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言身寸”与礼义廉

    侨商中学有个姓谢的历史教员，也是个湖北人，四十多岁，高个子，大肚皮，戴着金边的近视眼镜，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可是满脑子浆糊，一肚子草包。他教古代史，骂商鞅，（商鞅是战国时代卫国人，在秦孝公那里当宰相，定变法令，废井田制，改赋税。）不仁，反对王安石，（王安石是宋朝的宰相，主张立新法，改革政治，兴农田水利……在当时是进步的措施。）变法；他把商鞅写成“商怏”，说他是商朝人，（成汤代替夏朝占有天下，建都于毫（商丘），国号商。后迁都到殷，改国号殷，亦称殷商。）讲近代史，他骂太平天国是流寇，赞颂曾国藩，（曾国藩是清朝的两江总督，在湖南督办团练，打败太平天国的军队。）伟大。讲世界史，他同情路易十六（路易十六是法国国王，法国大革命时，被革命党人送上断头台）。说希特勒、墨索里尼和蒋介石，是当今世界三大伟人。他反对我们的抗日救国会，宣扬读书救国，说国家大事自有政府决策，不要老百姓乱来。他主张“先安内后攘外”……
    同学们讨厌这位历史教员，当面称他谢老师，背后喊他“言身寸”，说他嘴巴大，身子高，鼠目寸光。在他讲课的时候，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抛掷小纸团，有的看小说……课堂上吱吱喳喳，盖住他的声音，气得他满脸通红，像只好斗的公鸡，大声吆喝，用训斥罚站维持课堂秩序，有时还从嘴里蹦出粗话，引起同学们更加反感。
    有次我问董老师，这位谢先生是什么样人？董老师说是国民党的党棍，参加过复兴社特务组织。我和几个救国会的同学商议，决定揭穿他的假面具，凑了一首打油诗，在他上课以前，悄悄写在黑板上：

