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擦皮鞋的风波

    第二天醒来,陈山叔已经在长廊里烧好稀粥,瘸着腿端着饭锅进屋。我赶快爬起来,帮着准备早餐。吃饭的时候,我们商量以后的生活,陈山叔要我到华侨店里找事做。我看他刚出院,腿还没有全好,须要人照顾,去当学徒或是做店员,从早到晚出不来,不能看护他。于是我说道:
    “陈山叔,我还有点钱,等你养好伤再说。”
    陈山叔摇摇头,说:“不能坐吃山空啊!阿宋,你那点钱再省吃俭用,两个月就光了,还要交房租呢!过几天我也得出去找活干。”
    “你的伤没有好利索,怎能出去干活?”
    “找点轻活干吧。”
    陈山叔原先身强力大,哪个头家见了都想雇,眼下拿着拐杖,谁肯收留他?再说伤没养好,将来落个残废,可就糟糕!我想来想去不合适,末了说:
    “咱们到菜市场摆个小货摊行吧?”
    “没有本钱不行啊,”陈山叔说,“要一张营业执照,得花许多钱。咱们在这里无亲无故,谁肯借钱?没人担保,谁肯赊账?”
    商量不出办法,默默吃完早饭。白天我上街给陈山叔买药,看见街头上,有个小番仔在擦皮鞋,擦一双五个仙。我左看右看,去时看,回来还看,看了半天,暗中琢磨:这生意好做,用不着什么手艺,钉个小木箱,买上几把刷子、几盒鞋油、两条帆布,花不了几个本钱。想着想着,我高兴的跑回来,把药交给陈山叔,说道:
    “有头路了,有头路了!”
    “什么头路?”陈山叔问。
    “擦皮鞋。”
    “擦皮鞋?”陈山叔摇摇头,“不是正经头路,学不了手艺。”
    “总比闲在家里好些,”我争辩道,“你不是说,不能坐吃山空吗?”
    “那也是啊,”他笑了,“不过擦皮鞋这行当,咱们华侨没有人干过,还是另找头路吧。”
    陈山叔解释说,不是嫌擦皮鞋下贱,而是在华侨心目中,认为没有出息的人才去干。擦过皮鞋,日后到商店找职业就更难了。我一心想照顾他养伤,又能挣点钱补贴开销,擦皮鞋比较自由,是两全的办法,决心试试看。陈山叔拗不过我,只得表示同意。
    经过两天的准备,找木匠做了个小箱子,买了应用的东西,开始到街头擦皮鞋。头一天不知怎么拉生意,心里也有点磨不开,傻傻地蹲在墙角等主顾,半天不开张。旁边有个小同行,双眼盯着过往行人的鞋,看到悠闲的绅士、太太和小姐,主动喊叫:“擦皮鞋!”“擦皮鞋!”便有人停下来给他擦。我学他的办法,果然有人停下来,把皮鞋踩在我的小木箱上。我用心刷掉尘土,打上鞋油,用刷子刷匀,然后双手拉着帆布条来回拖揩,擦的油光晃亮,直到顾客满意为止。
    开市大吉!这一天擦了七双皮鞋,挣了三十二个仙。其中有个赖皮番,只丢给两个仙,我不敢和他计较。天黑回家,陈山叔看我欢欢喜喜,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我每天上街擦皮鞋,很快结识几个同行的小朋友。我从不和他们抢生意,有时候他们还把主顾让给我。下雨天,他们带我到酒吧间、咖啡店、西餐馆,蹲在餐桌旁边,给那些吃喝的阔人擦皮鞋,碰到慷慨的吃客,有时丢给十个仙的银角子。小朋友们还说,晚间到夜总会或者跳舞厅门口,生意最好,那些跳舞的先生,很注意皮鞋干净,不在乎花几个仙。可是陈山叔反对我到那种地方,晚上不让我出门。
    干了一个月,挣了十几个比索,勉强够两人的饭钱。陈山叔的腿慢慢养好,走短路可以不用拄拐杖了。出我的意料,有天回家,陈山叔指着地下一个新做的小木箱,里面装着擦皮鞋的工具。他说从明天起,也要出去擦皮鞋,要我教他操作。当天晚上,我给他表演一番,第二天,帮他搬了一个大椅子,一个小凳子,到了热闹的街头。他让主顾坐在高椅上,自己坐着矮凳子,也干起早先反对过的行当来了。
    又过了一个月,陈山叔丢了拐杖走路,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腿劲不足,阴天下雨酸疼。这些日子,他早晚练功,不是练洋拳,是练中国的武术。年青时候他学过武术,在那巴练洋拳那阵子,曾经教过我。早晚练功,对他恢复健康很是有效,比我刚到的时候好看多了。
    这些日子,陈山叔上午擦皮鞋,中午收摊,下午不知上哪儿去?有时深夜才回家。问他做什么去?他三言两语,说是找头路。我怕他出去干重活儿,担心他吃不消。他叫我放心,说现在还不想干重活儿呢。
    有天晚上,陈山叔忽然对我说:“阿宋,你才十四岁,年纪还小,擦皮鞋不是正当职业,你应该去读书,有了知识,日后可以做大事。”
    我没有想到日后做大事,可是很想上学读书,只是没有机会,经他这一说,心里有些活动。
    “上哪儿去读书呀?”我问,“学校的门不是为穷人开的,我哪有钱念书啊?”
