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我上了洋学堂

    到了M埠,我没有去舅舅的店里。舅舅的店铺太小了,原来有一个伙计,表弟新近又从唐山来到,已经够挤的了,不好再去凑热闹。更要紧的是,舅舅跟父亲一样,旧式的脑筋,小商人的算盘,认为子弟学生意是正道,至于读书,能记个账目,写封书信,就够用了。他们常说,自己一个大字不识,照样能赚钱成家立业,要许多学问做啥?他们认为读书人瞧不起做生意的,子弟们书读多了,不肯吃苦经商,不愿继承父业,岂不成了后患?眼下家门不幸,父亲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小店遭火烧掉,大哥又在D岛结交番婆,舅舅一定会叫我赶快学生意,盼着我日后成个小头家,怎肯让我去上洋学堂?
    想到这些,我决定去找阿良。阿良是同乡的宗兄,私塾里的同窗好友。他比我大五岁,三年前来M埠,和他哥哥阿荷在中心菜市场摆小摊,卖的是唐山的米粉、面线和山东粉丝……我在D岛曾和他通过信,他在信中说,阿荷回唐山办理婚事;问我如果在D岛没有头路,能否到M埠来?所以我一下轮船,便乘马车到中心菜市场。
    菜市场在唐人街的拐角,顶棚全是锌板,四周围着铁栅栏,每边都有铁门。内部很大,分成鱼肉、蔬菜、水果、油盐佐料、干果杂货……各部。我在市场的东门里,找到阿良的货摊。阿良正忙着售货,货摊前站着几位顾客,看样子都是华侨商店里的厨子和火长。看他忙不过来,我立即进去“罩脚手”(帮忙)。阿良看见我,笑着点点头,顾不得打招呼,先打发主顾要紧。买客走了又来,也有番婆和日本妇女,她们买的都是山东粉丝。
    时近中午,市场冷清下来。阿良收拾好银钱,托隔邻同行帮他看管货摊。领我走到唐人街,打开一间门上的大锁,里面黑咕隆咚,全是装米粉、面线的木箱。我们摸黑爬上狭窄的木梯,楼顶两间房,前房住的是阿良邻座货摊的王善,阿良住在后屋。屋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木椅,门外过道里还有条靠背的长板凳。
    阿良将我的行李安置在屋角,翻身领我下楼,走到后面作为厨房的敞屋,里面放着黄泥灶、锅碗瓢勺、坛坛罐罐……两套炊事用具。阿良说,东面一套是同楼住户王善的。阿良动手淘米做饭,我帮着洗菜烧火。吃中饭的时候,阿良问我到M埠有什么打算,我说要上学堂读书。
    “读书?”阿良有点惊讶,“读书要花许多钱呀?”
    “我想半工半读。”
    “嗯,是个好主意。”阿良想了一下说,“本来想留你‘罩脚手’,想读书是好事,我赞成,有困难尽管找我好了。”
    吃完饭,阿良顺手带货上菜市场,他扛着一筐福建米粉,我拿着一袋山东粉丝。到了市场,阿良帮王善照顾货摊,王善回去做饭吃。阿良说,他们每天中午,都是这样轮流回家,平时也是这样互相照料。
    晚上,阿良要我和他睡在木板床上。我怕热,也怕影响他的睡眠,要求睡在过道里的长板凳上。长板凳只有一尺半宽,头一夜不习惯,睡着了一翻身,就掉在地板上。以后睡觉,一只手攀着靠背,有时也摔了下来。过了一星期,才慢慢适应。就这样,我在这条长板凳上睡了两年多。
    次日上午,我换上在S埠新做的白咪林西服长裤,白短袖衬衫,白网球鞋。离开了唐人街住所,先去理个发,然后按照阿良的指点,去找华侨办的学校。离菜市场不远,过了一座桥,看到前面广场上两个篮球架子,几个学生在丢篮球玩,想那边一定有所学校。走到球场跟前,果然旁边一座三层大楼,门上挂着一块横匾,书写着“侨商中学”四个大字。
    望着校门,心里扑扑跳。我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汗水,整了衣衫,紧张地走进去。门里站着一个比我小的学生,我用家乡话问他,要来上学,该找什么人办手续?那小同学说,今天是星期日,老师们不办公,不过他可以帮我去找教务主任,小同学领我进办公室,叫我坐着等候,自己转身走了。
    我紧张地坐着,等了十几分钟,看见小同学领着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瘦长老师进来,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他行个鞠躬礼。
    “这是苏老师,教务主任。”小同学用闽南话介绍说。
    “坐下,坐下。”苏老师用国语说。看来他是中国北方人。他问我的姓名,年龄,家里做什么生意……我能听懂几句,却不会讲,只得用闽南话回答,小同学给我翻成普通话。
    “你小学毕业,怎么不会说国语?”胡子老师奇怪地问。经过翻译,见我没有回话,又问道:“你上过什么学校?小学毕业没有?”
