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番姑娘的爱

    咖啡店里的活儿不太忙,白天生意清淡,只有零星的客人。天黑以后逐渐热闹起来,客人走了一帮来一帮,四张桌子经常满座,没有座位的主顾,只好站在柜台前面喝咖啡和饮“嘟吗”,每晚上都要忙到十二点钟。
    白天贝莉出去办货,我读着小说看店门。从那巴带出来那几本闲书,都给我读完了,没有新书看,我又重头读《鲁滨逊飘流记》,我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贝莉见到我喜欢看书,拿出她念小学的英文课本,从ABC开始,教我学英语。她还给我起了个番仔名,叫作彼里贝,成天喊我比比。她说这个名字好听,我听了感到别扭。贝莉正爱着哥哥阿泉,所以对我特别亲热,当亲弟弟看待。有时候我想:“有这样一个番嫂子也不错呢!”
    贝莉的妈妈对留我在店里,一开始就不大满意。我对她也看不惯,已经四十多岁了,腰粗的像啤酒桶,却比女儿还喜欢打扮,脸上擦粉涂口红,身上穿的花里胡哨,真像个半老的“徐娘”,可是“风韵”不存了。她当了二十几年老板娘,去年害了一场大病,才把生意交给贝莉,银钱仍由自己掌管。白天她很少下楼,夜晚坐在柜台后面收钱管账。她对我不冷不热,我对她敬而远之,保持着有礼貌的距离,心思这里不是久居之地。
    贝莉九岁的弟弟,对我很友好。每天放学回家,总是缠着要和我玩耍,玩扑克牌,猜手指头,要我教他中国话。有时还拉着我到山上扑蝴蝶。这里的蝴蝶长的又大又美丽,满山野花开放,到处都是翩翩飞舞的大蝴蝶。有时他拉我到河边摸鱼虾,这里的河水不深,却有许多鳄鱼。有次我们正从石头缝里摸出一条鲶鱼,高兴的不得了。忽然看见河当中,游过来一条大鳄鱼,我吓得扔掉鲶鱼,拉着小弟弟跑到岸上。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带他去河边摸鱼了。
    黄昏开始,咖啡店里汽灯通亮,留声机放着流行歌曲,招来了川流不息的顾客。他们大部分是附近种植园里的单身汉,有一些是筑路工人。他们嚼着香肠和熏鱼,喝着便宜的威士忌、啤酒和“嘟吗”,跟着贝莉说笑调情,好像专为她来喝酒似的。
    每天晚上,我忙的团团转,可不受顾客欢迎。他们喜欢贝莉招待,让她端酒倒咖啡,好跟她亲近,和她鬼混。贝莉善于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对一般的主顾,她总是笑吟吟,露出迷人的神情。有些轻薄的酒鬼,想跟她胡闹,她马上板起脸孔,瞪着大眼睛,把酒鬼镇住。有时她会“啪”的一声,打痛一只向她胸前伸来的手。有时她用尖酸的语言,刺痛那些向她调情的人。遇到几个醉汉和贝莉纠缠不休,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就会过来为女儿解围,连哄带笑,连骂带叫,把醉汉们支使出门。
    阿泉哥每天来看我,也是来看贝莉。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两个人正在恋爱。阿泉羞羞怯怯,像个大姑娘;贝莉泼辣大方,像个野小子。她公开在我脸前,替阿泉整理衣领,梳平乱头发。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贝莉,抱着阿泉哥在楼梯后面亲嘴,阿泉哥走出来的时候,羞得满脸通红。
    贝莉爱阿泉爱的发狂,时常对我谈起她和哥哥的事,一点也不避讳。贝莉称赞哥哥是了不起的好人,既勇敢又善良。她还说我长得漂亮,很像阿泉。我明白她借着我,夸她心爱的人。说真的,照片上的哥哥倒很像我:瘦长的身子,呆呆的脸孔,十足的小傻瓜。现实中的哥哥,身材魁伟,肩宽胸厚,胳膊粗壮,一头浓黑的长发,一双闪光的眼睛,一个端正的鼻子,配上天生的红嘴唇和白净的腮帮,不用梳妆打扮,就能吸引女人们的喜爱,那才是标准的美男子呢!难怪小镇上的姑娘们,都羡慕贝莉找到一个好爱人。
    为什么这个漂亮的番姑娘,拼命追求一个穷华侨青年?我好奇地问阿泉哥,开始他不肯说,经不起我的纠缠,才慢慢告诉我。
