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突  变

    在那巴的第二年,我常常偷空看些闲书,每看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句子,读着那些“无巧不成书”的离奇故事,总以为是小说家凭空编造的。不料这次南行,居然碰到像书上说的那样巧事。
    这天上午,轮船在D岛北部的海港靠岸。我和老华侨万士统告别,心里像丢失什么似的。三天来,老伯伯谈了许多新鲜事,我得到不少新知识。因此,当他伸出右手,说着“再见吧,疾奇多!”我不但不恼火,而且有点恋恋不舍了。
    按照万士统的指教,我提着小藤箱,走到长途汽车站,买票登上大巴士,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任凭汽车带向陌生的地方。
    汽车沿着海滨公路行进,走了一程平地,慢慢爬上山坡,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盘旋。车外风光明媚,景色壮丽:陡峭的峭壁,奇突的山峰,白练般的瀑布,幽静的深谷,高大的树木,五颜六色的野花,猿猴在树上攀登跳跃,禽鸟在枝头鸣叫……我无心观赏风景,脑海中不时浮现父亲和哥哥的身影。
    父亲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常年在南洋奔波。年青时候当学徒、做苦力、当店员。到了三十多岁,才和别人合伙开了一间小店。父亲很少回唐山,从我记事起,只回两次家。一次是我六岁那年,记得他高高胖胖,说话声音洪亮,夜间常常抱我出门,到“弦馆”里去听南曲。当洞箫吹出哀怨的曲调,琵琶弹起悠扬的琴音,父亲半闭着眼睛,跟着节奏打拍子。听到曲尽人散,才抱着酣睡的我回家。另一次是两年后,母亲不幸去世,父亲赶回来办丧事,为着处理家务和宗族纠纷,住了半年多。
    侨乡的风俗,每年阴历七月,为了超度亡魂,都要举行盂兰盆会,俗话叫鬼节,也称“普度”。从一日起到廿九号止,各村轮流祭祀。家家门口挂着“普度阴光”的灯笼,户户焚香烧纸敬奉鬼神。有钱的华侨办酒席唱大戏,请来正音班(京戏),次等的唱大小梨园或戈甲戏,小康之家合伙演傀儡戏(提线木偶)或布袋戏(掌中木偶)。我家往年不演戏,这年母亲去世刚过百日,父亲请了一台布袋戏。布袋戏最便宜,唱一天只要十块银元。
    “普度”这一天,镇上几百户人家,都忙着请客看戏,猜拳饮酒,十分热闹。天黑以后,到处灯火辉煌,汽灯照耀的像白天一样,锣鼓声此起彼伏,管弦声终宵不断,几十台戏同时上演,从邻村涌来的观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着节日的新衣,姑娘嫂子们打扮的花枝招展。人们穿街串巷,四处浏览,遇到好看的戏便停止观看。最吸引观众的,是唱对台戏的地方。台上卖力气唱,台下看的喜欢。
    我和家里的人,在门口看布袋戏。看了一半就睡着了,被大人抱进屋里。睡的正香,忽然听见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在煤油灯下,对着母亲的相片哀号,肩头一动一动的。我心里一阵难过,不由坐了起来,跟着放声哭起娘亲来。
    父亲忍住悲痛,过来坐在床沿上,替我擦着眼泪,呜咽地说道:
    “阿宋……你才八岁,阿妈就离开咱们了……往后日子艰难啊!我要走了……你要跟祖母过。祖母双目失明,照顾不了你……你要自己当心,要孝顺祖母,听大叔和阿婶的话……过几天,我送你上私塾念书,你要争气,好好学习求上进,不要贪玩耍……”
    每次思念父亲,这凄惨的情景,好像电影上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父亲慈祥的容貌,伤心的话语,深深印在心坎上。
    哥哥名叫阿泉,我六岁那年,他跟随父亲离开家乡,往后一直没见过面,对他的印象更加淡薄。只记得面容清秀,身材细长,为人很和善,婶娘们时常这样夸奖他。他待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先让给我。街坊邻居的小孩欺负我,他劝说一番,把我带走,不得罪别人,博得乡亲们的称赞。阿泉到南洋不久,寄回一张相片,父亲坐在椅上,哥哥站在一旁。这张相片镶在镜框里,我每天都看到,才留下比较清晰的形象……
    巴士开下陡险的山道,在起伏的坡地上飞奔。突然嘎吱一声刹住,我的额头撞着前座的靠背,把我从梦幻中撞醒。原来转弯的岔道上,驰来一辆货车,差点和客车碰撞。
    中午时分,巴士在一个村镇停下。到了旅行的目的地,我提着行李下车。村镇上只有一条小街,十分钟走到头。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急于想和父兄会见,挨着店铺寻找“利华”的字号,在小街上走了一个来回,十几家华侨开的“菜仔店”(小杂货铺)全看了,却不见利华的招牌,只好在一家华侨店前停下,问一个中年人:
    “请问阿叔,利华杂货店在什么地方?”
