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在荒岛上

    挣扎到了第二天下午,摩佛号在暴风雨中,被海浪抛到一个岛屿旁边,在海槽里搁浅了,多亏船身没有撞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司各特侥幸地说,只要机器修好,等大潮来了,水涨船高,摩佛号就可以开出去,继续航行。
    烟雨笼罩着小岛,看不清它的真面目。船长在海图上找到它的位置,说这是离V港一百海里外的一个荒岛。
    第三天清晨,台风的尾巴扫过了,阳光驱散浓雾,照耀着海岛。最先显露出来的是雄伟的山峰,山上许多奇形怪状的岩石,有的似奔马,有的像卧牛,有的如雄狮……岩中竖着两座峭石,围绕着飘渺的云烟,宛如一对仙女,手捧鲜花,脚踩祥云,冉冉降落在人间。山腰里一片苍郁的森林,伴着几处绿竹。海岸边长着高大的椰树,笔直的槟榔,一簇簇剑麻,一堆堆仙人掌……
    “感谢上帝,荒岛不荒!”年老的轮机手松了口气说,大家心里都跟着高兴。
    “伙计们,干活吧!”司各特下着命令。船员们双眼望着他,他派两个水手修补损伤的船壳,叫我跟纽纽到岛上找淡水,他自己和小老头钻到舱里修机器。
    纽纽背着一条猎枪,递给我一把斧头,准备对付危险的野兽。我们各自拿了一个折叠的帆布水桶,脱了鞋子,扶着梯子下到浅水里,踩着珊瑚化石凝结的海滩,注视着澄清的水底,提防扎脚的东西。新生的珊瑚长成各种形状的海花,柔软的花枝如同橡胶制成,在日光的照射下,那紫红的、赭黄的、深灰的颜色,更加鲜艳,光彩夺目。
    涉过浅水滩,走上礁石和白沙铺的海岸,沙地上爬着一条条带刺的老鼠藤。我们赶忙穿上鞋子,慢慢搜索前进。纽纽提着猎枪在前面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好似一个探险家,我跟在她的后边,想起鲁滨逊踏上荒岛的故事,仿佛自己变成“礼拜五”了。
    走不多远,碰到一处处仙人掌,高大的像一棵棵小树,长着尖利的针刺,开着半尺长的大白花。矮小的肉茎成椭圆形,巴掌似的叠连着向上长,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非常美丽,花儿中间,夹着红红绿绿的仙人果。
    “甘吗的示!”纽纽高兴地喊起来。
    “不是西红柿,”我纠正她说,“是仙人果。”
    “怎么不是?长的那么像啊!”纽纽不服的说。
    “西红柿不会长在仙人掌上,”我摘下一个红的说,“长的有点像,味道可不同,不信吃吃看。”
    “可以吃吗?”纽纽接过果子问,看我点点头,咬了一口说,“好吃,有点甜味。”
    “当心!”我提醒她,“果核是个五角星,硬的像铁刺,别扎着喉咙!”
    我摘了一个,咬成两半,取出里面的五角星给她看,她从手中的果子里取出那硬核,夸奖我说:“比比,看你小小年纪,懂的可不少。”
    “我吃过,”我得意地说,“你生活在海上,我住在陆地,见到的不同啊。”
    看见纽纽爱吃仙人果,我摘了十几个,放在帆布桶里,我们继续前进,上了山坡,到处是茅草、野藤和灌木林,还有许多美丽的野花。我们踏着野草前进,草丛里不时响起沙沙声。走了一阵子,纽纽忽然惊呼一声,倒退两步。我赶上一看,原来是条三尺长的眼镜蛇,挺起上半身,昂着三角扁头,吐出血红的舌头,喷着嘶嘶的响声,我说了声:“不怕!”拿着斧头把,对准蛇头使劲一敲,那毒蛇不再吹风吓人了,脑袋着地想逃跑。我哪里肯放,赶上去给它一斧头,将蛇头剁下,蛇身还在不停地扭动,我拾起蛇尾巴,纽纽吓得直叫喊:“扔掉!比比,快扔掉!”看我扔掉了,她心有余悸地说,“你好大胆呀!”
    “我从小就敢捉蛇,”我自豪地笑着说,“我们唐山有许多蛇,我认得各种毒蛇。”
    我教纽纽打草惊蛇,她用猎枪当棍子,在草丛里敲打,她让我走在前面,边打草边迈步。这个海岛有很多蛇,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乌鞘蛇、菜花蛇……每走十几步,差不多能看到一条蛇从脚边爬过。每看到一条蛇,纽纽都吓得脸色煞白。为了给她壮胆,免除她的恐惧,我边走边问道:
    “纽纽,你为什么这样怕蛇呢?”
    纽纽说:
    “蛇能咬死人,谁不害怕?”
    纽纽还说,她在电影上看到一条大蛇,吞了一头比它身子粗几倍的猪,肚子鼓胀的很大,大蛇嘴不大,怎么吞得下去?我告诉她,蛇有牙齿不能嚼东西,只能整个吞进去慢慢消化。蛇的嘴巴可以张的很大,胃也像个橡皮套,所以能吞下比它粗几倍的动物。我还说,她看到的是一条大蟒,蟒的力气很大,能把小牛缠死,然后慢慢吞进肚里。
    正说着,前面有棵小树,树枝上爬着一条竹叶青,我指着小树问纽纽:
    “你看树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瞪大眼睛望了一会儿,说:“什么也没有。”
    我叫她站住。自己跑到小树下,用斧头将盘着毒蛇的树枝砍下,树枝落地,一条两尺长的竹叶青钻进草棵里跑了。我赶上去,一脚踩住蛇头,蛇身不断挣扎滚动。我原想抓活的,看见纽纽依然吓得要命,就使劲把蛇踩昏了,抓起它的尾巴,朝树干上摔打,几下摔死了。我对纽纽说:
    “这种蛇叫竹叶青,颜色跟树叶一样绿,它常常爬在树上,不留神是看不见的。竹叶青也是毒蛇,毒性没有眼镜蛇大,被它咬着也能死人。路过树下要当心,脑袋碰着树枝,它会咬你的脸。”
    “真可怕!”纽纽说,“比比,你还不扔掉,脏死了!”
