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迈进新闻界
侨商中学纪念“九一八”大会和演出《回春之曲》的成功,受到新闻界的重视,本埠几家华文日报,都刊登了消息。《侨商日报》还发表评论,称赞侨中师生的爱国热情,指责少数顽固人士妄图阻挠纪念活动,号召全体华侨奋起参加抵制日本货。
广大侨胞拍手称快,国民党党部的老爷们暴跳如雷。黄秃子恨我不指名骂他丧心病狂,恼羞成怒,想杀鸡给猴看,首先拿我开刀。
九月二十日晚上,代理家长庄先生叫我到他宿舍,给我看了一封侨中训育课的信,信里说我不遵守校规,不堪教育,劝我自动退学。像挨了一闷棍,半天才清醒过来,明白是“九一八”的讲话,刺痛了黄秃子的脑壳,加上商报上客气地提到“顽固人士”,简直是挖他的祖坟,砸他的饭碗。他恨不能将我撕成碎片!乘机对我进行报复,但又不敢公开开除,只得暗中施加压力,迫我就范。
“退就退!”庄先生气愤地歪着脑袋,模样更像圣雄甘地,“到南洋中学去!”
南洋中学的学生,多数是小康之家的子弟,还有不少是半工半读的,我的好朋友彭乃文和许静涛,都在南中读书。自从黄秃子破坏我和阿红的恋爱,我对侨中的感情疏远了,南中的环境,更适合我这个穷学生。可是想到黄秃子对我的压迫,骨子里是向救国会进攻,一旦退却,救亡运动要受影响。于是我说道:
“庄先生,这件事是纪念‘九一八’引起的,矛头对着抗日救国会,要我退学是杀鸡给猴看。”
庄先生余怒未息地说:“金子和黄铜都分不清,要低能儿不要高材生,还吹嘘什么最高学府!上南洋中学读书,更可以发挥你的才能。”
我提醒说:“庄先生,这事跟救国会有关,是不是先和董老师商量一下。”
“嗯,对!”庄先生点点头,“应该征求董老师的意见。”
第二天下午,庄先生带我找董老师。董老师火气更大,说要找董事会说理,如果训育主任不收回错误的决定,他准备一面发动学生罢课,驱逐黄秃子;一面公开登报,说学校压迫学生救国活动。
黄秃子原来是银样蜡枪头,欺软怕硬,受了校董们的责备,听到同学们酝酿罢课,吓得秃顶冒油,赶忙给庄先生道歉,收回原来的信。这件事算和平解决了,可在我心中留下一个疙瘩,不再那样迷恋学校生活,促使早日回祖国的决心。
有天上英文夜校,我发现抽屉里有张纸条,用英文字写着:
“阿宋先生:你整天喊着抗日救国,宣传抵制日货,可敬可佩!但是你知道吗?你推销蚊香的原料除虫菊,是地地道道的日本货,你骑的自行车‘BS’牌的外胎,也是百分之百日本制造的!你到底是真抗日还是假抗日?你不感到羞愧吗?”
真是晴天霹雳,轰的耳朵嗡嗡响,脑袋瓜子发麻!果真是日本货,我不成为伪君子了吗?常言说:不知者不怪,现在人家指出了,良知受到损伤,不能再心安理得了。
这件事太重要了!上学念书,做救亡工作,都得吃饭,全靠推销蚊香。这个职业不用出大力气,节省时间,收入可观,又是好同学小林父亲照顾。小林全家待我像亲人,经常留我吃夜饭,恩情未曾报答,怎好断然辞职不干,先得将问题弄清楚。我不敢冒失问小林的爸爸,先请教了别人,有的说是,有的说不是。我拐者弯问了制造蚊香的伙计,他证实了原料里有日本产的除虫菊,而且给我看了“MADE IN JAPAN”的商标。
疙瘩解开了,心里很矛盾。我先跟好友彭乃文、许静涛商量,他们感到难办,要找一个能半工半读的职业,实在不容易,除非再去卖报纸,又怕丁玉红不高兴。请教庄先生,也想不出两全的主意。末了找了董老师,他考虑了半天,说道:
“到《侨商日报》编辑部,去当个见习生好吗?”
“都做些什么工作?”我问
“在编辑部打杂,好比商店的学徒,什么都学一点:翻译外文电讯,抄收记录新闻,当校对,看来稿,跟记者出去采访,练习写点新闻报导……当然啦,这都是以别人为主,你只是跟着学习,试用三个月,如果成绩不错,总编辑会根据你的特长,分配你做点固定的工作,就算录取了。我看你有这个天分,《救亡月刊》编得好,文章也写得不错,将来可以向新闻工作发展,你看怎么样?”
