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我的引路人

    我的级任老师庄先生,也是个私塾出身的教员,四十多岁,他教的语文,用的是闽南腔的普通话。他是个典型的中国书生,讲礼义,讲仁爱,疾恶如仇!对学生却像慈祥的母亲。他的外貌很奇特,瘦高条的身材,留着小平头,长脸上戴着近视眼镜,下巴突起而且有点歪,很像画上的明太祖朱元璋,又像印度不抵抗主义的圣雄甘地。俏皮的同学在背后喊他朱皇帝,有的叫他甘地。
    庄老师在家里衣着随便,唐装衫裤,有时只穿一条汗衫。可是到了课室,总是整整齐齐,西服革履,还结着一条黑领带。他讲课认真,对学生严格要求,同学们要是不好好听或是做小动作,他发现了便要严肃训斥,甚至罚站。他喜欢我那半文言半白话的作文,每篇都用朱笔圈圈点点,在文后加上赞美和勉励的批语,而且经常选上一篇,放进校门内走廊墙上的玻璃柜里展览。只有一次,我做了一篇洪秀全太平天国的作文,赞扬金田起义,庄先生大删大改,大骂“长毛”。但他对日本占领东北,入侵华北,对南京政府丧权辱国不抵抗,非常气愤,常在上课的时候,夹着讲时事,痛骂一番。
    会考得第一名,华侨小学奖给我书籍和文具,庄先生个人奖给我一双运动胶鞋,一支自来水笔。报名进侨商中学,必须有家长在表格上签名。我在M埠虽有个舅父,也曾去看过他两次,住了几天,但他对我继续升学还是摇头,不好请他签名。庄先生自动当我的家长,在报名单上签了名。这样一来,我和庄先生的师生情谊更加亲密了,我的学业、做工和生活,都在庄先生的监护下。庄先生的家眷在国内,他单身住在小学对面的宿舍里,每星期天下午,都要我到他家里,询问本周的情况,指点疑难问题,谈论当前时局,给我阅读邹韬奋先生主编的《生活》杂志和进步书刊,留我吃一餐晚饭。庄先生像慈父和好友一样关心我的成长,我的抗日救国思想,是庄先生培育启蒙的。
    南洋气候炎热,没有春夏秋冬,一年中只分旱季和雨季,三月和四月是旱季,气温高达三十五到四十度,各学校放暑假。以后开始刮台风,一个接一个,七月和八月整天下雨,是为雨季。雨季常常延长到九、十月间。从十一月份到次年二月,气候宜人,有如中国的春天。学校没有寒假,每年耶稣圣诞节到阳历新年,放两个星期年假。
    一九三四年暑假以后,我进入侨商中学,仍然是上午读汉文,下午做工卖报,晚上读英文夜校。我的运气真不错,小学里遇到颜校长和庄先生,中学里又碰上好级任教员董老师,他们的教诲,影响我这一生所走的道路。
    董老师老家在中国湖北省。大革命时期,他领导武汉工人收复汉口英租界。蒋介石和汪精卫合流,叛变了中国革命,他到南昌参加了“八一”起义,随起义军到了广东汕头,从汕头到香港转东南亚,在缅甸创办一张进步报纸,被英国当局查禁,将他驱逐出境,他转到M埠来,受聘在侨商中学教语文。
    董老师个子不高,年龄不到四十岁,身体已经发胖。他教书时经常离开课本,讲中国革命,讲日本侵略中国,讲高尔基和鲁迅,讲李白和杜甫,还选他们的文章和诗词,用油印印发给同学们,作为辅助课文。他出作文题也特别,每次在黑板上写五、六道题目,任同学们选择一个,最后还有一道“自选题”,可以自己出题做文章。
    阿良的邻居楼上,住着一家华侨,养着一个婢女。头家娘虐待丫鬟,三天两头打骂,闹得四邻不得安生。有次大半夜,那婢女还在啼哭。开学头一个月,我以《可怜的婢女》为题,写了一篇作文。董老师看了很高兴,找我去谈话,问了我半工半读的情况,介绍我参加侨商中学抗日救国会。成立大会那一天,由于董老师的推荐,我被选为常务理事,负责宣传工作。救国会筹办会刊,定名为《救亡月刊》,准备出十六开的铅印本。这一下可忙了!没有印刷费,女同学们每天出去向爱国华侨募捐,招登广告。没有稿件,大家分头编写。每天下午卖完报、晚上上完夜校,我趴在昏暗的电灯下,在作为睡床的长板凳上编写稿件,忙了两个月,《救亡月刊》终于和读者见面了。
    每天要读书,要做汉、英两门功课,要卖报纸,要帮助阿良和王善做事,现在又加上救国会的工作,经常忙到深夜,晚间只睡几个小时,比当学徒时候还累,吃的又不好,尽管精神上愉快,身体可有些吃不消。董老师发现了,有一天上午放学,他递给我一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五个比索的钞票,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阿宋同学:近来你瘦了,是太忙的缘故吧?建议你减少做工的时间,吃好一些。我每月薪水用不完,准备每月资助你五个比索,聊以帮助你改善生活,数目很小,是我的一点心意,千万不要介意……”
    读着董老师的字条,一股暖流透过全身,心中激动,眼里充满了泪水。看到董老师走远了,想追上去还给他钱,刚走了两步,又怕辜负他一片好心,只得收下来。从那以后,每月都收到董老师的馈赠。我减少了卖报的时间,多做救亡工作,以此回答董老师的深情厚意。
    有一天,董老师叫我到他的寓所,递给我一张报纸,报头印着“救国时报”四个大字。
    “这是一张进步的报纸,共产国际东方局编辑出版,在法国巴黎发行,”董老师说。“阿宋,你不是在卖报吗?这报纸每期寄来二百份,你想法推销出去行吗?”我点头说行,董老师又说:“卖得掉就卖,卖不掉也可以送人,送给进步的同学和进步人士。”
    《救国时报》不定期发到M埠来,我拿一部分交彭乃文和熟悉的报童出售,一部分托唐人街一家华侨书店寄卖,留下一些自己推销。《救国时报》上登的文章,都是主张抗日救国、反对“先安内后攘外”的文章,还有东北义勇军英勇作战的消息。几乎每期都有王明的论文,王明名下括弧里写着陈绍禹。我不知道王明是什么人,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署两个名?
    我像沙漠里发现甘泉,贪馋地喝着甜水。每期的《救国时报》来了,我都从头看完,从中汲取营养,武装了头脑。《救亡月刊》上抗日救国的观点,多半是从时报上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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