    我摇摇头说:“我念过两三年私塾。”
    胡子老师拉着长脸严肃地说:“哪怎么可以来上中学呢?到这里上学,必须有小学毕业文凭。”
    苏老师一脸不高兴,大约怪我打扰了他。我当时一心想读书,的确不懂得这一套,看见他拍着屁股走了,心里好难过,呆呆地站起来,向小同学说了声“多谢”,悻悻地走出侨商中学。
    碰了一个钉子,没有灰心。顺着球场拐个弯,我看到一座平房,门口挂着一块“华侨小学”的横牌子。想起胡子老师的话:上中学必须小学毕业,便鼓起勇气走进校门。校园里很大,一个洋灰的大场院,围着三排平房和一座二层楼的课堂。校园里空荡荡没有人影,我走到楼房下,看见一间大房子里,坐着一个胖胖的、穿白纺绸长衫的老人,双眼正透过老花镜看着报纸。我站在门口不敢惊动他,他发现了,摘下眼镜打量着我,用家乡话问道:
    “你有事吗?请进来啊。”
    老人和蔼的声音,鼓舞我迈步走进去,朝他鞠个躬,怯生生地说:
    “老阿伯,我想在这里上学,可以吗?”
    “想上学,好呀!”老阿伯高兴地说,“想上哪一班呀?”
    我又想起那胡子老师的话,说道:“我想上毕业班。”
    老阿伯没有再问,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用毛笔写上一行字:
    “我入学的志愿”。领我到旁边一张桌子前说:
    “坐在这里,照这个题目写篇作文。”
    老阿伯回去看报,我拔出钢笔做作文。这可对我的心意啦!我在私塾里,背诵过《四书》、《幼学琼林》、《秋水轩尺牍》之类的老古董,看了许多闲书。到南洋来又读过《中山丛书》、《红楼梦》、《鲁滨逊漂流记》等中外书籍,还看了《东方杂志》和一些别的刊物,做作文难不住我。我用半文言半白话,引经据典写了人生在世,必须孜孜不倦求学问,勤于学业,方能上进,以便日后为国家争光,为社会造福利之类的话。
    大约用了一小时做完交卷,老阿伯看着,不时发出微笑,有时还摇头摆脑念着,看完高兴地叫我到跟前,让我在作文后面写上名字。
    “阿宋同学,你被录取了,明天来报名上学。”他说,“但是不能上毕业班,已经开学两个多月了,毕业班要会考,恐怕你跟不上,你可以到高小二年级第一学期插班。”
    虽然上不了毕业班,心里也很欢喜。我感激地说道:
    “多谢老阿伯。”
    “我姓颜,是这里的校长,以后叫我颜校长好了。”
    “是。多谢颜校长!”我向他鞠个躬,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校门,想到上学的愿望实现了,怎能不兴奋呢?以后才知道,颜校长也是私塾出身,曾经中过举人,也不会说国语,跟我对了路。碰到这位颜校长,算我好运气。
    第二天去华侨小学报名,颜校长叫我上午读汉文,下午学英文。庶务课叫交学杂费和书籍费,总共将近二十个比索,这一下可难住了。我身上只有十个比索,如实告诉颜校长,请求暂时欠下,待写信到D岛问大哥要来钱再交。颜校长允许,并出主意说,汉文课本便宜,先买了去上课;英文书贵,他负责向同学们借旧课本。办完手续买好书,颜校长把我领到高小第三学期的课堂,交给级任老师,坐在后面一个空位上,立刻听国文老师讲课。
    下午上英文二年级,课程并不难,因为在D岛的时候,贝莉教过我英文。汉文国语、历史、地理、公民和商业这些课好理解,我采取私塾里背诵的办法,每课都背的烂熟。音乐、图画也容易对付,算术可难办啦!我学过珠算,只会加减乘除,现在学的是百分法,一点也不懂,只得课外找同学补习。
    半个月后,大哥从D岛寄来二十比索,补交了学杂费。可是全日上学,不能半工半读,吃饭成了问题。阿良给想了法子,叫我早晨帮他烧稀饭,晚上帮同屋的王善记账,解决早晚两餐。中午花两个仙买面包,一杯白开水,算一顿饭。有时候再花两个仙,面包里夹上黑糖椰酱,还有一杯热咖啡,就很阔气了。
    第一个月考试,国语和作文都得了九十多分,别的科目也在七十分以上,图画勉强及格,得了六十分,算术不及格,只有五十五分。于是我加紧攻算术,多向老师请教,多找同学补习。功夫不负苦心人,学期考试,算术考了八十分,其余各科目都在九十分以上,全班考了第三名。第一名是个姓施的同学,比我大两岁;第二名姓林,比我小三岁。小林同学和我同桌,我们成了好朋友。
