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心中的波澜

    和纽纽久别重逢,在我的脑海中激起波澜,思潮滚滚,矛盾重重。从个人的前途出发,是多好的机会呀!纽纽还是那样喜欢我,邀请我搬到那豪华的别墅里去住。正像常人说的:“一步登天”!爬到上层社会,不用为生活而奔波,不用为上学而发愁,和丁玉红的恋爱,在物质上得到保证……可是想到灾难深重的祖国,千百万同胞正受日寇奴役,自己即使能飞黄腾达,仍然摆脱不了“亡国奴”的贱号,将永远被外人耻笑。何况寄人篱下,与自己的性格很不相宜,和良心相违背!不搬去吧?我在危难中她冒险相救,为我挨了打,如今富贵了,还像亲姐姐那样爱我,眼下生活上受到折磨,精神上空虚,想要一个好朋友陪伴,得到一些安慰,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连这点都不能给她满足,肯定会伤她的心,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人?……然而那阔气的公馆,那奢侈的生活,对于我这个野根未净的穷孩子,能适应吗?我好比一匹野马,一旦被套上金鞍银辔头,会成什么样子?我好比山林里的鸟儿,一旦被关进象牙的笼子里,怎能自由飞翔、放声歌唱?
    命运好似一道曲曲弯弯的小河,平时安安静静,潺潺细流;遇到山洪暴发,霎时间汹涌澎湃,奔腾咆哮!转眼云散雨停,似乎恢复了原状,然而岸边水土流失,河心淤积泥沙,已不是先前的样子了。
    纽纽的突然出现,我的感情受到很大的冲击,心灵里动荡不安,对于她的邀请,想来想去,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了纪念“九一八”五周年,救国会于九月中旬,排演田汉先生的话剧《回春之曲》。美术教员负责导演,分配丁玉红扮演女主角梅娘,要我演男主角。我打心底愿意在舞台上当梅娘的情人,但怕引起流言蜚语,不利纪念活动。导演答应我的请求,另派别的同学演男主角,叫我担任不出场的“提词”,兼管理服装道具和舞台监督。
    女主人公梅娘是个漂亮的小姐,应该穿时新的衣服上场。丁玉红的身段和纽纽差不多,想乘此机会去借几套服装,顺便看看纽纽。有天下午推销完蚊香,我骑自行车到了那豪华的别墅,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纽纽的家门。哑巴高兴地接过单车,领我上楼。客厅的大门敞开,里面飘出浓烈的烟酒气味。纽纽见到我,欢欢喜喜走出来。她按照本地贵妇人的打扮,上身穿着硬纱衫,短袖像一对翅膀,里面透出粉红色的长衬裙,脖子上套着珍珠项链,胸下围着织锦的纱笼,头顶梳了一个圆髻,插着两朵红花,脚下踏着半高跟的丝绒拖鞋,嗒啦嗒啦朝我走来,高兴中带着嗔怪的语气,喊道:
    “上帝啊!你到底来了!比比!你真能折磨人,可把我急坏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拉着我的手走进客厅,用西班牙语夹着土话,大声宣布: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的中国兄弟彼里贝先生!我们曾经一同在摩佛号上航海,和强台风搏斗,同生死共患难!”纽纽故意夸大其词,用水手的豪迈声调,继续说,“诸位!别看我的中国兄弟年纪小,他是一个勇士!他在荒岛上当过鲁滨逊,靠着勇敢和智慧,战胜一大群猴子的进攻!他敢捉毒蛇,以蛇肉鱼贝为生。他还到过黑人岛,和矮黑人唱歌跳舞,他是我们当中真正的英雄!”
    大约为了迎合女主人,客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夹杂着唿哨和喊叫。有个戴眼镜的绅士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朝我鞠躬,说道:
    “欢迎你!亲爱的彼里贝先生!”转向大家,“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我们的英雄,给我们介绍他的冒险生活好吗?”
    又是一阵掌声和呼喊。
    我环视了一下客厅,聚集着十几个男人和几位妇女。男士们衣冠楚楚,女士们珠光宝气,穿着时髦。从服装上看,其中有军官,有海员,有大学生,有生意人,还有两个白种人。他们正在打牌,饮酒,聊天……我虽然换了干净的衣衫,但在这群人当中,显得多么不协调啊!我想尽快离开,低声对纽纽说:
    “我有点要紧事,想单独和你谈谈。”
    纽纽点了点头,向客人们说:“请原谅!诸位!彼里贝先生有要紧事找我,今天不能介绍他的历险记了。他将要搬到这里来,今后有的是时间,把他的英雄故事,留在下一次集会时再详细讲吧!”
    她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朝厅里的客人鞠躬,表示歉意,跟纽纽从角门进入卧室。卧室里的陈设,和客厅里恰恰相反,明窗净几,雅致素净。
    “亲爱的比比!”她吻了我一下说,“有什么要紧事?是不是要我派马车给你搬家?”
    不好教她失望,我告诉她,为了纪念“九一八”,正忙着排戏,今天专为借服装而来。
    纽纽笑了:“这算什么要紧事?”她走到另一道门口,开门喊着:“丽达!丽达!”