    阿叔没有答话,先打量我一番,反问道:
    “你找利华做什么?”
    我告诉他,父亲是利华的头家,哥哥在店里当伙计。
    阿叔惊讶地瞧着我,温和地问道:
    “你是从L埠来的吗?”看我点着头,又问:“你叫阿宋吧?前几天听你阿爸说,你要到这里来。唉!你来的真不巧,利华前天晚上烧掉了!”他指着斜对面一溜焦黑的废墟,继续说:“前天晚上,利华隔壁一家番仔开的竹器店起火,连累了左邻右舍,一共烧了四家店铺。这小镇上没有消防队,多亏全镇的人齐心救火,不然街对面这些木头房子都得遭殃!你看,西头那垛黑墙,就是利华烧剩下的后壁。”
    像晴天一声霹雳,轰的我懵头转向!对着那垛灾难的黑墙,我心里像坠着石块。想到父亲辛辛苦苦开的小店,转眼变成废墟,来时团聚的喜悦,跟着化成烟灰!
    阿叔看见我对着废墟发呆,感叹地说:
    “你阿爸是个‘古意’人,守规矩,讲信用,辛辛苦苦几十年,开了这间小店。几年来不景气,拆东墙补西墙,够苦了他啦!谁想到天公不识好人,一场大火把他半生的心血烧光了!”
    我竭力忍住悲痛,止不住泪珠滚出眼眶,只差一点没有放声哭泣。我问阿叔:
    “我阿爸和阿兄怎样了?他们都在哪里?”
    “火灾那天上午,你阿爸到海港,搭船去M埠,准备回唐山。唐山来信说,你祖母过身了,催他回去办后事。”
    新的坏消息把我吓呆了!霎时间天昏地暗,像火山爆发,大地下沉,我心如刀绞,泪水涌泉般往下滴。在迷糊的眼帘里,仿佛看见瞎祖母扶着拐杖,巍巍颤颤朝我走来,诉说她苦命的一生:她生过七个孩子,因为贫穷,四个没有养活。她生了孩子三天,就得下床做事。过分的劳累和哀伤儿女夭折,时常用眼泪洗脸,以致五十几岁,双眼就哭瞎了。家里人寻医觅药,祖母吃斋念佛,初一十五到观音庙烧香叩头,没有能重见光明。阿妈死后,我和祖母相依为命,白天同吃一锅番薯稀粥,夜晚共睡一张木板床。我是祖母的拐杖,祖母是我的靠山。祖母疼爱我,盼着我早日成器,日夜念叨着教我学好,给我讲古老的故事。在我准备来南洋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做生意,帮助父兄建立家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番客,好回唐山光宗耀祖,满足她的心愿。可是这些突然的变故,好似一场噩梦。祖母的希望化成泡影,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双重灾难的袭击,教我这小小年纪、脆弱的心灵,怎么经受得住?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别难过了,阿宋,”阿叔劝慰我,“快去找你阿兄,他住在你们宗亲的店里。来!我带你去。”
    跟随引路的阿叔,走到街口,转入一条弯弯的小道,在本地人居住的木楼群里,找到一家华侨的杂货铺,铺子很窄,几个人就转不开身。阿叔问了头家,走进店后面,不一会儿和阿泉走出来。
    “你兄弟俩好好谈谈,”阿叔说完走了。
    哥哥见了我,眼泪汪汪地说:
    “阿宋,你来了……”他激动的说不下去。
    我打量着阿泉哥,比照片上高大多了。他穿着发黄的白背心,配着打补丁的蓝短裤,被烈日烤黑的胳膊和双腿,露出结实的肌肉。从憨厚的脸上到光着的双脚,都被汗水淋湿,说明他刚放下沉重的劳动。
    “阿宋,你还没有吃中午饭吧?”阿泉哥看我愣愣地望着,找话问我。
    我的肚子里填满了悲伤,哪里还想吃饭?只盼着能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叙叙家常,详细了解突然降临的灾祸。阿泉哥好像看穿我的心事,回头望了一下狭窄的小店,向老板说了几句话,提着我的小藤箱,领我走过几座木楼,进入一家咖啡店里。
    店里有四张桌子,货架上摆着廉价的威士忌、啤酒和土酒,还有一桶刚从椰树顶干割取的“嘟吗”酒。柜台上放着一大壶煮好的凉咖啡,下面玻璃柜里放着白面包和黑椰酱,还有木瓜、香蕉和一些热带的水果。掌柜的是一个美丽的番姑娘,看样子不到二十岁,黑油油的长发,披在半裸露的后肩上,粉红色的花上衣,束进绿格子纱笼里,脚上穿着高跟的木拖鞋。
    番姑娘笑盈盈地过来打招呼,她和阿泉说着D岛的土话,我只能听懂几句,可是从她的眼神和声音里,看得出她对哥哥很亲热。阿泉表面上冷静,却掩盖不了内心的感情。番姑娘端来两杯冰咖啡,一条长面包,一碟椰子酱。接着,又抱来一个大木瓜,当面给我们切开。
