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陈山叔要复仇

    圣胡安岛的港口,是个热闹的小市镇。街上有几家华侨开的“菜仔店”(小杂货铺)。为了报答矮黑人们的盛情,我给摩哈尼老爹买了一件汗衫、一条蓝劳动布西裤;给他女儿买了一条纱笼,几尺花布;给两个划船的矮黑人,各买了一条汗纱;在送他们回勒奴岛的时候,连同那帆布桶,一块送给摩哈尼老爹。
    摩哈尼将东西交给女儿。黑姑娘从一个小布兜里,取出一粒亮闪闪的珍珠,笑眯眯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这是值钱的东西,立刻还给黑姑娘。她朝我直摇手,说了一些话。摩哈尼老爹翻译说,这珍珠是他女儿下海采来的,要送给我做纪念,一定得收下。我再三推辞不过,只好领谢她的厚意,依依不舍和他们分别。
    在圣胡安,我寄居在一家华侨小店里,买了一只小藤箱,一双合脚的胶鞋,一些零用的东西。等了四天,搭上一条载运椰干的小驳船,到了S埠。
    S埠是这个岛国第二大商港。我叫了一辆马车,按照陈山叔信上的地址,找到唐人街附近,一座破旧楼房的底层,走进阴暗的长廊,对着门牌敲门。房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瘦长的人,右手拄着拐棍。我以为找错门,忽听一声惊呼:
    “哎呀!是阿宋!快进来!”
    啊!原来是陈山叔!怎么变成这般模样?我心里很不好受,竭力控住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陈山叔打开电灯,我提着行李进房间。黑屋里亮起来,我仔细端详了陈山,好像换了一个人;高大的身躯变成瘦长,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颧骨突起,眼睛忧郁。上身穿着白汗衫,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下身黄咔叽裤的膝盖上,都打了补丁,脚上踏着一双破皮鞋。分别半年多,恍惚老了二十岁!我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别哭,阿宋,别哭!”陈山叔安慰我说,“好容易见面了,该欢欢喜喜才是。来来,坐下,喝杯水,”他倒了杯凉开水,“看你长高了,过的还不错吧?”
    经他这一问,想起父亲的小铺遭火烧了,想起自己死里逃生,不由哇地哭出声来。陈山叔也凄然泪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但他很快破涕为笑,说道:
    “阿宋,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不许再哭了。”他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天快黑了,咱们到小馆里吃晚饭,庆祝庆祝。”
    “你的腿走路行吗?”我问。
    “行!走吧!”他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出门。
    我们来到唐人街,进入一家华侨开的小菜馆,要了一盘炒米粉,一碗什锦汤。陈山叔要喝酒,叫了一小瓶白兰地,两小碟下酒菜。吃饭的时候,我憋了一肚子心事,想知道这个曾经击败本埠拳王的大力士,怎么变成这等模样?但看到他面带愁容,不声不响地喝着闷酒,又怕勾起他什么伤心事,话到嘴边又吞下去。
    饭菜吃了一多半,陈山叔喝的满脸通红。我实在憋不住了,谈起他离开那巴以后,亚细亚商店倒闭的情形;谈到我从L埠去D岛的经过;谈了走私船上遇到纽纽,荒岛上落难,到了矮黑人居住的勒奴岛,好心的摩哈尼老爹送我到圣胡安……陈山叔听着,眼睛闪着亮光,有时忧虑,有时焦急,有时惊讶,听到圣胡安以后,才松了一口气。我乘机会问道:
    “陈山叔,我从D岛给你寄信,收到了吗?”
    “上星期才见到,”陈山说,“住了两个月医院,回到家里从地下拾到你的信,大概是邮差从门缝里塞进去的。我给你回信,说了受伤住院的事,你没有收到吧?”
    我摇摇头,问:“你的腿是怎样受的伤?”
    “汽车撞伤的,坏人捣的鬼!”陈山气愤地说,端起小玻璃杯的酒,一口吞下,“不沓因奄某!”他用番仔话骂了一句“他妈的”,“老板太没良心了!”
    陈山叔狠狠抓起酒瓶,斟满一小杯。我怕他喝醉,按住酒杯说:
    “陈山叔,少喝一点!”
    “不要紧!”他拿开我的手,端起来喝了半杯,“我的腿,腿疼,要喝一点,就,就不疼了……”
    看他舌头发硬,说话含糊,我又劝道:
    “别喝了,陈山叔,你醉了!”