言身寸，是党棍，
复兴社里瞎胡混。
装君子，当先生，
腹内空空少学问！
商鞅写成商怏，  
战国变作商殷。  
这般颠倒历史，  
不如上街卖馄饨！

    同学们进入课堂，看了黑板上的打油诗，有的高声朗诵，有的叫好，有的嘻笑，有的询问是谁写的……“言身寸”先生在一片喧哗声中进来，同学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憋住笑声，怀着好奇的心情，等看下面的好戏。
    “言身寸”面向大家，先训斥一番，说课室不是菜市场，吵吵闹闹不像话！接着说道：
    “目前，国难当头，内忧外患，蒋委员长号召新生活运动，提倡礼义廉耻，凡我国民，都应拥护领袖的主张。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既张，国乃复兴。这是领袖的训导，复兴中国的纲领！侨商中学是M埠华文学校的最高学府，更应该响应新生活，讲究礼义廉耻。礼是首位，对老师和长辈，要讲礼貌……”
    “言身寸”讲了一通礼义廉耻和新生活运动，看到课堂上鸦雀无声，满意地摘下深度的金边眼镜，露出两只凸出的金鱼般的眼珠。他擦好镜片戴上，打开课本开讲，照例要在黑板上写课题，当他转过身对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大约以为是昨天老师留下的，拿起擦子要擦掉，忽然停下来盯着细看。
    同学们一声不响，几十双眼睛望着他的后背，猛见他甩掉黑板擦子，气呼呼地吼道：
    “王八蛋！岂有此理！”转过来问，“是谁写的？是谁写的？有种的站起来！敢作敢当嘛！”
    教室里静悄悄，有人轻轻翻动课本，也能听出声音。“言身寸”看见没有人站起来承认，更似火上加油，吹胡子瞪眼地咆哮一顿，愤怒训斥中不时夹着粗话，叫喊了十几分钟，看来气出够了，嗓子也喊哑了，才拿着教科书冲出教室，皮鞋在走廊上响起喀喀的声音。
    同学们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来我看你，谁也不敢吭声，只有同桌的人，偶尔在耳边嘀咕什么。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口出现秃顶的训育主任。
    训育主任姓黄，年纪不到五十岁，脑门顶光溜溜，脸色焦黄，身材矮小，却爱穿一套白西服，结着黑蝴蝶领带。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闽南音，却竭力拉着北京腔，加上细嗓子高音调，使人听了很别扭，像刮锅底灰般地刺耳。他看完黑板上的打油诗，叫值日生擦掉，然后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大声喊着“起立”！
    同学们噼里啪啦站起来，他开始执行训育的职责，尖声训话！先讲了一通师道尊严，师长如严父的理论，说对老师不敬，犹如对父亲不孝，就是大逆不道！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接着他瞪起小眼珠，盘问什么人写的打油诗，指着同学回答，问了五个，都说不知道。于是他又引用新生活运动，大讲礼义廉耻，说无礼就是不义，就是鲜廉寡耻，他越讲越激动，直到下课铃响了，他威胁要追究到底，查出来要开除！才宣布下课，走出课堂。
    黄训育和“言身寸”怀疑是救国会的人干的，盘查了几天，没有找到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七月间，南京派来一个教育考察团，团长姓屠，是个什么委员，长得像个屠夫，肥头胖腮，肚子好似水缸。考察团名义上来考察华侨的教育，实际上是来推销新生活运动。大讲要复兴民族，必须提倡礼义廉耻；又说什么抵御外侮，得先平定内乱……M埠国民党的报纸上，天天登载考察团的活动和屠委员的讲话。屠委员乘机攻击华侨各界抗日救国会，引起爱国华侨的抗议。《南洋商报》发表文章，反驳屠委员的谬论，说他颠倒黑白！指出日寇入侵，是由于政府不抵抗的结果。
    侨商中学救国会的师生们，对屠委员的胡言乱语，都非常气愤。董老师召集救国会的理事们，商量对付他的办法，准备他到侨中演讲时，给他一点颜色看。这一天，考察团来了。学校里没有礼堂，全校集会都在篮球场上，球场一边有个简陋的固定讲台。苏校长领着考察团的先生们上台，致了欢迎词。屠委员摆出考察大员的架子，手舞脚蹈，唾沫飞溅，大声讲演。他首先夸奖侨商中学的校董和教师们办学有方，教育质量高，学生成绩好，培育了大量人才。接着大放厥辞，拐弯抹角反对学生参加抗日救国的工作。同学们听了很恼火！开始用咳嗽、跺脚和喧哗表示抗议。当屠委员宣讲新生活运动，大谈礼义廉耻的时候，有个同学喊了一声“报告”，走到台前责问道：
    “请问屠委员，刚才您说蒋委员长把礼义廉耻，当成复兴中国的‘四维’，您还说蒋委员长是礼义廉耻的表率，那么请问，林森先生是中华民国主席，可是什么国家大事都做不了主，蒋委员长大权独揽，把林主席当傀儡，难道这就是他的礼吗？”
    “这个，这个……”屠委员吭吭唧唧答不出来。
    另一个同学接着发问：“蒋委员长家里原来有个老婆毛氏，给他生了蒋经国和蒋纬国，蒋介石飞黄腾达以后，抛弃了毛氏而和宋美龄结婚，这就是他的义吗？”
    又一个同学说：“蒋介石原来是上海的小开，拜在流氓头子杜月笙门下，出入交易所做投机买卖，现在当了委员长，拼命搜刮民脂民膏，存到外国银行里去，成了中国最大的财主，这就是他的廉吗？”
    我紧跟着说：“世界上最可耻的事莫过于丧权辱国，蒋介石不抵抗，丢了东北四省！日寇得寸进尺，又侵入冀东，威胁平津，蒋介石一面高唱‘先安内后攘外’，一面和日本亲善提携，真是无耻之尤！蒋介石提倡礼义廉耻，可是他自己却是个无礼、不义、鲜廉、寡耻之人，请问屠委员，你说他是表率，要我们学习，就学这些吗？”
    会场上气氛紧张，同学们喊着要屠委员回答！屠委员站在讲台上，不断擦着肥脑袋上的汗，考察团的团员们坐立不安，苏校长制止大家的喊叫，保护屠委员和考察团的先生们，垂头丧气回学校里去。黄训育主任想训育一番，喊叫大家肃静，可是同学们不愿听，一哄而散。
    当天晚上，我们印了一张传单，揭露屠委员挂羊头卖狗肉，报道他在侨商中学的丑态，用一首打油诗收尾：

屠委员，杀猪官；
挂羊头，喊得欢。
开口新生活，    
闭嘴礼义廉！    
国土沦丧你没管，
抗日救亡他不言。
是与非，颠倒颠，
一心只想打内战！
如此考察团，    
请赶快滚蛋！    

    传单贴在街上，到处散发，还专门派人送到考察团住的旅馆，屠委员们大发雷霆，咆哮一番，可是南洋地方他管不着，只好夹着尾巴跑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