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老华侨谈“番客”

    “疾奇多,”万士统用一句西班牙话喊我,“你懂得番客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听见他用洋话喊我小孩子,心里不高兴,又不懂他提出的问题,我噘着嘴不吭声。万士统没有注意我的情绪,他自己回答说:
    “几百年前,也就是宋朝和元朝的时候,咱们福建泉州,是当时全世界对外通商的最大海港。港口经常停泊着百十艘外国商船。泉州城里住着好些外国人,大多是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意大利人马可勃罗,写了一本游记,说泉州是‘家家花园,遍地黄金’,吸引了更多外国人来做生意。泉州的老百姓把这些洋人,叫做‘番客’,意思是番邦来的客人。当时的‘番’字上面加了草头,现今泉州南门外,还留下不少‘蕃客墓’呢!”
    说到这里,万士统啜了一口威士忌,得意洋洋地问我:
    “麻沓亚,你知道为什么后来张冠李戴,番客变成华侨的称号吗?”
    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可听了他又用本地话喊我小孩子,忍不住提出抗议:
    “你怎么总喊我小孩子呢?我已经不小了!”
    “啊哈!”老华侨乐了,斜着眼打量我,玩笑地问:“好!不喜欢喊小孩子,叫你细佬哥好吧?”
    我知道广东人把小孩子,叫做“细佬哥”,立刻横眉竖眼地瞪着他。
    “好了,别生气!还是听我讲番客的故事吧!”万士统回到正题,赔着笑脸问,“小老弟,你听过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故事吗?”
    我在“唐山”听老人说,元朝时候,蒙古人统治中国,杀了许多老百姓,还让三家百姓养一个蒙古兵。有一年中秋节,老百姓互相串通,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一齐动手把鞑子杀光了,家乡流传两句话:“三家养一元,一夜完完”。
    我点了点头。万士统继续说:
    “元朝末年,泉州连年发生战乱,波斯人和阿拉伯人帮助蒙古皇帝,压迫福建沿海的老百姓,老百姓恨他们,起来反抗。到了明朝初年,泉州的外侨越来越少。留下的人也都改用汉人的姓。明朝和清代,禁止商人对外贸易,不让渔民到外海讨鱼。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沿海穷人没有活路,纷纷偷渡到南洋去谋生。天长日久,南洋客回来探亲,家乡人喊他们番客。番客这个名字,就从称呼外侨,变做称呼华侨了。”
    万士统呷了一口酒,摆出老师教学生的神气,讲了华侨出洋的历史:
    “早在唐代,就有人飘洋过海到南洋各地去。南宋和元朝,泉州成了对外国的通商口岸,出国的人更多了。不过大批出洋,还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事。那时候,满清政府十分腐败,黎民百姓非常困苦。南洋、非洲、美洲和澳大利亚,都变成西欧各国的殖民地。白种人为了发财,到处开矿山,搞种植园,需要便宜的劳动力。当时美国禁止贩卖黑奴,他们变了手法,勾结香港、澳门、汕头和厦门的恶霸地痞,在广东福建招募‘契约华工’。他们诱骗穷苦百姓,到客馆里去,给了一点安家费,让他们在一张契约上接手印,装上外国船运走,终身回不了家乡。当时人们把那些客馆,叫做‘猪仔馆’,把契约华工叫做‘猪仔’。
    “最可恨的是那些‘猪仔馆’里,养着一批流氓,埋伏在路口绑架行人,抓去当‘猪仔’卖给洋人。我家五叔公是个脚夫,有一年给人家挑东西,走到偏僻的地方,忽然草丛里跳出几条汉子,用麻袋套住他的脑壳,把他捆绑架走,装在舢板里运到‘猪仔馆’,幸亏他设法逃出来。可是像他那样被绑票卖掉的人,数目不少。
    “那些装运华工的帆船,跟载生猪的船差不多,舱里一层又一层,华工们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挤着。有的船上还用铁链锁住华工们的手脚,怕他们暴动。曾经有条‘猪仔船’,开往石叻(新加坡)的海上,华工们忍受不了非人的辱待,起来暴动,把船上的洋鬼子通统杀死,扔进海里。
    “运到南洋各地的帆船,顺风顺水,要走十几二十天。运去美洲的要漂流几个月。好多华工生病死了,被扔进海里喂鱼虾。一八五零年,运去秘鲁的‘猪仔’,总共七百四十人,在海上就死了二百四十多。一八五八年,运去古巴的华工,二百九十八人当中,死了一小半。所以人们把这种‘猪仔船’,比成‘浮动地狱’。这和当年贩卖非洲的黑奴,没有多大差别。
    “侥幸活着上岸的华工,被分散送到矿山和种植园。白天要干十几个钟头,夜里挤在板棚里,周围有木桩和铁丝网,板棚的门上还要上锁,跟牢监一样。被骗到印尼的华工,前后有几十万人,他们在烈日下种烟草,在潮湿的锡湖里开锡矿。因为吃不饱,劳动重,时常有人昏倒病倒,监工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皮鞭毒打,拳棒交加。好多人被活活打死,好多人累死病死,活下来的也是皮包骨头。华工们工资低贱,扣去伙食费,剩下了几个钱,白人监工把头,还在工场周围,摆赌摊,设妓院,开鸦片馆,把你剩下的血汗钱吸光,让你负债欠账,契约到期了,你也走不了,只得在新契约上按手印,老死在异邦!