    爱情的种子早就播下了,随着日月的轮换,潮水的涨落,慢慢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
    八年前,阿泉哥十六岁,跟父亲从唐山来到这个小镇。当时利华小店,是父亲和一个同姓的合伙开的。那位宗亲和他的侄儿,都在小店里做事。店小人多开销大,父亲让阿泉哥在斜对面一家杂货铺当学徒。杂货铺的头家,就是给我引路那个阿叔。当学徒什么杂活都要干。镇上没有自来水,得下河挑水。靠山木头多,得上山打烧柴。
    有一天,阿泉哥拿着扁担和绳子,腰里插着砍刀,爬上南面的小山,正向一座树林里走去,忽听见树林里,传出小女孩的哭声,声音十分凄厉,带着恐惧的呼喊。阿泉哥连忙朝哭声的方向跑去,找到树林的深处,看见十几只猴子,围着一个小姑娘,逼着她玩耍。有些猴子蹦着要抓她的脸,有些猴子扯她的小花裙,有些猴子乱跳胡叫……吓的那小姑娘东躲西逃,大着嗓子哭喊。
    阿泉哥到镇上不久,听说这山上的猴子很坏,常常成群结队,夜间跑到村镇来,偷摘树上的水果,糟践园里的蔬菜。白天看见单身妇女,公猴子还会从树上跳下来,围着妇女调戏。原先阿泉哥半信半疑,现在亲眼看到了,感到这些畜生确实可恶!不由满腔怒火,双手举起扁担,嘴里大喝一声,向围着小姑娘取乐的群猴冲去!
    众猴子听见吆喝声,都吓了一跳,纷纷转过身来,胆小的拔腿往后跑。几只大猴子看见只有一个人,张牙舞爪地迎上来,嘴里吱吱嗷嗷,装腔作势吓唬人。其余的猴子跟在后面,捡起石子朝阿泉掷来。
    阿泉原想把猴子吓跑,救出小姑娘完事。没料到猴子仗着多数,朝他反攻过来。眼看群猴靠近了,不得不下了狠心,扑向一只带头的大猴子,抡起扁担朝猴头猛斫下去!那猴子应声倒在地上。他转身又砍倒一只大猴子,砍伤另一只。那只负伤的大猴子痛苦的叫着,撒腿逃跑。其余的猴子跟着四散爬到树上逃命。
    打败群猴,阿泉走近小姑娘。小姑娘身上打着颤抖,呆呆地靠在树干上。阿泉牵着她的手,向树林外边跑。小姑娘双腿吓软了,跑了几步就跌跤。阿泉怕猴子来报复,连忙蹲下身子,叫小姑娘双手扒在肩上,背起她跑出树林子,走下山坡。
    阿泉问小姑娘,为什么单身走到树林里去?小姑娘说,她到山那边姨妈家做客,今上午返回来,路上看到两只美丽的蝴蝶,她追扑蝴蝶,走迷了路,进到树林里。
    这个小姑娘就是贝莉,当年刚满十周岁。为了感谢阿泉哥,贝莉每天买东西,都上他那家杂货铺。有时候放学回家,也绕道去看看他。时光一天天的过去了,贝莉慢慢发育成个美丽的少女,阿泉也长成个漂亮的青年。贝莉由感激变成爱恋,悄悄地爱着阿泉。阿泉虽然喜欢贝莉,却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加上华侨社会的舆论,不敢妄想会有好结果,只好克制自己的感情。在华侨社会里,认为交番婆是不光彩的事,除非穷得不能回唐山娶亲,才随便找一个本地姑娘。
    贝莉初中毕业,开始帮助母亲料理咖啡店,招待顾客。本地的小伙子们围着她转,每晚上都有一群青年,到店前弹着吉他,唱着情歌,向她求爱,都被她拒绝了。她专心爱着阿泉,每天借着买东西和他见面。这时和父亲合伙那个宗亲,已经分出去了,阿泉也回到利华小店。贝莉知道父亲每天要睡午觉,总是这个时间到店里来,好跟阿泉多谈谈心。她几次约阿泉晚间到河边幽会,阿泉怕父亲知道,不敢答应。贝莉感到难过,却不灰心。她像个勇敢的士兵,不断发起进攻。阿泉哥开始很矛盾,慢慢动摇了。有次父亲到港口办货,晚上没有回来。他和贝莉挽着手,踏着月光在河边散步,走到幽静的地方,在几棵大树的遮盖下,靠着天然的巨石,并肩坐到深夜,给他留下了甜蜜的记忆。
    像偷吃糖果的小孩,初次尝到甜头,胆子也大了,总想再试试。小镇没有电灯,普通的商店都是天亮开门,天黑关板。父亲记完账,九点钟就上床,一天的劳累,把他呼呼地带入梦乡。阿泉哥利用这个时机,悄悄地打开后院的小门,跑到河边和贝莉幽会。
    没有不透风的墙。镇上开始出现流言蜚语,说阿泉和贝莉在河边如何如何。风声传到父亲耳朵里,一脑子封建礼教的老人,当然不愿意儿子交番婆。但他不相信平日百依百顺的儿子。敢于做出这种忤逆不孝的事情。他没有立刻挑开,只是暗中观察。另一个原因:贝莉已经成了长期的主顾,生意不景气的年头,谁愿意得罪一个顾客?
