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初恋的苦恼

    男女间的情爱,是人类的天性,人生的一道关口,除非生理上有缺陷,或有什么特殊情况,早晚必须经过。然而过早的恋爱,好似摘早的果子,甜中带着酸涩苦味。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于异性,存着羞怯、迷惘的好奇心,有如遥望着云雾围绕的花果山,见不到上山的路径,不敢轻易迈步。自从和丁玉红游了海滨公园,感到心情愉快,浑身是劲,脚步轻盈,眼前一片光明,周围是那样的美好。学习更加努力,工作更加积极,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初恋的幸福,伴随着烦恼的阴影。我和阿红频频接近,引起一些同学的妒忌,放出一些风言风语。自以为胸怀洁净,白璧无瑕,不当一回事。有一天放学回家,阿红和我一路走,忽然说道:
    “阿宋,你不去卖报行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阿红明知我靠卖报维持读书和生活,怎么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反问道:
    “你听见什么闲话了吧?”
    “别人说什么,我才不理呢!”阿红坦然地说,“我总觉得卖报纸有点……”
    她没有说下去,我听出下文,原想接着说“有点低贱”,话到嘴边忍下来,换了口气问她:
    “不卖报怎么办?”
    阿红没有回答,继续说她的:“女同学们笑我爱上一个卖报童,我不在乎,我有我的自由,她们管得着吗?”她的声调有点气愤,转而担心地说,“我是怕家里人知道,妈妈不要紧,爸爸一定不会高兴。”
    我很清楚,在华侨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不仅受资本主义规律所支配,而且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嫌贫爱富,门当户对,普遍存在。这一点,在我同阿红相爱之前,已经预感到的,没有想到来的这样快。我同情她的处境,又不愿割断建立起来的感情,更怕伤她的心……
    “你说怎么好呢?”我无可奈何地问。
    “我想,你每天卖报,平均收入三十个仙,如果能从别的地方收到这笔钱,是不是可以不当报童呢?”
    “别的地方……”
    “比方说……”阿红有点忸怩,转了个弯,“我有个想法,请你不要见怪。妈妈每月给我十个比索的零用钱,我是用不完的,每月都有积蓄。用这笔钱作你的生活费,你可以节省一些时间,多读些书,多做点救亡工作,还可以把夜校的英文课,改到下午来,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你同意吗?”
    我听了很激动,阿红的一片好心,为我做了不错的打算,可我没有吱声。到南洋四年多,全靠自己出力流汗,维持生活与上学,自食其力成为我头脑中的准则,并且为此感到骄傲,而瞧不起那些纨绔子弟。我接受董老师每月五个比索的援助,心里并不自在,他是老师,收入可观,他坚持要帮助,我是盛意难却。出于虚荣和自尊,这事我没有告诉丁玉红,别的同学也不知道。阿红的提议虽然对我有利,却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寻思着:虽说我们都是十七岁,她到底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没有社会经验,不懂人生的坎坷。何况她有那样的家庭,贫富悬殊太大,我和她能否长期相爱,心里打了问号?如果中途断了,我要欠她一份人情债,即便将来能成眷属,也落个靠老婆的坏名声,有了这些复杂的顾虑,我怎能轻率表示同意呢?
    默默走了一段路,丁玉红不断抬头看我,含着期待的目光。不忍教她着急,辜负她的好意,我冷静地说:
    “阿红,你为我想的很周到,我很感激。不过我劳动惯了,一向靠自己挣钱生活,同学和老师们都知道我半工半读,忽然不做工了,难免要引起各种猜测。我不愿看人家的冷眼,听不三不四的话,所以我想……”
    “阿宋,”她插断我的话说,“听了你在摩佛号船上的遭遇,荒岛上的生活,我当你是个勇敢的人!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呢?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难道我会告诉别人吗?再说,D岛你有个大哥,L埠有个叔叔,不会说是他们寄的钱吗?”