    “被骗到秘鲁的华工,命运更加悲惨!到农场劳动的稍为好一些,天不亮就赶到种植园,天黑了才下工,每天要做十几小时的工,夜晚几十个人挤在‘高尔棚’里,门外上了锁,大小便出不来,里面空气龌龊,跟监牢一般。最不幸的是鸟粪岛上的华工,那里气候又炎热又潮湿,臭气熏天。每个华工一天要装一百手推车的鸟粪。他们吃的很坏,喝不到干净水,没有蔬菜吃,好些人得到粗腿病,得了病不让休息,要跪在鸟粪坑里捡石头,稍微休息,监工的皮鞭就抽到光背上,打的死去活来!有些华工受不住辱待,熬不过苦痛,寻了短见,跳海自尽,雇主们不让你便宜地死掉,在临海的崖头上放哨,非把你最后的血汗榨干不可!绝大多数的华工,不到契约期满就拖累死掉,另一批新的华工又补充进来,照样地逃不出人间地狱……”
    听到先辈们受苦受难,我仿佛看见那人间地狱,闻见华工们的哭声。想起自己当学徒受的罪,比起来太舒服了。我心里难过,肚里冒火,忍不住问老华侨:
    “他们甘心当猪仔?情愿做牛马?不起来反抗?”
    “都是爹娘养的,谁甘心做奴隶?”万士统也激动地说,“反抗,暴动!时常发生,开头是三个两个逃跑,可是谁能逃出魔爪?被捉回来吊打一顿,沉重的铁链,锁着脚踝挂到脖子上,派去做最肮脏最笨重的劳动,拖到最后一口气。华工们慢慢悟出一条道理,要活命只有齐心起来反抗!各地都发生大规模的暴动,杀死喝他们血的雇主和监工,烧毁农场和矿山!
    “大约两百年前,爪哇岛上的华工,联合印尼人民,反抗荷兰统治者的压迫,实行大暴动,组织一万多抗荷联军,向巴达维亚(雅加达)进攻。荷兰统治者发动了大屠杀,放火烧了唐人街和华侨的住宅,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一万多华人的鲜血,染红了巴城的河水,这条河后来被人叫做‘红溪’。
    “抗荷联军没有攻进巴城,转到中爪哇,和那里的联军在三宝垄会师。队伍发展到两万多人,占领了札巴拉和一些城镇,一度攻入泗水。后来荷兰人利用印尼封建主的矛盾,进行挑拨离间,分裂了联军的团结,一场轰轰烈烈的抗荷斗争,才被镇压下去。”
    万士统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吞下,呵了一口长气,归结地说:
    “华工们的鲜血没有白流,他们一次次的反抗和暴动,震撼了西方殖民主义者的宝座,迫使白人不得不做些让步,改善华工的生活和劳动条件,最后取消‘猪仔’买卖。
    “现今大家都知道美国富强,加拿大繁荣,澳大利亚兴盛。可是有几个晓得华工对这些国家的贡献呢?贯穿美国东西海岸的太平洋铁路,对美国的开发起着重大的作用。这条铁路最困难一段的中太平洋铁路,是一万多华工用七年时间修成的。加拿大修筑横贯全境的太平洋铁路,招募了上万的华工参加。由于工程艰险,工资低贱,劳动强度大,生活很坏,经常都有华工死亡!这条铁路修了四年,死了六百多华工。澳大利亚初期的开发,华工们出了很大力气。俄国沙皇修筑西伯利亚大铁路,也雇了九千多华工。
    “咱们的国家有五千年的文化,咱们的民族最能吃苦耐劳。什么恶劣的生活条件,都能生存下去,所以地球上五大洲,都有中国人的足迹。目前世界上有九十一个国家住着华人,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辛勤的劳动,为所在国的社会,出了重大的贡献。”
    老华侨像课堂上的老师,给我上完严肃的一课,感到轻松愉快,脸上露出笑容,回复到原先活泼的样子,斜着俏皮的眼神盯着我,玩笑地问道:
    “小老弟!你听了有何感想?该不会以为我在吹牛放炮吧?不!我讲的都是事实,有凭有据。”他边说边从旅行皮箱里,取出十几本书,有汉文的,有英文的,有西班牙文的……他拍着书本说:“这些描写华工生活的书,作者都是外国人,这两本汉文书也是翻译的。惭愧呀惭愧!咱们先辈受苦受难的历史,却要外国人来写。为这个,我研究了这些书,到处收集资料,准备写一部有关番客的书。小老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部书吗?”
    我摇摇头,准备听他自己回答。
    “国内许多同胞,以为华侨都是资本家。‘唐山’的乡亲们,也把番客看作财主,认为出洋是发财之道。他们不懂得华侨社会的真相。当然啦,华侨资本家是有的,那是极少数。百分之八九十的华侨,都是劳动者,大部分是小商小贩、店员、工人和农民。他们省吃俭用,寄钱回唐山养家。他们几年一次回国探亲,穿着西装革履,带着洋货送给左邻右舍。还有些开小店摆货摊的小老板,终生的理想,是能在老家盖一幢小洋楼,一来可以光宗荣祖,炫耀乡里;二来日后告老返家,有一个住处。他们拼命积蓄,一个仙当一块银元使用。上天不负苦心人,不少人回家起厝,盖了番仔楼。
    看到这一些,难怪乡亲们要眼红!他们羡慕番客,盼着有朝一夕也能当上
    番客,那晓得番客们背乡离井、抛妻别子、在异邦含辛茹苦的滋味?我要把番客的血泪史,告诉家乡的父老兄弟;我要把海外华侨的真情实况,对国内的同胞介绍清楚。这就是我要写书的目的。小老弟,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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