    “你放心,阿宋,醉不了!”他把剩下半杯倒进口里,又去抓酒瓶,我抢先把酒瓶拿开。他说:“阿宋,给我,给我!”
    我心里不是滋味,想不到憨厚老实的陈山叔,早先滴酒不沾唇,现在快变成酒鬼了!我向跑堂的要了一瓶橙汁汽水,给他倒了一大杯,他咕嘟咕嘟喝完,说起话也顺畅了。
    “阿宋,这个世道太黑暗!拳赛场老板,那个葡萄牙和阿拉伯的杂种,是S埠里黑社会的头子!不沓因奄某!太坏了!我击败了这里的拳王,他们赚了许多钱。两个月前,M城来了一个拳师,名叫约瑟,外号铁狮子,报纸吹他厉害,说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咽不下这口气,决心击败他,看他是铁铸的还是面捏的?拳赛那一天,老板跑来找我,拿出一千比索,叫我拳斗时候输给他。我听了很恼火,对老板说:‘有本事就赛,没有本事就走,咱不来这一套!’老板求我帮忙,说要给我加五百,我不干!他就威胁我,我更生气!我说:‘你们把他捧上天,我倒要跟他比试比试。要是他怕输,就别吹!’我把钱扔给老板:‘我不要这丢人的钱!’阿宋,来一杯酒!”
    我给他倒了半杯,他呷了一口,接着说:
    “阿宋,你还不知道,拳赛也是赌博!赌棍在我们身上押宝,老板准是在这上面捣鬼!我要是输给约瑟,往后别想在S埠混下去,所以我坚决不干!
    “拳赛那天晚上,我鼓足了劲头。约瑟也不简单,他是个白种人和本地人的混血儿,身材没有我高,肩膀却比我宽。开场几个回合,我打的很吃力,有两次被他打倒,数到七才爬起来。他把力气和路数全亮出来,我看出他的破绽,抓住他的弱点,将他打的只能招架,不能还手,最后把他打倒了!
    “击败了铁狮子,赢得全场的喝彩声!我洗完澡,穿好衣服,叫一辆马车往回走,照例到维多利亚西餐馆,吃双份牛排,喝一杯白兰地。维多利亚离我的住处,只有一里多路,隔了两条街。吃完宵夜,我步行回家。刚横过一条街,迎面开来一辆黑轿车,我闪在一旁走着。这条街很宽,那轿车在路当中飞快地驶来,开到离我十几步的前面,突然车轮一转,朝我身上撞来!我没有防备,想躲来不及了,汽车将我撞倒,不沓因奄某!真恶毒!
    “小轿车开跑了,我右腿钻心疼痛,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病床上。医生说,我大腿骨折,膝盖压伤。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将积蓄的钱全花光了。”
    陈山叔说到这里,喝干了杯里的酒,又叫倒酒,我给斟满一杯,问道:
    “找到那辆小车没有?”
    “上哪儿去找啊?分明是故意制造的车祸!”陈山咬牙切齿地说,“不沓因奄某!一定是老板下的毒手!他坐的轿车就是黑色的。”
    “你告他了吗?”我气愤地问。
    “怎么告呀?没有看到车牌号码,无证无据,法院不会受理的。报上登了我击败约瑟和车祸的新闻,有个新闻记者跑来访问,我把老板收买的事对他说了,希望他在报上揭露。可是等了两个月,报上一个屁也没有放!反正他们穿着连裆裤,老板花点钱,堵住记者的嘴,谁给你主持公道?”
    “这帮坏蛋!”我骂了一句,“就这样吃哑巴亏啊?”
    “别说咱们是华侨,就是本地人,碰到这种事,没有权势的后台,也没有办法!”陈山叔说到这里,将杯中酒喝干,从牙缝里迸出话来,“不沓因奄某!此仇不报,我不姓陈!”
    一小瓶白兰地喝光了,陈山叔的话也多了,翻来覆去骂着“不沓因奄某”,喊着“报仇”,眼睛迷糊,身子摇晃。我怕他醉倒在菜馆里,连忙付了账,扶他往家走。
    回到住所,陈山叔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地睡着了。我收拾了杂乱的房间,打了一个地铺躺下,脑子里乱糟糟,陈山叔被人暗算,在我受伤的心上加了一刀!半个月来的紧张惊险,好似无根的浮萍,任凭风吹浪打,现在总算有个落足之地。心里难过抵不上全身的疲乏,我慢慢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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