    我的喉咙干渴,喝完冰咖啡,拿起一条木瓜吃着。阿泉看着我吃喝,讲述不幸的变故:
    “上星期接到二叔的信,知道你要来,我和阿爸都很喜欢,分别这么些年了嘛!阿爸常常想你,说你可怜,小小年纪失掉阿妈,祖母又是个瞎子,怕你没有人照顾。二叔信上说,你当了二年学徒,很有长进。阿爸好欢喜,说要在这里给你找个差事。我也很高兴,给你买了一件白衬衫,还把睡铺加宽了,等候你来。阿爸还准备亲手烧几样好菜……”
    阿泉哥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咖啡,叹着气继续说道:
    “真没有想到,突然收到大叔父从唐山来信,说祖母去世了,叫阿爸火速回家办理丧事。阿爸哭了一场,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唐山。我劝他等你来了再走,起初答应了,睡了一夜,天亮后听说有船开赴M埠,怕误了回唐山的船期,改变了主意……”
    “祖母是怎样过身的?”我想起苦命的瞎奶奶,不由打断他的话问。
    “信上没有细说,只提到有天早晨,祖母跌了一跤。二婶母送早餐,看见她趴在地上,抱她上床,请来医生吃了药,没有效用,挨过两天就断气了……”
    谈到祖母的死,我们兄弟相对流着眼泪。阿泉把杯里的咖啡喝光,谈起火灾的情景:
    “前天上午,我和阿爸乘巴士到港口,送阿爸上船,回来时候天黑了。我心里像一团乱麻胡乱吃了一点东西,早早上铺睡觉,翻来覆去睡不好。想着你快来了,祖母突然去世,阿爸又走了。准备欢欢喜喜团聚,变成凄凄惨惨分别,越想越难过。时钟敲过十二点,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被一阵呐喊声惊醒,看到后窗户外面一片火光。我赶紧爬起来,刚穿好衣服,火头卷到后院了。咱们的店铺和隔壁连着,房子都是木头造的,我知道坏事了,慌忙把中西账簿和来往的单据,还有一些现款,抓进一只小皮箱里。这时大火烧过来了,屋顶的草盖和木板墙都烧着了,噼哩啪啦响,满屋都是烟。我连忙打开店门,提着小箱子跑出去,将箱子寄存在街对面,转回来抢救货物。这镇上没有救火车,华侨和本地人,都跑来救火,大家用水桶和洗脸盆装水救火,一点也不顶事。幸亏几个好心人的帮忙,咱们铺面上的货物,才抢救出来一些,生财家私连同里面的东西,全给火神爷毁了!唉——!”
    阿泉长叹一声,切了两片面包,夹了厚厚一层椰子酱,递给我说:
    “吃点吧!时运不好,注定要破财死人,愁断肚肠,哭干眼泪,都没有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他说的有道理,我接过面包吃着。肚子确是饿了,两片面包吞下去,引起了食欲,不大一会儿,桌上的面包和木瓜,被我们兄弟一扫而光。
    美丽的番姑娘过来收拾桌子,阿泉介绍我和她认识。她握过我的手,和阿泉谈了好一阵子,几次望着我笑。我猜想他们在谈我的到来,果然不错,阿泉付完账,对我说:
    “阿宋,我借住的小店太窄了,多一个人也容纳不下,镇上没有旅馆,今晚上你就住在这里吧!”
    “住这咖啡店?”我疑惑地问,环视了店里。这是利用木楼下面隔起的房间,有一座通上面的楼梯。
    阿泉点点头,望着番姑娘,补充了一句:
    “我和贝莉说好了。”
    贝莉笑笑地点着头,似乎听懂了阿泉的话。
    阿泉哥说,贝莉外婆的父亲是个华侨,她身上有中国血统,所以对华侨格外亲热。贝莉和妈妈、弟弟住在楼上,让我住在楼下。楼下没有床铺,不晓得该睡在哪里?阿泉好像知道我的心事,指着方桌说道:
    “关板以后,把两张方桌拼在一起,铺上凉席,不是很好的睡床吗?”
    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暂时在咖啡店里栖身。闲来无事,我主动帮贝莉做买卖,当一个小跑堂。贝莉为了报答我的义务劳动,叫我和她一起吃饭,免收我的食宿费。
    就这样,我在咖啡店里,当了三个月的小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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