    丁玉红的话有道理,她的勇敢热情使我佩服。她看不到我内心深处的顾虑,想不到爱情前途的困难。我和她都是初恋,带着很大的盲目性。几年来的社会生活告诉我,在这拜金主义的世界上,一个穷学生和一个富家小姐相爱,不可能一帆风顺。陈山叔恋爱的悲剧,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陈山叔爱的不是有钱的小姐,结果使他那样痛苦,我不能步他的后尘。我不怀疑阿红的真情实意,不怀疑她的勇敢,然而她无法脱离家庭的锁链!即使挣脱了,两个一无所有的青年,又能怎样生存呢?我的这些顾虑,还不能向她挑开明说,说了她也不能理解……
    “阿宋,你怎么不说话呀?”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阿红,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我只好这样说。
    “你不爱我!”阿红又生气又难过,声音有点哽咽。
    “不!正因为爱你,不能不为你多想想,为咱们的前途多想想。”看她还板着脸孔,我又说:“阿红,相信我吧!咱们来日方长,为什么要匆忙决定呢?请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好吧!”丁玉红露出笑容,“明天就答复我……好,多给你一天,后天下课时间。”
    “你好像给我下哀的美敦书(英文Ultimatum,最后通牒。)!”我玩笑地说。
    她也笑了,腮上浮起两个喜人的酒窝。我们在岔道上分手,我带着矛盾的心情往回走。尽管我在社会上混了几年,究竟还是个大孩子,这种时候,多么需要有人帮助呀!我不能告诉代理家长庄先生,也不好找董老师商量,我想起教我卖报的好朋友彭乃文,忘了吃午饭,便往他寄居的亲戚的店铺走去。
    彭乃文大我四岁,在南洋中学半工半读。他曾爱过一个女同学,后来失恋,精神上受过折磨,阅历比我丰富。当他听完我和阿红相爱的经过、阿红的提议、学校的风言风语和我的矛盾顾虑之后,冷静进行分析,问道:
    “你说说,丁玉红为什么爱你?”
    “这……”我答不下来。
    他替我回答:“你长得漂亮,功课名列前茅,文章写的不错,诚实勇敢,做事认真。这些大概是阿红爱你的原因吧?”
    我没有吭气,他继续说:“每个青年女子,都想有个如意的郎君。可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富家子弟往往不上进,或是相貌丑陋,或是作风轻浮,有志气的女子,不喜欢这种人。阿红有眼光,爱上了你,贫穷是你的美中不足。她在热恋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爱你,她生下来没有受过经济压迫,不懂金钱的重要。她听到同学的嘲笑,嘴里说不在乎,虚荣心却受了刺伤,所以不要你上街卖报。如果你依赖她接济,你就会失去自由。如果你日后还是个穷光蛋,你们的婚姻不会美满。她现在还小,离不开家庭,一旦家里对她施加压力,她能不能坚持爱你,就成了问题,你说是吗?”
    我点了点头,问道:“你说我该不该接受她的帮助?”
    “不该!”彭乃文坚决说,“你还应该自食其力,继续卖报,保持经济独立,对她也是个考验!她真的全心全意爱你,就不怕别人耻笑,不怕家庭阻挠。当然啦,要是有更合适的工作,换换是可以的。”
    “这恐怕要伤她的心,”我忧虑地说。
    “你可以婉转向她解释,比方说正在找别的职业啦,但是不要动摇!我在恋爱上吃了苦头,比你多了一些见识。对咱们这些穷学生来说,不结果实的花朵虽然美丽,最好不要去采摘,免得浪费时间,影响学习和工作。”
    彭乃文一席话,在我脑海中翻腾了两天。我心里很矛盾,不是贪图便宜,而是怕辜负她的好意,怕伤她的心。直到限定答复的时间以前,才下了决心。这天中午下课,我和丁玉红一路回家,我看她打扮的朴素又美丽,脸上不时浮起笑窝,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阿宋,你考虑好了吧?”她先打破沉默,对我嫣然一笑,“我相信你一定同意了。”
    “阿红,我考虑好了,我想,我同意……你希望我,不上街卖报……我想,另找事做……”
    我结结巴巴说着,阿红听急了,打断我责问道:
    “阿宋,你平时口齿伶俐,今天怎么笨嘴笨舌,都说些什么呀?”
    “我说,我另找别的工做。”
    “做什么工呀?”
    “我在华侨小学念书,同班同学小林的父亲,开了家制造蚊香的作坊,需要一个推销员。小林问过我,愿不愿当推销员?”
