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黑人岛上的一夜

    独木舟在轻浪微波的海上，飞箭般地射向勒奴岛。矮黑人喊着“呋啦”“呋啦”的号子声，齐心协力划着木桨。我忽然想起唐山家乡五月端阳龙舟竞渡的情景，只是缺少喧天的锣鼓响声罢了。在荒岛上几天，恐惧与孤独使我不时怀念家乡和亲人，盼着早日回到华侨社会中去。然而身边是一群黑人，前面是黑人群居的岛屿。尽管知道这是个善良勇敢的民族，不会有什么危险；心里依然很不踏实，能否顺利转到有华人居住的圣胡安岛？感到有些茫茫然。
    独木舟划到勒奴岛的海边，沙滩上站着一大群矮黑人，多半是妇女和儿童。妇女们光着上身，腰里围着一块布，孩子们全是赤身裸体。他们像看稀奇动物似的围着我，叽里哇啦说着话。有几个黑孩子拉我的衣服，摸我的手，其余的孩子嘻嘻哈哈笑着喊着，弄得我手脚无措。同舟的矮黑人吆喝开道，把我带到村边一座木屋，屋里住着一个白胡子黑人和一个黑姑娘。我认出白胡子是那天上船做生意的头人，他走到门口对屋外喧哗的观众，大声喊了一阵话，赶走了门外的闲人。
    白胡子老人名叫摩哈尼，是勒奴岛上一个小头人，会说这个岛国中部的土话，懂得一些西班牙语。他仍然光着上身，围着一条纱笼，只是脖子上没挂十字架。摩哈尼老爹问我为什么留在荒岛上？我把经过说了，他听着直摇头。我拿出那十个银币，求他送我到圣胡安岛。他将银币塞回我的帆布桶里，说三两天有船去圣胡安，可以顺便带我去，不用花钱。
    我问老黑人，荒岛上不荒，为何没有人烟？
    摩哈尼说：“听老辈人说，那个岛原先叫绿岛，岛上林木参天，住着一个黑人部落。几百年前，因为绿岛的酋长得罪了海神，海底火山爆发，海水吞没了绿岛，将部落的人全淹死了！后来海水退了，又有黑人迁到岛上居住，岛上发生瘟疫，居民全死光了。以后这个岛被叫做死岛，再也没有人敢到岛上居住。我们的人到死岛上打猎捉蛇掏燕窝，都是早去晚归，谁也不敢在岛上过夜。你在岛上能活着出来，一定有神保。”
    摩哈尼老爹和矮黑人们待我很好。这天晚上，木屋前面的树林里，烧了几堆野火，矮黑人们在火上烤着那只从荒岛上打来的怪兽，还有两只野羊。一条几米的长桌上，摆着许多香蕉、木瓜和几种不知名的水果。地上放着四只大桶，桶里盛着从椰树干割下的嘟吗酒。几十个矮黑人围着野火唱歌跳舞，像过节日似的，男人穿着纱笼，女人穿起花布短上衣和格子筒裙，姑娘们头上戴着花环，手腕和脚脖套着丁当响的银镯。几个姑娘跑来和摩哈尼说了几句话，摩哈尼老爹说姑娘们请我跳舞。我再三推辞，她们硬把我拉走，只得跟着手鼓的节奏，随着她们乱蹦。引起周围的人喊叫和笑声。
    火堆上的烤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手鼓声慢慢停止了。几个黑人将烤好的野味，抬着放在长桌上。树林里鸦雀无声，黑人们聚集在一堆。摩哈尼老爹在人堆前面，仰面朝天，双手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举行敬神的仪式。摩哈尼念完了，三个拿着砍刀的黑人，将三头烤熟的野味，砍成许多大块块。黑人们轰的围上去，用手撕肉吃。摩哈尼抓起一块怪兽的烤肉给我，我学着他沾着加香味的盐末，咬了一口嚼着，味道很香，像烤牛肉一样好吃。
    黑人们吃着烤肉，喝着嘟吗酒，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男女老少都非常高兴。我的情绪被欢乐的气氛鼓舞起来，忘了忧愁和烦恼，欢欢喜喜地跟着吃喝蹦跳。在荒岛上几天，没有正经用过一餐饭，今晚上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喝了一竹筒嘟吗酒，觉得身上轻飘飘，脚下像腾云驾雾，恍惚到了什么仙界，那些扭来扭去的黑姑娘，变成一群仙女。黑人们哇哩哇啦跟我说话，虽然听不懂，可是从他们的眼睛里，从露着白牙齿的笑容上，看到他们善良的心肠，友好的情意。
    夜深了，篝火慢慢熄灭，欢乐的人群逐渐散去。我跟着摩哈尼老爹回到木屋。黑姑娘在屋角的地板上给我铺了一张竹席，我躺下去便睡着了。
    放心睡个安稳觉，醒来时阳光射进木屋，浑身酸疼，想多躺一会儿，忽听见跟前有脚步声，睁眼一看，摩哈尼老爹穿着短袖的白衬衫，配着发黄的白咔叽西裤，站在我身旁，我连忙坐起来。
    “睡好了吗？”摩哈尼问。
    “太好了！”我边回答，边穿上衣服。
    “快去洗脸，”他说，“吃完早饭去圣胡安。”
    我高兴地跳起来，赶忙到木屋外边，在一个面盆大小的蚌壳里洗完脸，寻思老爹太好了，原说三两天有独木舟去，顺便带我走，还想看看岛上的黑人是怎样生活的，不料马上要走，觉得有些突然。
    黑姑娘端着两盘白米饭、一碟烤咸鱼、一瓣黄香蕉，放在粗糙的矮桌上。我学着老爹盘腿坐下，把香蕉和着米饭，用手抓饭吃。摩哈尼心事重重，不声不响的吃着饭，我感到有些蹊跷，不由用惊讶的目光望着老人。
    摩哈尼老爹看出我的心情，慢吞吞说道：
    “比比，本来想让你休息几天，现在得赶紧走了。”说着，望了一下他女儿，“昨晚上，她听见姑娘们悄悄议论，想将你留下。在我们岛上，女人们的权力很大，她们一旦做出决定，你想走就麻烦了。你要知道，这个国家的法律，管不了我们岛上的私事，所以我今上午就送你上圣胡安。”
    听了摩哈尼的话，不由心里打了个哆嗦。多亏老爹好意，不然可糟了！想了解矮黑人生活的好奇心消失了，饭也吃不下，巴不得立刻登上独木舟。
    胡乱塞饱肚子，收拾好东西。黑姑娘头上顶着一只竹篮，篮里装着准备出卖的货物。我提着帆布桶，跟着摩哈尼走出木屋，来到阳光灿烂的海滩。两个壮实的矮黑人，站在浅水里的一条独木舟旁边，他们接过黑姑娘头上的竹篮，放在船上。我们三个人登上去，他们将独木舟推进深水，爬上来，操起桨划着，独木舟迎着耀眼的阳光，向圣胡安岛的方向驶去。
    我坐在船中央，像一只惊弓的鸟儿，不断回头望着勒奴岛，深怕有人追赶。岛上静悄悄，海面波光闪闪，看不到独木舟的影子，心里逐渐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