    贝莉听到风言风语,非常气愤,恨不得马上公开结婚,或者双双逃跑。阿泉哥没有这份胆量,他怕伤了老人的心,怕华侨们在背后议论。他觉察父亲暗中监视,几个月不敢偷着出去幽会。父亲没有发现儿子的不轨行为,慢慢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阿泉默默忍受精神上的折磨,贝莉却遏制不住感情上的烦恼。午间很少顾客,父亲照例要睡午觉,贝莉常常利用这个时间,到店里来买点东西,为的是看望阿泉哥,谈点心事。
    有天中午,阿泉坐在店前打盹。贝莉来了,轻轻走到隔开里外间的板墙,向门里探头,看见父亲正在藤躺椅上打呼噜,转回来推醒阿泉,买了两盒火柴,付钱时候紧紧抓住他的手,美丽的眼睛里射出哀怨的目光。
    “阿泉,我的爱,别再折磨我了!”她低声说,“今晚上出来吧!我在老地方等你,有要紧话告诉你。”
    “有话请现在说吧,”阿泉的声音像蚊子叫,双眼望了一下里间,示意父亲看得紧。
    “不!”贝莉有点恼火,“我要和你长谈。”
    “不行,不行!”阿泉为难的说。
    “为什么不行?”贝莉急了,提高了嗓门,“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在法律上完全有自由,你怕什么?你爱不爱我?你……”
    “嘘——”阿泉听她越喊越响,阻止她说下去。朝里屋努努嘴,提醒她隔墙有耳朵,用深情的目光,表示对她的爱。
    “胆小鬼!”贝莉不能原谅阿泉哥的懦弱,生气地瞪着美丽的眼睛,甩掉握着阿泉的手,用决绝的口吻叫道:“今晚上我在河边等你,你再不来,证明你心里不爱我,咱们的事算完啦!”
    贝莉扭头走了,她最后的话喊的很响。阿泉哥又难过又着急,看她的背影消失了,用湿手巾擦了额头的汗水,定了定神,走到木板墙门口,望了一下躺椅上的父亲,看他仍在打呼噜,稍微放了心。这一下午,他不断咀嚼着贝莉的话,心里发生了激烈的斗争。
    午后三点钟,顾客慢慢多了。父亲从里间出来,一块照料生意。阿泉忙着卖东西,不断偷看父亲的脸色,还是和平日一样。他下决心再冒一次险,去和贝莉幽会。他很清楚,近来每天晚上,都有一群群青年到咖啡馆里,弹吉他,唱情歌,向贝莉求爱。难得贝莉只钟情于他,他从心底也爱着贝莉,只是……
    “难道我真是个胆小鬼吗?”他问自己,“不!一千个不!不能辜负她的情意,今晚上一定得去!”