    “这么说,你宁愿到外奔跑,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阿红,你的情意我领了。可是我想,你每月的零用钱不多,分一半帮助我解决不了问题,也不是长久之计,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
    阿红沉吟一下,说:“那也好,我尊重你的意见。希望不把我当成外人,有困难先对我说。”
    就这样,我们愉快地达成协议,维持了感情,高高兴兴地各自回家。
    下午卖完报纸,我来到小林父亲的作坊。林伯伯早就认识我,很高兴让我当推销员,告诉我一些业务上的常识。我跑到旧货店,花了十个比索,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做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放在车架上装蚊香。每天下午,骑车子跑到郊区,向华侨开的“菜仔店”,推销林记公司的蚊香,卖一盒蚊香,得到两个仙的报酬。南洋的蚊虫很多,一年到头不断,还有许多大蚊和毒蚊,当地土人不挂蚊帐,所以蚊香的销路很不错。开头几天,每天下午只卖十几盒,慢慢跑熟了,可以卖三、四十盒,比卖报的收入多一倍。
    更换了职业,丁玉红高兴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外面的谣风也刮得更大。有天上图画课,阿红的座位空着。我心里纳闷,教员在讲坛上摆了两只香蕉和一个芒果,让同学们写生,我把香蕉画的像茄子,芒果画成大鸭蛋,匆匆交了卷。图画老师看了画,瞪我一眼,像要说什么。我扭转身就走,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出课堂。
    这是最后一堂课,交完卷就可以回家。我下了楼梯,路过学校办公室,敞开一扇门,不由停步朝室内瞧,一眼看到黄训育主任光秃的后脑勺,正对着丁玉红说话,阿红低着头,眼角挂着泪珠。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怕被他们发觉,急忙离开学校。
    心里打了问号,结了疙瘩,仿佛挂着铅块,脚步沉重起来。我没有往家走,在岔道口等阿红。等待最教人心烦,一分钟好比一年。同学们陆续回家,我躲进一家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眼睛不断望着通往学校的大路,远远走来一个女同学,盼着是丁玉红,结果全失望了,这时候,才体会到“望眼欲穿”这四个字的滋味。
    小铺里的挂钟敲了十二下,丁玉红耷拉着脑袋,踏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过来。她平日脚腿矫健,步伐轻盈,像小鸟似的飞跃。眼前鸟儿折伤了翅膀,艰难地拖动着身子。我心里难受,觉得鼻子发酸,差点掉下眼泪。看她走近了,我迎前去。她回头左顾右望,一反平日大方无畏的脾气,好像怕被别人发现。
    我跟在阿红身边,闷声不响走了一阵子,等她先开口。可是她不言不语,我忍不住了,问道:
    “阿红,出了什么事?”
    丁玉红哇的一声哭了,眼泪汪汪说不出话。
    “别难过,阿红,”我劝着她,自己也掉下泪珠,“训育主任跟你说些什么话?”
    “黄秃子……”她哽咽地说不下去。“黄秃子欺负人……说咱们行为不检点……同学们议论纷纷……要我和你……还说你受人利用,思想危险……真气人!”
    预感到的风雨来临了,没想到来的这样急促,这样凶暴,居然怀疑我们纯洁的行为,说我的爱国思想是危险的!我感到气愤,嘴唇哆嗦地说道:
    “真黑暗!他甘心当亡国奴,不愿同学们抗日救亡;他灵魂龌龊,却怀疑别人纯洁的感情!”
    “阿宋,”丁玉红收住悲声,昂起头说,“时候不早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后天是礼拜日,上午九点钟,在海滨公园,老地方见!”
    她匆匆地走了,恢复了往日的勇敢。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满怀激情回了家。中饭不想吃,下午不想去推销蚊香,只想用拳头砸碎一切牢笼!我拿起纸笔,想给阿红写封长信,鼓励她和恶势力抗争。信笺起了头,心里塞着乱麻,总是词不达意,撕了好几张。末一张写到“受人利用,思想危险”,一股怨恨涌上心头,觉得这话该对更多人说明白!于是我撕掉没有完成的信,写了一篇四千字的小说,吐出了胸中的闷气。
    小说一气呵成,改了一遍,已是黄昏时分,我夹着英文书,到外面胡乱吃点东西,上完夜校回来,帮助王善记完当日的流水账,为他写了一封家书,又把小说改了一遍,心情慢慢平静,身体十分疲乏,躺在长板凳上,立刻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头两堂课,是作文时间。我把小说边改边抄,提前交了卷。董老师在课堂上看完,休息时候找我谈话。他说小说写的不错,有些地方词句要斟酌,他要帮我改一改,在《救亡月刊》上发表。他还说文中骂训育主任不好,应改成××委员,免得树敌太多。
    丁玉红当天没有来上课,我非常焦急,不断胡猜乱想。星期日上午去赴约会,我提前一小时到了海滨公园,从八点等到中午,数遍了作为海堤的大石头,探视了每个石窝窝,等不见丁玉红的影子。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公园里徘徊,感到了悲伤和不幸,尝到了初恋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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