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奇怪的摩佛号

    登上大巴士,看着阿泉哥向我挥手,听见番姑娘贝莉用英语喊着:“再见!”我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临行前的决心,像开动着的汽车,越走越摇晃;弯弯陡险的山道,象征着我的前途;山谷中的云烟,好似我的未来,不知飘浮到何处去?我真有点懊悔这次的出走了。
    大凡儿童都喜欢幻想,我也不能例外。小时候听过神怪和剑侠的故事,幻想着能腾云驾雾,用飞剑割取敌人的头颅。在私塾里读过“足踏芒鞋,行歌乞食,随处皆堪一饱”的句子,幻想着长大了当个游方和尚,手里敲着木鱼,走遍天下去化缘。近来读了《鲁滨逊飘流记》,想着单独一个人在荒岛上,靠自己双手创造生活,也非常有趣。
    这次离开小镇,我头脑里也充满了幻想。两年多刻板的学徒生活,使我厌烦学生意做商人,我不愿留在咖啡店当伙计,自然也不想去L埠找二叔父。在L埠我到过一座华侨小学,看见和我年龄相仿佛的中国儿童,在课堂上念书,在校园里嬉戏,真教人羡慕。可是想到读书要花钱,我不干活,吃住就成问题,哪还有钱上学?后来听说M埠有半工半读的学校,我幻想着到那边去碰碰运气。可是在M埠何处落脚呢?只有到舅舅那鸽子笼似的小店里。舅舅肯定不赞成,会骂我不安分,异想天开!还会写信告诉“唐山”的父亲,何必惹可怜的老阿爸生气呢?
    在那巴我接过陈山一封信,说他在一场拳赛中,击败了S埠的二拳王,字里行间颇为得意,问我有什么困难?他一定尽力帮助。一个月前,我给他写信,诉说不幸的遭遇,提出想到S埠找他,可是信寄出去,有如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我相信陈山叔的为人,猜想其中必有缘故,或许书信被邮差耽误了?或许陈山叔到外地拳赛去了?或许……我不愿意空等待,决心去闯一闯,反正“天无绝人之路”。
    巴士到了海港终点站,我急忙走向码头打听去S埠的船期。真不巧,今早上刚开走一班船,下一班要过五天。我失望地提着行李,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
    花了五个仙,买了一大瓣香蕉,充当中午饭。几个月来,我时常拿香蕉当饭吃,既好吃,又便宜,一个仙买好几条。有时花几个仙买个大木瓜,也算一顿饭。
    晚上,房间里像个蒸笼,又闷又热,电灯像一星鬼火,昏昏暗暗。蚊子嗡嗡叫,伸手一抓就是好几只。我拿出一本书翻了几页,怎么也读不下去,索性熄灯躺在铺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席子下面的臭虫又向我进攻,我心里恼怒,爬起来扭开电灯,弄死正在逃跑的臭虫,又掀掉草席,用折刀刮着木板缝里的臭虫,刮出一股臭味。
    重新躺在铺上,仍然烦躁不安。这次来到D岛,碰到大灾难,事事不顺心,真像闲书上说的:“在劫难逃!”
    忽然间,我想起来南洋的前几天,祖母请来一个瞎子给我算命。瞎先生问了我的生辰年月,用指头掐算了半天,然后弹着破月琴,唱唱说说。说我童星晦暗,少年时候运气不佳;要经历一些劫数,二十岁时来运转,三十岁福星高照,四十岁大富大贵。当时我认为他信口胡扯,现在想来,到南洋两年多,碰到好些倒霉的事情,对算命先生的话,不免将信将疑。
    天气闷热,心情烦躁,蚊子臭虫捣乱,躺了半天睡不着,窗外传来潮水的响声,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寻思不如到码头上乘凉。我起来穿好衣服,锁着房门,走出旅店。码头上没有风,椰树梢一动不动,我心里奇怪,旱季过了一个多月,气候怎么这样反常?莫非要刮台风了?
    码头上熙熙攘攘,依然和白天一样。搬运工人扛着麻袋,抬着木箱,装船卸货,穿梭往来。酒吧间里放着流行歌曲,跳舞厅传出爵士音乐。许多外国水兵到码头上寻欢作乐,有的挎着卖笑的女郎,有的醉醺醺地迈着踉跄的步子,有的吹着口哨,唱着歌,三五成群在胡闹……
    我躲着外国水兵,绕过热闹的码头,来到偏僻的岸边,坐在路灯下的石头上乘凉。
    离我不远的水边,停泊着一条小汽船。从搭在船舷的跳板上走下两个人,一个是彪形大汉,一个身材瘦小,他们径直朝我走来,在路灯下站住。藉着灯光,我看清那大汉长着连鬓络腮胡,深凹的眼窝里,一双闪亮的绿眼珠。看样子有四十岁了,显然是带着白人血统的混血儿。他穿着短袖的白衬衫,黄咔叽长裤,黑皮鞋。那瘦小的,面容清秀,眼神锐利,剪着短头发,穿着白汗衫、白短裤、白胶鞋,是个比我大几岁的漂亮小伙子,可是胸脯鼓的很高,又像是一个姑娘。
    “小孩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大胡子说着中部的土话,粗声粗气地问我。
    我告诉他在乘凉。他叫我站起来,仔细的打量着我,又问:
    “你是中国人?你愿意挣钱吗?”
