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青春的喜悦

    我们班里十几个女同学,要数阿红最讨人喜欢了。
    阿红姓丁名玉红,容貌并不特别漂亮,可是身体匀称,形体健美,性格开朗,感情丰富,说话伶俐,举止大方,唱起歌来像一只黄莺,声调婉转动听,笑起来腮上浮出两个酒窝,很是迷人。
    阿红热心救亡工作,创办《救亡月刊》的时候,她带着女同学上街募捐,招登广告,参加编辑稿件,校对清样。她和我常在一起工作,讨论着抗日的问题,温习功课。日子长了,一种青年人常有的感情,悄悄在两人心中萌芽。
    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在M埠上映,轰动了全市。几家电影院同时循环放映,影院座无虚席。有一天董老师上课,号召同学们去看《摩登时代》,他说:
    “这是一部好电影,在笑声中含着眼泪,在滑稽里显示真理。明天上午两堂作文,你们都去看《摩登时代》,看完后每个同学写一篇感想。”
    阿红买了两张票,约我一同上影院。看完电影,又请我上西菜馆吃午餐。看来,阿红很关心我的生活,对我很有好感,我也朦朦胧胧地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有一次她生病,两天没有来学校,我恍惚丢了什么宝贝,心里不是滋味。下午卖报纸的时候,心事重重,不由自主转到她家住宅附近,对着那小洋楼的窗户,巴望着能发现她的身影,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大概像小说里所写的,是青春发动期的烦恼吧?
    理智经常警告我:“阿宋,你要安分守己!你是一个穷学生,卖报童。丁玉红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贫富悬殊,经济上不平等,你喜欢她,不会有好结果!”
    感情却不听指挥!阿红病了一个礼拜,我有七日闷闷不乐,听课没精神,卖报无心思,吃饭不香,睡眠不安,尽管那些天气晴朗,心中却蒙着一层迷雾,有时还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阿红病好上学校那一日,天空昏昏沉沉,我心里却阳光灿烂,精神振奋,上课时不住偷偷瞟着她。有次她转头看我,双方视线相遇,她含笑朝我微微点头,脸上浮起两个笑窝。我像大热天喝了甘泉水,浑身清凉爽快。下课以后,我舍不得立即分手,借着谈一篇稿子,送她到家门口。
    有一天上午下课,走出校门,阿红塞给我一张纸条。我心里扑通一跳,走到僻静的地方,急忙打开纸条:
    “阿宋,你太辛苦了!明天是星期日,你能不能牺牲点时间,休息一天,咱们一同到海滨公园玩玩?明天上午八点钟,在PM桥上等你,红。”
    星期日卖报时间长,可以一早上街叫卖,通常能赚四十个仙,碰好了能赚半个比索,够我两三天的生活费,平时说什么也不肯放弃。读了阿红的条子,我犹豫了一下,很快就下了决心,不能扫她的兴,准备去玩一天。
    第二天清晨,我照样帮阿良和王善做早饭,烧好两锅稀粥。然后洗脸漱口,穿着纽纽在荒岛上送给我的黄咔叽长裤和白衬衫。这条长裤原先长了三寸,在S埠穿过几次,都要卷起裤脚;那件短袖白衬衫,原来又肥又大,一直压在箱底。到M埠以后,这两件衣服请洗衣的番婆浆洗熨好,一直没有再穿。昨晚上翻出来试穿一下,很是合身,可见这两年来我长高了。穿好衣服,踏着新胶鞋,走到半身镜前面,在头上擦点发蜡,梳了分头,镜子里出现一个漂亮的少年,已经不是平时那个卖报童了。
    没有喝阿良的稀粥。我到市场旁边一家“菜仔店”,花了六个仙,吃了两份夹黑椰酱的面包,一杯加牛奶的咖啡,匆匆迈开大步,朝着PM桥走去。远远看到阿红站在桥上,正向这边眺望,我胸口像揣了个小兔,为了缓和紧张情绪,放慢了脚步,双眼盯着向我招手的丁玉红。只见她短发上扎着粉色丝带,身上穿着上海绸的束袖白衬衫,配着天蓝色长裙,脚上蹬着半高跟黑皮鞋,束着白皮带,露出纤细的腰肢,亭亭玉立,格外美丽。
    看她这番打扮,很像个摩登小姐,我心里不由胆怯起来,腮帮发烧。平生头一次赴这样的约会,感到手脚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阿红大方地朝我微笑,面上浮起酒窝,看我走近桥头,迎上来拉着我的手,惊讶地问道:
    “阿宋,你不舒服吗?”