    “到M埠去!听说M埠华侨学校,上午读汉文,下午学英语,还办的有夜校,可以半工半读。”
    “半工半读?”
    “对!上午念书,下午做工。或者白天做工,晚间上夜校。M埠咱们的人多,有各种各样的行业,可以找到这种机会。”
    听来很容易,令人兴奋;仔细一想,好似水中月亮,望得见,捞不着。和陈山叔一块生活两个多月,是我到南洋以后,心情最轻松愉快的时间,不愿再跟他分手。于是我说:
    “陈山叔,别让我走吧!我不愿离开你!”
    “阿宋,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啊!可是你的前途要紧,还是去M埠求学吧!有了学问,将来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我也高兴。来日方长,总有见面的时候嘛!”
    “求求你,别迫我,我不愿意走!”
    想到离别,我心里难过,眼泪止不住流出来。陈山叔叹了口气,没有往下劝。
    几天后,我在一家西餐馆,看到一个士绅模样的番仔,正在喝酒吃大菜,跑到他跟前,问道:
    “先生,擦擦皮鞋吧?”
    看他边吃边点头,我蹲在桌边,把他的脚放在小箱上,将他一双皮鞋擦得光亮,站起来说:
    “先生,皮鞋擦好了,请你付钱。”
    那番仔低头看了一下脚上的鞋,又若无其事地喝他的酒。我提高声音叫他:
    “先生,先生……”
    “做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问。
    “先生,我给你擦好皮鞋……”
    “谁叫你擦的?你把我的新鞋擦坏了!”
    “先生,你点头了我才擦的,你看,擦得多亮呀!”
    “滚吧!小猪猡!别罗唆!”
    “先生,你怎么骂人?怎么不讲理?”
    “骂你?我还揍你呢!”他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乘我站不稳,又踹我一脚,把我踢翻在地,骂道:“小叫花子!”
    西餐馆里的吃客们,停下刀叉杯盏看热闹。门里门外三个擦皮鞋的小伙伴,跑来打抱不平,七嘴八舌指责他不讲理。那家伙气势汹汹,抓住一个小伙伴就打,其他两个急了,一个用黑油刷抹他的脸,一个将小瓶刷鞋的脏水,泼在他的西服上。那家伙变成大花脸,吃客们哄堂大笑。他暴跳如雷,放掉先前那个,又抓住另外一个。我也火透了!冲上去施展学过的武术,一拳打中他的后背,待他翻过身来,一脚踢中他的小肚子!那家伙“哟哟”的叫喊,双手捂着疼痛的肚子,我乘势用洋拳,左右两拳击他的下巴,那家伙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引起吃客们大声欢呼,还夹着口哨声。
    西餐馆老板出来干涉,威胁要叫警察。我怕事情闹大了,和小伙伴们提着工具箱,迅速离开西餐馆,分散跑了。
    擦皮鞋的风波,陈山叔很快知道了。当天晚上,他严肃地对我说道:
    “阿宋,你得赶快离开S埠!那家伙是只呆狗,他当众出丑,吃了大亏,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你报仇!”
     我说:“是他不讲理,先打我的。”
    “跟这种坏蛋无理可讲!”陈山叔坚决说,“你不愿走,我走!”
    “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去!”我赖着说。
    “唉!”陈山叔叹了口气,“阿宋,你当我狠心赶你走?不!我太喜欢你了,所以一定要你去M埠求学。”停了一下,他说:“实话告诉你,起先我反对你擦皮鞋,为什么后来我也干这行当呢?我想让害我的坏蛋们,把我当成傻瓜,教他们失去戒备。谁是主谋?谁开的车?我调查好了。他们每天干些什么?经过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我要报仇!可是不能连累你,你得赶快走!”
    “你连累我什么呀?我不怕!陈山叔,你要报仇,留下我当个帮手不行吗?”
    “阿宋!你要晓得,他们是一群恶霸、地痞、流氓,我干开了,不管得手不得手,他们都会找我算账。我的外貌跟本地人一样,到什么地方,都不引人注意;你的长相一看就是个华侨,咱们两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一定得分手。阿宋,我打听好了,明天有轮船去M埠,你坐这条船走吧!我明天也要搬个秘密的地方,让他们以为我也离开S埠,叫他们丧失警惕才好下手!”
    我依然不想走。陈山叔又道:“阿宋,俗话说,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后会有期,日后我到M埠找你,把你舅舅的地址写给我。”
    不知道他要怎么复仇。听他的话,我不但帮不了忙,反成了累赘!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同意去M埠。
    第二天黄昏,我含着眼泪,登上去M埠的轮船,怀着无限的惆怅,又一次离开敬爱的陈山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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