    我愣愣地望着他,看他不像个好人,便说:“我在这里等船去S埠,不想做工。”
    “去S埠?很好!”大胡子高兴地说,“坐我的快艇去怎样?”
    很像口渴碰到清泉,我心里动了一下。转念一想哪有这样的巧事?害怕上当,我没有回答。
    大胡子瞧了他身旁的小伙伴一眼,小伙伴说话了:
    “是的,我们的船要去S埠,今晚上就启航。”
    声音很悦耳,像小银铃响,八成是个姑娘,为什么要剪短发、打扮成男孩子?看神情语气,不像在骗我,不由问道:
    “船票多少钱?”
    “免费!”大胡子说,“只要你帮我干活。”说着,他拉我的手看了看,“嗯,像干过活的,力气怎样?”
    “能扛五十七基洛(公斤)的大米包!”我自豪的回答。
    “很好!你给我干活,我给你坐船,公平交易!”大胡子拍拍我的肩膀说。
    “干什么活?干多久?”我仍然不放心。
    “今晚给我装货,到S埠帮我卸货,就这一趟船,我还免费供你吃饭,满意了吧?中国孩子!”
    我被他说动了。一张三等船票十个比索,还有三天的饭钱,超过我半个月的工资。等下一班船,还得付五天的房钱。而我身上已只有五十个比索了,这是我的全部财产。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心接受这一交易。
    “货物在哪里?什么时候装船?”我问。
    “别急,”他看了一下手表,“等两小时货物就运来了。”
    “那么,我先回旅店取行李,可以吗?”
    “OK!快去快回,回来找纽纽。”
    “我叫纽纽!”他的小伙伴伸出手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比比,”我握着纽纽的手,用了贝莉喜欢喊的名字。
    “比比,要不要我帮你拿东西?”纽纽问。
    “谢谢!我只有一个小藤箱。”
    “那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高兴地往回走,到旅店里付了房钱,拿了小箱子,匆匆赶到原地,来到小汽船边,看见船头用洋文写着“摩佛”,我踏着跳板上船。
    纽纽在甲板上,接过我的箱子说:“比比,跟我来!”
    我跟着纽纽下到后舱。四张固定的床铺,分上下两层,把舱里塞满。纽纽指着一个上铺,叫我睡在上面,还告诉我另外三个铺位,睡着轮机手和两个船员。
    我问纽纽:“你睡在哪里?”
    纽纽耸耸肩头:“我吗?到处都可以睡。”
    纽纽拉着我到甲板上向我介绍说,摩佛号是条烧柴油的快艇,时速十海里,那个大胡子是船长,名叫司各特,脾气很古怪,喝醉了酒常常要打人。纽纽还介绍其余三个船员的情况:老轮机手是个大好人,船长有点怕他,一个水手是哑巴,另一个水手是坏蛋。
    纽纽待我真不错,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我想解开心中的疑团,忍不住问道:
    “我该称呼你什么?哥哥还是姐姐?”
    “哈哈哈,你这小傻瓜!叫我纽纽好了。”
    岸上响起一阵汽车声,一辆大卡车停在海边,司各特船长从驾驶楼下来,纽纽拉着我跑到岸上,两个水手也跟着上来。
    卡车上堆满了木箱和麻袋包。司各特船长手上拿着一条皮鞭,指挥着大家搬货,嘴里不断喊着“快!快!”
    被纽纽称为“坏蛋”的水手,矮矮胖胖,脸上有条伤疤,他站在卡车上,把货物放在我们的肩膀上。轮机手是个老头,他在货舱里帮着卸货。纽纽、哑巴和我,来回搬着麻包和木箱。木箱不太重,每箱大约三十公斤,麻包每袋有六十公斤。哑巴力气大,每次扛着两麻包,纽纽身体单薄,搬一只木箱走起来还摇摇晃晃,有几次经过狭窄的跳板,险些掉进海里。我扛着一只木箱不费劲,快步来回。后来木箱少了,那个“坏蛋”把麻包放在我的肩上,有点吃不消了。我对大胡子船长夸过海口,不愿意示弱,只好硬着头皮挺着干。搬了一个多小时,货装完了,我的衣服全湿透了。司各特拍着我的肩膀,夸奖说:
    “比比,你干的不错呀!在我船上当个小水手好吗?每月工钱三十比索,不收伙食费。干吧?”