    一个青年女仆出现了,问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彼里贝先生要借几件衣服,你把我的衣柜全打开,让彼里贝先生挑选。”纽纽嘱咐过,转身对我说,“比比,你选吧,我得出去陪客人。”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们演出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去看戏。”
    “好的,”我点点头。
    她走进客厅。丽达打开衣柜,我挑了三套适合梅娘穿的衣服,用一块方布包好。为了不打扰纽纽和客人们,我从后门下楼。哑巴帮我推着自行车,送我出大门。楼上窗户里传出留声机的歌声,唱着美国电影里一只流行歌曲:“罗丝玛莉,我爱你……”我禁不住回头望着窗户。哑巴听不见歌声,跟着我抬头往上瞧,愁眉哭脸地朝我摇晃着脑袋,表示他内心的厌烦。
    我骑上车子,眼前不断出现客厅里的情景,出现绅士和太太们的脸孔。听说上等人有种“沙龙”,大概就是这样的集会。亲眼见到了,要我搬到这所别墅,过这样的生活,怎么受得了呢?纽纽家中有“沙龙”,有这许多绅士太太在一起玩乐,看来并不寂寞,似乎不需要我搬来做伴……
    九月十七日上午第四节课,学校忽然贴出告示,宣布明日照常上课。全校师生都很气愤,认为是黄秃子搞的鬼!因为预定明日最后两节课,全校开会纪念“九一八”国耻五周年,已经得到苏校长的许可。老师和同学们据理力争,纪念会得到如期召开,黄秃子破坏纪念活动的阴谋破了产!
    “九一八”的晚上,我们借洪门会馆的礼堂,演出《回春之曲》,观众来了很多,大部分是各华校的同学,也有工人和店员。许多没有入场券的华侨,要求进来看戏,只得临时加座,椅子不够,他们宁愿站着观看。
    我给纽纽打过电话,告诉她演出的地点和时间,原以为她不懂华语,不会来看戏。不料开幕之前,她忽然乘马车来了。我只得临时请人替我当“提词”,出来招待纽纽,动员两个同学让座位,我坐在她身旁当翻译。纽纽的到来,引起全场的注意,她的美貌吸引了许多目光。幸亏她用了心思,打扮得像个华侨家的小姐,不然我将更加尴尬。
    纽纽看见舞台上的梅娘,穿着她那漂亮的服装,嘴里啧啧称赞,说她表演得好,长得非常美丽,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我的好朋友?问我爱不爱她?问的我脸皮发烧,心里紧张。纽纽对我和阿红的关系,似乎有所觉察,不断夸奖阿红,要我把她的台词全部翻译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许多台词翻成本地土话有困难,有时借用英语,有时只好译出大意。
    丁玉红在舞台上唱着《梅娘曲》,歌声婉转,情意缠绵,打动了听众的心弦。纽纽听得入迷,露出忧郁愁思。我说明歌词的大意,她称赞演员唱得好,嗓音圆润,曲调动听,可以和本埠的名歌星比美。纽纽说她喜欢这首歌子,向我要一张《梅娘曲》的歌谱,叫我将汉字译成英语,她要学唱这首歌。
    我和纽纽的重逢,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告诉丁玉红。阿红在台上演戏,全神贯注在角色里面,没有向台下瞟上一眼,不知道我陪着纽纽。可是在谢幕的时候,纽纽使劲鼓掌,引起了阿红的注意。当她发现我和纽纽并排站在一起,目光不断注视着我们,兴奋的脸上,浮现出惊讶、妒忌和难过的神态。
    纽纽要我介绍和丁玉红认识,我心里不大愿意,借口演员要卸装,明天还要上课,让她早点回家休息。但她坚持要看看演员,我只好硬着头皮带她到后台。
    阿红正对着镜子,擦着脸上的油彩。纽纽大步走过去,没有等我介绍,抱着她吻了一下腮帮,亲热的说道:
    “亲爱的小姐,您演得非常成功!我头一次看到中国话剧,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感谢你们的演出,使我度过一个愉快的、美好的夜晚。”
    丁玉红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来,陌生和羞怯,使她瞪着大眼睛。我连忙介绍说:
    “阿红,她就是纽纽女士。我在荒岛上落难,是她冒险救了我。你身上穿的服装,是我向纽纽女士借来的。”
    丁玉红用感激的目光,望着纽纽说:“太感谢您了,小姐。”
    “亲爱的,比比是我共过患难的兄弟,我很高兴您是比比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说到这里,她发现阿红的眼里闪着泪花,“亲爱的小姐,您太美丽了。您穿上这身衣服演戏,比穿在我身上更好看,我想将这几件衣服,送给您作见面礼,不知道您肯赏光吗?”
    丁玉红腼腆地笑了,腮上露出迷人的酒窝,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我领了,您的礼物太重了,我不能收。”
    “几件旧衣服,不成敬意,本来不应作为礼物送人。因为您演出时穿了,我看了很高兴,留作纪念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不必介意。”
    丁玉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我。我顺水推舟地说:
    “纽纽诚心要你收下,恭敬不如从命,你就留下作纪念吧!”
    阿红说:“那就谢谢了。”
    “亲爱的,不耽搁您的休息了。”纽纽临走时,又吻了一下阿红,“希望您到我家里来玩,和比比一块来。”
    我和丁玉红送纽纽出礼堂的大门,扶她上了马车。纽纽说了声“Bye—Bye”!马车得得地向前移动,通过唐人街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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