    “蛇不脏,”我扔掉死蛇说,“蛇每天都要到水里洗澡,因为它的血是冷的,热的受不了,就游到水里去。蛇肉很好吃,味道可鲜美!”
    “你吃过蛇肉?”纽纽用一种特殊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是个生番。
    “当然吃过啦!”我得意地说。
    “我的上帝!你跟矮黑人一样!”纽纽惊叫起来,“我们这里,只有半开化的矮黑人才捉蛇吃蛇。”
    她虽然没有说我是生番,可把我比成半开化的矮黑人,矮黑人我初到南洋时见过,他们向轮船上的华侨兜售蛇胆。我不同意野蛮人才吃蛇,告诉她蛇羹在香港和广东,是宴席上的佳肴。说的高兴,我把第一次吃蛇的事告诉纽纽。
    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回“唐山”住了好久。有一天下午,我从私塾里放学回家,父亲盛了一大碗热汤叫我喝,我看到碗里一段段圆东西,问:“阿爸,这是什么?”阿爸说:“乌鳗。”我觉得味道鲜美,吃完还想吃,阿爸又盛了半碗给我。过两天,邻居有个老头问我:“蛇肉好吃吗?”我说:“没吃过,不知道。”老头说:“前天你阿爸买了一条大蛇,炖了一锅汤,没有给你吃呀?”我回家问了,原来父亲怕我不敢吃,才告诉我是乌鳗。乌鳗在家乡是补品,价钱比蛇贵,味道不如蛇汤鲜美。
    看到纽纽听得入神,似乎想尝尝蛇汤的美味,忘了怕蛇的念头,我又向她谈了一件恶作剧的故事:
    我小时候喜欢玩蛇,常常把捉到的小蛇装进小鱼篓,有时候装在纸盒里,悄悄带到课堂上,放进抽屉。和我同桌的学生名叫石头,比我大两岁,是全班有名的调皮蛋,三天两头挨老师的竹板子。老师是个抽大烟的瘦老头,早晨睡懒觉,隔着蚊帐叫我们背诵课文。有天清早,石头在老师床前背诵《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或将有以利吾国乎?……”石头瞎背一通,把孟子见齐宣王和见梁惠王混在一起。我站在房门外等着背书,不免替石头捏一把汗。没想到老师在蚊帐里说了声:“背的好!”石头像得了大赦似地跨出房门,我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到了下午,老师忽然叫石头站在讲坛上,面对全班同学背诵《孟子见齐宣王》,石头当然背不好,老师当众打了他的手心,罚他站到下课。这事石头很纳闷,为什么清早老师说背的好,下午又叫他当众出丑呢?过后他打听到,原来是一个叫红菜的女同学告密,害他挨了一顿竹板子。石头决心报复,鼓动我在红菜的抽屉里,悄悄地放了一条小蛇。红菜打开抽屉,小蛇昂着头朝她冲来,她吓的大喊大叫,课堂上乱成一团。红菜知道我爱玩蛇,向老师告了我的状,结果我被老师叫去,打了二十板子手心。
    纽纽听了哈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一只在灌木里的野山羊,它望了望我们,向山坡上的树林跑去,纽纽端起猎枪,朝飞奔的山羊射击。山羊没有打着,山谷响起回声,几只海鸟从林中飞上天空,一群在岩石上晒太阳玩耍的猴子,警惕地站起来,几只大猴子朝我们喳喳叫唤。纽纽想开枪打猴子,我想起岛上番姑娘被猴子戏弄的故事,告诉纽纽别开枪,拉着她躲开猴子,绕过树林,走向岩头重叠的山边。
    山边出现一些岩洞,有深有浅,浅的一眼望到底,深的里面漆黑。洞里都没水,有两个洞顶滴着水珠,满足不了我们的需要。我们离开岩洞,攀着矮树丛,踩着乱石头,爬到半山腰,来到两块巨石下面阴凉的地方,身上散着热气,喉咙渴的冒烟。纽纽气喘喘地说:
    “比比,休息一会吧!热死人了!”
    我们坐在石阴下,吃着仙人果,海风从石缝里吹来,身上舒坦多了。
    “比比,咱们找错地方了,”纽纽说。
    我从两块巨石中间吹来的海风里,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忙说:
    “纽纽,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纽纽竖着耳朵谛听,说:“海浪。”
    “不是海浪,好像是泉水的响声。”
    我说着站起来,走进两块巨石当中的巷道,纽纽跟在我后边。出了石巷,别有一番风光。果然叫我猜中了,二十米外半山腰的岩洞里,涌出一股泉水,从悬崖上飞下山涧,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太好了!”纽纽高兴地跳起来。
    我们下到山涧,站在小溪流的旁边,痛快地喝着清凉的泉水,盛满了帆布水桶,又洗了脸,涮了脚,顺着水流的方向,开始往回走,不一会儿,望见搁浅的汽艇,我心里的疑团又翻上来,禁不住问道:
    “纽纽,咱们船上到底运了什么货物?”
    纽纽说着,蹭蹭地往前走,把我撇在后面。我讨了个没趣,只好默默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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