    关板以后,阿泉到后院灶间里,热了中午吃剩的饭菜,和父亲胡乱吃了一顿。父亲算钱记账,阿泉扫地上货。九点钟,父亲上床放下蚊帐,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阿泉吹熄煤油灯,躺在铺板上,听着父亲的呼噜声,睁大眼睛挨着时光。
    当,当,当……古老的挂钟敲了十下,阿泉哥溜下睡铺,蹑手蹑脚地到后院,打开小门,匆匆忙忙向河边走去。
    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潺潺的流水唱着欢歌,草丛里的昆虫在和声伴奏,自然界的一切,正为一对异国的恋人唱着赞美诗。站在大树下巨石旁的贝莉,望穿秋水地盯着河边小路,看见一个黑影匆匆走来,她的心脏急剧跳动,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等那黑影走到跟前,她一把拉到身边,使劲抱住,疯狂地吻着他的头发、额头、眼睛和嘴唇,泪水涌出眼眶,润湿了阿泉的双颊。
    阿泉扶着贝莉坐下,背靠着大石头,用手绢给她擦着眼泪。贝莉抽泣地诉说着几个月来的委屈,倾吐哀怨的心情,恳求阿泉珍惜两人的青春,鼓励他挣脱束缚,公开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愿意跟他远走高飞,回中国,去美洲,到澳大利亚……走遍天涯海角,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能够忍受。她愿意为他生男育女,永远做他的奴隶……
    阿泉感激贝莉的一片痴情,深深地爱着她。但是内心里仍然矛盾重重。他从小受过封建礼教的熏陶,和一个热情奔放、无拘无束的异邦少女,在爱情和婚姻上的想法,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啊!他看到前面层层障碍,不能当机立断,解除精神上的枷锁,既不愿欺骗爱他的人,又不愿伤她的心,只好默默地抚着她的长发,用好言安慰她,表明自己永不变心,劝她耐着性子等待,总有一天会生活在一起。
    贝莉似乎得到一些满足,她依偎在阿泉的怀里。夜风吹来阵阵野花的清香,两人陶醉在爱的梦幻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光。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把阿泉从醉梦中惊醒,连忙站起来说:
    “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贝莉无可奈何地跟着起立,两人手牵手走近村镇,依依不舍地分别。贝莉走了几步,又跑过来搂着他,使劲吻了一下。
    阿泉回到利华小店的后院,轻轻推开小门走进去,一眼看见窗里的灯光,心里扑通一下,知道不妙了,硬着头皮走进房间。
    父亲穿着衣服坐在藤椅上,脸上蒙着一层严霜,嘴里猛吸着雪茄,半晌没有吱声。阿泉呆呆地站在一旁,低着头准备挨骂。
    小屋里飘着烟草的气息,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静寂,紧张,沉闷,恐惧……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暴风雨没有降临,出乎阿泉哥的意料,父亲没有大发雷霆,他弄灭雪茄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滚出泪珠,异乎寻常地慈祥。
    “你深更半夜上哪里去了?”他问。
    阿泉原想扯个谎搪塞一下,现在看到老人没有发怒,而是伤心落泪,再欺骗他更是罪过,于是回答道:
    “我到河边去了。”
    “你看看,几点钟了?”父亲说。
    阿泉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着两点三十五分。
    “你和一个番婆到河边鬼混,混了几个钟头!真想不到,你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丑事!”
    “阿爸,我们没有做出什么丑事。”
    “搂搂抱抱在一起,还不够丑的?”父亲有点愠怒了,“你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啦!”
    阿泉还想辩白两句,父亲阻止他说:
    “你和贝莉的事,早就满城风雨了!我原想你是个明白人,不会做出丑事,没有提醒你,想不到你给她迷住了。唉!‘养不教,父之惰’,怪我老糊涂了!”
    父亲说着,又掉下眼泪。阿泉是个孝子,看到父亲这样伤心,也难过地懊悔起来:
    “阿爸,都是我的不是!”
    “阿泉,你阿妈死的早,你弟弟年幼,我盼着你能继承家业,给弟弟做个榜样,我们家再穷,也能替你在唐山聘一个好闺女,哪晓得你这样没有出息,一心想交番婆!”
    “贝莉是个好姑娘,”大哥分辩说。
    “什么好姑娘?”父亲生气了,“三更半夜出来勾引男人,会是什么好货?她能勾搭你,就不能勾搭别的男人?”