    “没有……”我支吾地说。
    “看你脸红的,是不是感冒了?”
    “不,不……”
    一辆空马车从桥那边驶过来,丁玉红叫住马车,对我说道:
    “坐车吧!看你太累了!”
    “不用,不用……我没有病。”
    阿红将我拉上车,用本地话对车夫说去海滨公园。车夫掉转马头,车轮滚过PM桥,朝海边的林荫大道驶去。
    挨着一个异性少女,并肩坐在一起,车身震动,肩膀不时相碰,这种情景,初次感受,心里很不自在。欢快、羞怯、好奇和紧张交织在一起,窘得我心怦怦乱跳,舌头打了结。
    阿红平日爱说爱唱,现在也默默不出声,只闻到她均匀的呼吸,听不见她的话语。两人呆坐在车上,恍惚一对陌生人,让得得的枣红马拉着跑。跑了一阵,我忍不住转头望了她一眼,她含着微笑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海边一片椰林,间夹着笔直的槟榔树。车夫松了缰绳,枣红马放慢蹄子,在公园的外面停下。我争着要付车钱,被丁玉红拦住,她将两枚银角给了车夫。我扶着她下了马车,走进标志公园大门的两棵石柱。这两棵高大的冲天石柱,上面刻着许多浮雕,雕着十八世纪本地人民和华侨,联合打败西班牙殖民者进攻的故事,是两座英雄纪念碑。
    公园里空旷辽阔,利用滨海的自然风光修建起来。到处是热带的林木和花草。临海滩上堆着无数巨石,重重叠叠,高高低低,不规不则,围成弧形,足足有一里长。一头连着伸进海中的地岬,一头接上岸边的丛岩,为的是阻挡汹涌的海潮。每块巨石都有几万斤重,听说是三百年前垒造的。当年没有大火轮,没有起重机,只有木帆船和简单工具,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靠着人工怎样叠架起来的?每次到了这里,我都产生这样的疑问。
    丁玉红进入公园,向着巨石的海岸走去,我跟在她身旁,踱到三、四米高的巨石坡下。阿红穿着半高跟皮鞋,摇摇晃晃爬上石坡,我急忙跑到她前面,回身拉她一把。爬到块石顶上,阿红不小心没站稳,身子踉跄一下,差点滚落海里,我急忙抓住她的胳膊,两人跌坐在石头上。我惊魂未定,她却将身子偎依在我肩上,放声哈哈大笑,好像发了疯。
    “笑什么?”我有点不高兴,“我都吓坏了,你倒乐呢!”
    “笑你是个呆子!”她气喘喘地说。
    呆子?我要是个呆子,她真是个疯子!我实在不明白,阿红平日说话很有分寸,办事有条有理,今天怎么像着了魔,教人琢磨不透!不愿多费心思,我呆呆地望着海面。
    碧蓝的海水连着晴朗的天空,微微的海风吹起轻轻的浪花。一艘邮船驶进港湾,烟囱上吐出黑烟。几只渔船扬起白帆,徐徐漂向外海。三五成群的海鸥,忽而升上空中,忽而掠过海面,在寻找食物。我突然感到这港湾太美丽了。
    附近传来轻轻的歌唱,声调幽怨缠绵。我把目光收回来,这才发现我们的左右边的下方,都有几对情侣,躲在巨石空隙的地方,正在谈情说爱,拥抱接吻。我看了一下身边的阿红,眯着眼睛露出笑窝,不觉心怦怦跳,真想亲她一下,可鼓不起勇气,一半是羞怯,一半是忘不了理智的警告。
    默默地坐了一阵子,丁玉红忽然开口,问道:
    “阿宋,你觉得我怎样?”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觉得你很好啊!”
