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带泪痕的情书

    怀着痛苦和哀怨,拖着疲乏的脚步,我离开了海滨公园。林荫道上人来人往,双双对对的情侣,熙熙攘攘的车马,不断从身旁经过。我仿佛独自一人,走在荒凉的沙漠上,周围是滚滚的黄沙。
    太阳偏西了,烈日照在身上,背脊冒着热汗,胸中阵阵凄凉。一清早没有吃什么东西,到午后还不觉得饥饿,愁思和怨气填饱了肚肠,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总感到丁玉红今日失约,一定遭到什么不幸,莫非她病了?还是在街上撞到汽车?莫非她家中出了事?还是被父亲禁止出门……
    回到小楼上,我不禁放声哭了一场,心里好受了一点。为了转移烦恼的情绪,我竭力控制着感情,打开一包给《救亡月刊》的来稿,边看边改边抄。一篇是抨击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谬论,一篇是摘录《救国时报》上有关东北义勇军杀敌的报道。个人的苦恼逐渐化作对日寇的仇恨,觉悟到国难当头,有血性的男儿,理应奔赴沙场,为国杀敌立功!不该沉溺在儿女私情里,自寻苦恼。想到这里,精神振奋,肚子也饿了,啃了一块干面包,喝了两杯白开水,跑到市场里帮阿良卖东西。
    星期一上课的时候,丁玉红几次回头瞧我。我下了狠心板起脸孔,装着没有看见,对她不理不睬。放学回家,我大步走出校门,匆匆往家走,没想到阿红追上来,塞给我一封信,不声不响的从岔道上走了。我将信放入裤兜,望着她的背影,真想赶过去当面说说,双脚却钉在地上不动。
    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急忙打开阿红的信,粉红色的信笺,几处留着干掉的泪痕,模糊了秀丽的笔迹:
?お?
亲爱的阿宋:

    现在是子夜,教堂上的钟声敲了十二响,弟弟妹妹都睡着了,睡的那样香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偶尔传来马车的得得响,怎么也无法入睡,心里像一团乱麻,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淋湿了枕头……
    怕惊动隔房的双亲,我悄悄下床,扭亮电灯给你写这封信。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笺撕掉了四张,几次搁笔不想动,可是一肚子委屈,凝结成忧伤和怨恨,该怎样解开?该向谁哭诉?
    阿宋,你骂我吧!我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可以冲破家庭的牢笼!我恨黄秃子多管闲事,剥夺我们的自由。那天上午,他训了我一顿,说我还幼小,不满十八岁,在求学期间,不应该谈恋爱,以免荒废学业。他还警告我,说我们家有产业,我父亲是侨界的名人,即使日后选择配偶,也该找有社会地位的人家。他话中有话,嫌我交的是你这样的穷学生!他说你受别人利用,言论出轨,思想危险!他还威胁说,侨商中学是M埠华侨学校中的最高学府,是培育人才的地方,他这个训育主任对学生的行为,要向家长负责!言下之意,如果我不听她的规劝,要告我的状!我原以为说说罢了,不料他居然这样做,太可恨了!
    今天清早,父亲忽然问起学校中的情形,救国会的活动,问我近来的功课,接近了什么同学?父亲是爱我的,他不肯伤我的心,他用严厉的语气对我说:“阿红,你已经大了,我一向当你是个聪明人,明白事理,很少管你的私事。看来你还幼稚,接近同学不谨慎,太感情用事,学校要家庭配合管教,以后的行为要检点,不要让人家说闲话……”我在严父面前一声不响,只是泪水不断。我盼望父亲说完就算了,还像往常一样,吃完早点,带着小妹妹去福音堂做礼拜,然后到朋友家去做客,谈生意,打网球,吃西菜,到晚上才回家。这样,我就可以上海滨公园,跟你在一起,面对大海,倾诉心里的话。
    父亲不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入教会只是生意上的需要,他不经常上教堂,不勉强家人做祷告。吃早点时候,父亲忽然宣布,要全家上福音堂做礼拜。母亲信菩萨,首先表示不去。我一心想着和你的约会,推说身体不舒服。父亲坚持说,可以不去福音堂,但必须到陈查礼家做客,今天是陈太太的生日,我仍借口有病,父亲说陈查礼是医学博士,正好请他检查一下。我急的想哭,却找不到别的理由,又怕父亲怀疑和生气,只得硬着头皮跟去。
    陈查礼家在郊外一所花园洋房,园里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我在陈家像坐针毡,少爷和小姐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我心里凄凄戚戚,愁闷堵塞。先生和太太们垒着麻将,我依稀望见你坐在海边堤岸上,焦急地望着公园的门口。陈太太发现我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独自无聊地翻阅着英文画报,跑来劝我和她那上英文大学的少爷去打网球,叫她的小姐拉我去游泳,我都用“身体不爽”婉言谢绝了。陈查礼博士真的来给我看病,说是脉虚弱,肝气旺,心神烦躁,外感风寒……奇怪,博士是个洋大夫,满口中医词儿。其实我身上没有什么病,只有心病——恨不能飞到你的身边!
    生日的筵席豪华丰盛,蛋糕像个大磨盘,八个冷盘,十二道热菜,我一点也不想吃。为着礼貌,每样尝了一口。阿宋!当我想到你正对着大海,饱受风吹日晒,任凭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我也无法下咽。
    下午回家,陈博士用他自备的小轿车送我们,陈太太对我特别客气,塞给我一大包礼物。归途上,父亲不断炫耀陈家如何有钱有势,夸奖陈家少爷才高学深,日后必定飞黄腾达。我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心中更加难过,嘴里暗暗叫苦。母亲出身贫寒,没有什么文化,却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她已经知道我们相爱(我曾向她提过),怕父亲唠叨不休,使我伤心,她用话岔开,和父亲谈别的事。
    阿宋!请你相信,阿红不是拜金主义者,不是朝三暮四的薄情人!我的心上只有你一个,任凭椰风蕉雨多么猛烈,任凭惊涛骇浪多么狂暴,翻转不了咱们用爱情建造的独木孤舟!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阿宋!大概你还不知道,董老师为咱们的事,和黄秃子拍桌子吵了一架。我们回家不久,彬彬来看我。彬彬是我在圣公会女校的同学,我的好朋友,她现在进西文中学念书,她父亲就是咱们的音乐老师,我曾经对你提过她,你大约不会忘记吧?彬彬听她爸爸说,昨天下午,侨商中学苏校长,召集老师们开会。训育主任黄秃子,在会上反对咱们的抗日救亡活动,说国家大事自有南京政府掌管,何用远在南洋的学生操心!黄秃子大吹他的“读书救国论”,攻击救国会将学生引入歧途,浪费光阴,荒废学业,思想越轨,生活浪漫,有背学校的教育宗旨,有负家长的委托!在生活浪漫这一条上,指名道姓说咱们二人,不足法定年龄,开始谈情说爱,闹的风雨满城,败坏校风!如不及时制止,一旦出了笑话,侨界最高学府将名誉扫地……
    董老师义正词严,批驳黄秃子的狂言!他说华侨的地位,与祖国息息相关,今日外国人看不起华侨,甚至殖民地的土人对华侨随便侮辱,这都是南京政府不抵抗,听任敌人屠杀同胞的结果!国内仁人志士,纷纷组织抗日救国会,督促政府枪口对外,力挽狂澜,得到全国民众的拥护。有血性的华侨青年,跟着起来反抗日寇侵占中国,深受海内外同胞的赞许,除非丧心病狂的汉奸,谁敢反对这正义的行动?
    反驳把同学引入歧途的谰言,董老师拍着桌子说:“这是造谣污蔑!请问黄先生,你说参加救国会的同学,浪费光阴,荒废学业,有什么根据?侨商中学一半以上学生参加救国会,没有一个考试不及格!各班一二三名的同学,全是救国会的学生,这是有案可查,不能白日说梦话!至于说男女同学互相接近,甚至谈情说爱,这是他们的自由,学校无权干涉!试问黄先生,校章上哪一条规定,不许学生谈恋爱?不参加救国会的同学里面,也有谈情说爱的,黄先生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找他们训话?高中三年级一对青年,谈恋爱闹出笑话,黄先生为何装聋作哑,不严加训斥?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没有参加救国会,他们都是富家子女!黄先生拿阿宋和丁玉红开刀,还说什么思想越轨,生活浪漫,败坏校风!说穿了,他们是救国会的积极分子!阿宋是个穷学生,他思想进步,作风正派,学业优异,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这是有目共睹的事。难道一个有钱的小姐爱上他,他就有罪?就该横加干涉?甚至在校务会上提出指责,居心何在?不错,他们两人还年青,可是青年人到这种岁数,产生爱悦的感情是人之天性。在座的都是过来人,对青年人的恋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是引导还是禁止?这好比做父母的人,看见学走路的孩子,是让孩子自己学步,还是怕他们跌跤,永不放手呢?……”
    阿宋!董老师慷慨激昂的话,驳得黄秃子哑口无言,秃顶冒汗。在座的老师们,除了历史教员“言身寸”为黄秃子帮腔,全都站在董老师一边,就连不问政治的彬彬的父亲,也说学生救亡运动,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向偏袒黄秃子的苏校长,不得不说两句公道话:“既然不影响学业,学生爱国行动是许可的。”
    阿宋!咱们的董老师多好啊!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看到他痛斥黄秃子的姿势。我含着眼泪听完彬彬的话,流着眼泪写这封信,泪珠滴在信笺上,留下模糊的笔迹,让你不但读到——而且看到我此时此地的情景。
    阿宋!真想不到,在祖国陷入水深火热、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中,居然有这种黑心肝的人!前途茫茫,道路上到处有荆棘陷阱,让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心连心一同前进吧!
    夜深了,隔壁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心中有千言万语,纸笔无法代替,就此停笔吧!

                祝你晚安!

永远爱你的丁玉红  

    读着阿红这封热情洋溢的信,我心潮起伏,眼眶润湿,泪珠滴在信笺上,和阿红的泪痕印在一起,溶结着我们的友谊和感情。我悔恨上午对她那样冷淡,感到羞愧和不安,好比在她的伤口上撒了咸盐,增加她的苦痛。我心绪烦乱,真是前途茫茫,障碍重重,但愿能像阿红说的,我们日后能够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心连着心,向日本帝国主义者,向社会上的黑暗势力,英勇奋斗!
    也许这仅仅是一种梦想。如果阿红决心刚强,毫不动摇,不是办不到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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