    大哥明知贝莉受冤枉。本来,对自由恋爱这一套,自己也不习惯,是贝莉推着他迈开步,才多少有点开窍。父亲一脑壳封建礼教,怎么说服的了?只好默默地听着训斥。
    “你已经二十几岁了,应该懂得自重!人要脸,树要皮,我还想在这里做生意。你自己选择吧!要我这个父亲,你就和番婆一刀两断!想交番婆,你就走……”
    父亲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地呜咽起来。
    “阿爸……”他扑通地跪在父亲面前,哭了起来。两条路都走不通,不能丢掉可怜的阿爸,又舍不得离开心爱的贝莉,只有用哭泣代替回答,任凭命运之神摆布。
    父亲外表看起来严厉,内里却生着一副软心肠。他看见儿子哭的那样伤心,以为他悔过了,反而安慰他说:
    “别哭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俗语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知道过错,改正就是,往后千万不能再做这种荒唐事了。起来,起来!天快亮了,去睡一会儿吧!”
    这事发生在我到来的半年前。半年来,阿泉竭力克制着感情,不敢再和贝莉幽会,甚至平时也有意回避。贝莉忍受不了,责备他薄情,埋怨他负义,讥讽他懦弱无能!阿泉听了,表面上当耳旁风,心中痛苦万分,眼泪往肚里流。
    父亲看在眼里,慢慢放心了。临走之前,语重心长的嘱咐他说:
    “阿泉,我走了,你的担子重了。要做好生意,记好账目,银钱来往一定得守信用。平日早眠早起,晚上留神灯火。你弟弟来了,要管教他,就得严格约束自己。和贝莉的关系,不能超出生意上的来往,万万不能做那伤风败俗的事!”
    阿泉唯唯诺诺的听着。父亲一走,他松了一口气。
    发生火灾那天晚上,贝莉赶来帮助抢救货物,几次冒着烟火,冲进店里搬出东西,头发和衣服都烧着了。阿泉感激贝莉的帮助,特别在我没处落脚之时,慷慨地为他解除困难,使他深深感动。但对贝莉的感情,还不敢公开恢复。一来生意刚烧掉,父亲一定很伤心,再知道违背他的意志,会更加难过。二来欠人家的账目,还没有清理,不能给华侨们增加闲话,损害自己的威信。三来自从利华失火,贝莉的母亲对他很冷淡。因此他每天到咖啡店,总是来去匆匆,这使贝莉很不愉快。
    我喜欢贝莉的性格,同情阿泉哥的处境,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在那巴看到陈山和伊莎的不幸,不免为大哥和贝莉的未来担心。我帮不了什么忙,惟有暗中为他们祝福。
    报告火灾的信件,几乎和父亲同时到了家乡。老人辛苦半辈子创下的产业,转眼化成灰烬!这沉重的打击,使他害了一场大病。病前父亲来信说,办完祖母的丧事,立时动身回南洋。他要我们兄弟同心协力,干出一番事业。病后来了一封信,充满了灰心丧气,说他病了两个月,身体十分虚弱,走路要靠拐杖,没有精力再回南洋。他把重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
    我在镇上待了三个月,为的是等候父亲。如今父亲不回来,我留下没有意思,也找不到职业,便想早一点离开。只因为利华的债务未清,不忍丢下哥哥独自受罪。后来债主们公议,认为利华没有保火险,火灾是受了邻居的连累,只要将抢救出来的货物,按价打折扣平分抵账,其余的不必偿还。
    清理完账目还了债,我提出要离开。阿泉哥和贝莉却不同意,竭力挽留。贝莉建议我在咖啡店里当伙计,我不愿侍候醉汉,尽管贝莉待我很好,还是婉言谢绝。
    离开小镇那一天,阿泉哥和贝莉都到汽车站送行。我和亲人们握手告别,登上大巴士,心里不是滋味。想起三个月前,怀着团聚的喜悦,带着对未来的希望,跑到这个小镇;如今怀着忧伤的心情,带着失望的情绪,前途茫茫,不知该到何处去?不知何日再能见到大哥和贝莉,不禁凄然掉下泪珠。
    汽车开动了。我望着阿泉和贝莉,他们正向我挥手告别,我朝他们大声喊道:
    “再见吧!阿泉哥!再见吧!贝莉!祝你们幸福!”
    我的祝愿没有落空,一年之后,我在M埠接到阿泉哥和贝莉来信,知道他们冲破重重的障碍,已经举行了婚礼,心里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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