    三十个比索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本来我到S埠找陈山,也无非是想找个职业,眼前是个机会,可是不明了这条船的底细,心里不踏实,这时候看见站在船长背后的纽纽,对我直摇头,于是我客气地回答:
    “谢谢船长!我在S埠已经有工作了。”
    司各特叫我再考虑考虑,还说我在船上会出息成一个好水手,将来可以当大副。这对我很具有诱惑力,也很合我那“游方僧”的口味,如果不是看到纽纽的暗示,我会立刻同意的。
    大胡子命令启航,哑巴抽回搭在岸上的跳板,小老头发动了船上的机器,摩佛号慢慢离了海岸,绕过商船和渔舟,避开军舰和巡逻艇,从闪光的灯塔和黑蒙蒙的山影之间,缓缓穿过海峡,向茫茫的大海上驶去。
    在这段时间内,我看见船上的五个人都很紧张,连活泼的纽纽也绷着脸孔,仿佛海底有无数暗礁似的。穿过海峡之后,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船长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叫纽纽给他拿来白兰地,一杯一杯往肚里灌。哑巴用小桶打着海水,在船尾冲凉。“坏蛋”点着一支雪茄烟,使劲地吸着。纽纽跑到前舱房里,换了干净的衣服,走到甲板上,坐在我身旁。我衣服上的汗水,被海风吹干了,想起刚才纽纽朝我摇头,忍不住问道:
    “纽纽,船长想留我在船上当水手,你为什么摇头?”
    “我摇头了吗?”纽纽狡黠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明明看到你直摇头,为什么耍赖?”
    “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我看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不应该留在摩佛号!”
    “为什么?你不是也在船上吗?”
    “我……”纽纽像被虫子蜇了一口,喊出“我”来,停了停才说下去:“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孤儿,司各特收养了我,十岁就在这条船上长大。”
    “船长对你好吗?”
    “他给我饭吃,保护我;我给他当仆欧(Boy),侍候他吃饭,给他浆洗衣服,跑腿当差,什么都干!”
    “你是个姑娘,为什么打扮成小伙子?”
    “司各特说,女人在船上,对航海不吉利,所以他一直要我打扮成男孩子,还给我起个男人的名字,叫波格纽。”
    “穿男孩子的衣服,不还是个姑娘吗?”
    “这个……我就不明白了。”
    “纽纽,你为什么不愿意我留在船上?”
    “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要问!”
    “这是一条什么船?”
    “比比!我叫你别问,你偏要多嘴!”纽纽不高兴地站起来,“关于摩佛号,对谁也别问,好好记住!”
    纽纽说完走了。我感到有点恐惧。这奇怪的摩佛号,到底是条什么船呢?为什么纽纽要警告我?唉!既然搭上了,只好听天由命,坐了一会,感到很疲乏,下到舱里,爬上高铺躺下,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
    做了一些不连贯的噩梦,末了梦见站在秋千上飘荡,忽然绳索断了,身子摔到地下,脑壳摔得好痛,睁眼一看,电灯泡像个钟摆,船舱好似摇篮,自己从铺顶掉了下来,其余的睡铺都是空的,人上哪里去了?
    我爬上梯子,钻出船舱,立刻被一阵大风卷起的海浪,打的站立不稳,衣服水湿。这时天上雷鸣电闪,空中狂风怒吼,海里波涛翻腾,摩佛号顶着风浪挣扎地前进。
    顺着驾驶室旁边往后走,我看见船长转动着舵轮,板着严峻的面孔,双眼盯着海上。过了驾驶室,纽纽和两个水手,在扯着一块大帆布,蒙在装货的舱口上。大风掀着帆布,不让他们拴好。纽纽喊我过去帮忙,我使劲扯着一个角,四个人都用全身的力气,终于把舱口蒙住。
    闪电像一把把利剑,刺破黑漆漆的夜幕。霹雳轰隆轰隆,震动着海员们的心弦。狂风夹着暴雨,扫到甲板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袭击着船舷。这一切,好似天神发怒,要惩罚这条胆大的汽船,把它劈碎击沉,埋葬在大海里!
    摩佛号顽强地和风浪搏斗!船身摇晃得很厉害,纽纽和我的衣衫都淋湿了,她拉着我下到前舱里,走进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个固定的睡铺,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
    “这是我的房子。”纽纽说着,让我坐在椅子上,叫我脸朝门外,她很快换了衣服,对我说:“比比,你也去换套干衣服吧?”
    “我没有湿透,等一会就干了。”
    纽纽从桌上拿起一瓶白兰地,倒了两小杯说道:“喝一杯,暖暖身子。”
    我告诉她不会喝酒,她一口喝干。从抽屉里搬出面包和奶油,说:“你不喝酒,吃点东西吧!”
    我有点饿了,切下一块面包,涂上奶油吃起来,边吃边问道:
    “纽纽,是不是起台风了?”
    纽纽点了点头,端起另一杯酒呷了一口。
    “司各特船长不知道要起风吗?”
    “当然知道,他是个老海员。”
    “那为什么要开船?”
    “摩佛号不能在D岛停留,”纽纽说。“司各特想抢在台风到来之前,走到V港避风,不料台风提前来到。”
    “有危险吗?”我忧虑地问。
    “危险么?在海上航行,随时都有危险!”纽纽像个老练的水手,满不在乎地说,“摩佛号碰过好多次台风,都平安无事,司各特有办法。”
    司各特对这次台风,办法不灵了。摩佛号没有赶到V港,被大风和海浪刮到离航线一百海里以外,在一个荒凉的珊瑚岛边搁浅,轮机也损坏了,船长束手无策。幸亏船身没有损坏,真是上帝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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