    她说:“可是我觉得你不好。”
    “哦……”我有点吃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接着说:“你只懂得抗日救国,不懂得感情!”
    天啊!我也是人,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怎么不懂得她的感情?我很想搂着她的细腰,使劲吻她的小嘴,证明我不是呆子。可是想起在这金钱的社会里,一个卖报童跟一个富商的小姐,怎么能恋爱呢?理智又一次压抑着冲动的感情,使我不敢轻举妄动。
    又静坐了一会,丁玉红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坐着多无聊呀,下去走走吧!”
    我扶着她走下重叠的石岸,踏着青青的草地,绕过一个喷水池,池边有几尊裸体的雕塑,大约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我无心细看,跟着阿红的脚步,走进两排棕榈树中的小道。这时,阿红说的“无聊”,在我心中起了反响。是啊!大好时光,跑到这海边转游,倒不如留在家里,编下一期的《救亡月刊》的稿子呢!
    为了打破沉默,我对阿红谈下期刊物稿件的内容,希望她写篇号召华侨女青年奋起参加抵制日本货的文章。丁玉红听了,嗯嗯呀呀的回答,完全不像往日那样热心。看她不感兴趣,我只好收住没说完的话。
    两人不声不响,慢慢走入棕榈树林里。丁玉红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我说道:
    “阿宋,你不喜欢我!”
    她声音有些哽咽,眼里含着哀怨,我心里颤动一下,升起了怜惜的情绪,连忙说:
    “阿红,我喜欢你,”又加上一句,“我太喜欢你了!”
    “真的?”她脸上的阴云散了,眼里充满泪水。
    “真的!”本来还想说“可是……”但看到她腮上浮起甜甜的笑窝,便忍下来了。
    她用手绢揩了眼睛,又继续往前走。我看到她脚步轻盈,情绪愉快,嘴里哼起《桃花江》中一段曲调,那歌词从南京中央广播电台,和商店的留声机里经常听到,大家都很熟悉:“我也不爱肥,我也不爱瘦,我只爱一位,像你一样美,不瘦也不肥,百年成配匹……”平时我们在一起,只唱《义勇军进行曲》、《毕业歌》、《开路先锋》、《渔光曲》、《迷途的羔羊》……对《桃花江》、《毛毛雨》这类歌曲,认为是靡靡之音,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从来没有听她唱过《桃花江》,现在她哼这调调,听出她的心声,却感到别扭,为着不扫她的兴,我没有说什么。
    来到树林深处,丁玉红倚着一棵粗大的棕榈树站着,拉着我的双手,激动地问我:
    “阿宋,你爱我吗?”
    看她脸上泛起红晕,连腮上的酒窝都红了,嘴唇动了动,双眼含情地期待着。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学着外国电影里恋人们的样子,用行动作回答,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吻她鲜红的嘴唇。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我提前进入生命的新阶段,尝到了初恋的滋味。恍惚到了甜蜜的梦境,展开了感情的翅膀,忘记了现实生活,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乏。我们携手并肩,在辽阔的公园里中漫游,坐坐走走,走到一处又一处。谈谈唱唱,谈着家乡的风光,儿时的生活,日后的愿望;低声唱着爱唱的歌曲,用英文唱着《甜蜜的家庭》,用本地话唱着南洋的民歌,用家乡话唱着唐山的南曲……像一对活泼的小鸟,在自由的空中任意飞翔。
    平常日子,太阳老人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地移动;今天太阳老人兴奋了,驾着天马,乘着快车,一下转到了西天边,沉到海面上,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灿烂的晚霞,衬着血红的落日,使港湾变得更加美丽。
    公园里的路灯亮了,丁玉红担心母亲等急了,我们依依不舍离开这难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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