    侨商中学和华侨小学属于华侨总商会。总商会还在本埠办了两所小学。按照规定,三座小学毕业班,要统一会考,由侨商中学老师出题和监考,各小学会考及格者,即可进侨商中学肄业,考上第一名可以免费。
    中学的学费很贵,每学期三十多个比索,加上杂费书钱,得花四十比索,我哪里去弄这大笔钱呢?非拼命争个第一名,就别想上中学。所以从第二学期开始,便暗中下了决心。在M埠三个多月,结交了几个穷朋友,先认识一个名叫许静涛的小裁缝,他比我大三岁,学会踩缝纫机,半天在一家裁缝店做工,半天在南洋中学读书。通过许静涛又结识彭乃文,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却是个卖报童,也在南洋中学半工半读。我不想写信向大哥要钱,也不想增添阿良和王善的负担,决定跟彭乃文学卖报,将英文课改上夜校,下午沿街叫卖华文报纸。白天和晚上,仍然抽空帮阿良做活,帮王善记账。
    M埠有四家华文日报,都是早报。彭乃文说,《侨商日报》的后台是华侨总商会,我选卖这张进步的报纸。每天天不亮起床,给阿良烧好稀粥,便跑步到报馆门口,领了几十份报纸,立刻跑步沿街叫卖。各报童均有卖报的范围,有些报童有长期主顾,有的还有固定订户,他们比较从容,其他的人争先恐后,跑到华人集中的地区叫卖。我是个新手,开初几天跟着彭乃文跑,慢慢地独立行动。由于我要上学堂,不敢往远处跑,只在唐人街和中心菜市场一带转。卖到七点半钟,将剩下的报纸寄放在阿良货摊上,拿着书本,买上两个夹椰子酱的面包,边走边吃,七点四十五分钟赶到学校上课。放学后,胡乱吃点东西,拿着剩下的报纸,站在华侨开办的电影院门口,卖给进进出出的观众。
    每天约略可以卖三、四十份《侨商日报》,每份报赚一个仙,足够我的生活用费。每天省吃俭用,积蓄了三个月,还了阿良十五个比索,那是开学时候,为了交第二学期的学费向他借的钱。卖报总算顺利,买主都是华人,不像擦皮鞋那样受气,得向白种人和本地的士绅、太太、少爷和小姐们弯腰低头。只是站在电影院门口卖报,偶尔碰到少数占便宜的人,拿起报纸翻看半天,却是不买,叫你心里有气,嘴里不好出声。有天下午,报馆因为日本兵舰炮击四川万县,出了一张号外,我卖了八十张号外,每张定价两仙,报馆只收一仙,加上卖报所得,收入超过一个比索。这天晚饭,我破例跑到菜馆里,花二十个仙,叫了一碗盖着鸡卷、肉丸、虾米的大卤面,美美地吃了一餐,这是我到M埠以来,头一次开了荤。
    毕业考试前一个月,为了集中精力准备功课,我放弃了早晨的营生,午后才出去卖报,尽管开学以来的汉文课程,每月月考都名列前茅,平均在九十五分以上,但是我丝毫也不敢放松,能否在会考中考第一名,决定今后继续升学的命运,也关系我的前途,怎敢掉以轻心?
    会考的时候,总商会所属的三所小学的应届毕业生,聚集在侨商中学的教室,考试的题目是中学老师出的,每科目的监考人也是中学老师,商会会长和中学校长是总监考人。我紧张地参加了三天的毕业会考,弄的精疲力竭。发榜的那一天,虽然夜里没有睡好,我还是天不亮爬起来,给阿良烧好稀粥,为了打发多余的时间,跑到菜市场帮忙售货,到了七点半钟,才到小铺里吃了夹馅面包,喝了一杯咖啡,怀着又兴奋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向学校走去。
    路过华侨小学,颜校长和我的级任老师庄先生,站在校门口。我向他们鞠躬,请了早安。颜校长微笑地点点头,庄老师高兴地对我说道:
    “阿宋,发榜了,快去看吧!”
    颜校长和庄老师的神情,暗示我大有希望,可心里还不那么踏实。连跑带跳走到侨商中学门外,看见墙上贴着两张大红纸,纸上写着毕业学生的名次,墙下围着百十个各校的学生。我走到跟前一看,自己的名字排在红榜第一行第一位,心里欢喜,眼泪流出眼眶,禁不住在暗暗对自己喊着:
    “我可以上中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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