“我去试试看。”“试用期间没有薪水,只给一点生活费,有困难吗?”
“没有,我还有一些积蓄。”
“那好,你去把推销员辞了,”董老师说,“商报总编辑黎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他很爱惜人才,会栽培你的。他早要我帮他物色一个编辑,要年青能干的,你去了正好,努力向黎先生学习吧!”
问题解决了,比想象的还好。原先愁着用什么理由,辞掉推销员的差事,照实说吧?太伤感情。如今要去报馆做事,人往高处走,小林的父亲当然赞成,不会怀疑因为除虫菊的事。丁玉红一定高兴,社会地位高了嘛!我们当中的障碍减少了。
《侨商日报》是早报,编辑部和印刷厂整夜工作。我每天晚上八点钟上班,第二天凌晨四点钟下班。开头很不习惯,夜校英文课取消了,白天上汉文课也打瞌睡,好在下午有空,可以痛痛快快睡一觉。
第一天晚上到编辑部上班,黎总编辑指着一张空桌子,要我在那里办公,递给我几份外国电讯和一本《英汉辞典》,叫我翻译那几份英文电讯,我看到电报头上,印着美国合众社、英国路透社和法国哈瓦斯的字样。约略看了一下电讯,多半生字不认识。我学英文是番嫂子贝莉教的,在S埠自学了一阵,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进步很慢。来到M埠读了两年多英文,学的主要是生活上的用语,忽然翻译起新闻电讯,接触政治术语,感到非常吃力。借助辞典,用了三个小时,急得满头大汗,才勉强完成。几份电讯都报导了日本军在北平附近的丰台和廊坊一带,举行军事演习,坦克压毁农田,步兵践踏庄稼,打骂驱逐在地里干活的农民……翻完了从头校看一遍,愤怒涌上心尖,日本鬼子居然在我国横冲直撞,南京政府却熟视无睹,哪里像个主权国家!?
我将译好的电讯交给黎总编辑,他翻阅了一篇,点了点头,用难懂的湖南话,说:
“你去休息休息,看看报纸。”
总编辑身材高大,四十来岁,戴着近视眼镜,长发搭在额头上。同室办公的副总编辑姓于,是福建人,中等身材,年岁小一些,掌管行政和财务上的大权。
退出总编辑室,我留心注意周围环境。报社设在一幢旧式宽敞的二层楼房里,楼下作印刷厂和发行科,楼上当编辑部。总编辑室单独隔开,剩下是个大通间,摆着八张桌子,只有四个编辑在办公。一个正在抄收南京中央广播电台的记录新闻,两个在编写稿件,另一个是校对。楼下一个年老的听差,不断送来排好的稿样,我见校对忙不过来,主动过去要求帮他工作,他高兴地给我两份稿样,告诉我如何修改错字。我编《救亡月刊》,每期都跑工厂自己校对清样,对这工作驾轻就熟。
凌晨两点多钟,楼下上来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一上楼就讲他到警察厅采访的新闻。大屋里的人,除了收听记录新闻的编辑,都洗耳恭听。他讲了一则抢劫案件,又谈了一件桃色新闻,然后坐到一张桌子边编写稿子。他是报社惟一的记者,名叫许文通。
许文通只有二十五岁,编辑部数他年青。他在国内上过大学新闻系,英文讲得好,所以黎总编辑派他跑外勤。许文通性情豪放,说话爽直,办事爽快,待人诚恳,编辑部的人都喜欢他。他是广东潮州人,潮州话和闽南语差不多,只是腔调不同。大概是年岁相差不大,性格有点相近,他很快就和我混熟了,待我像小弟弟。我有空的时候,他便和总编辑说了声,带我出去采访,让我写点次要的消息,帮我修改文字,在报上发表。
《侨商日报》每周出版一期《星期副刊》,四开三页六版。其中两版发表文艺作品。编副刊的先生,靠一把剪刀和一瓶浆糊,从国内外各华文报上,寻找有趣的材料,剪剪贴贴,也刊登本埠一些来稿。
有天晚上下班,已是凌晨四点多钟,我回到住处的路上,忽然风雨交加,把我淋得像只落汤鸡。路过中心菜市场,我跑到走廊下避雨,看见几个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水泥地上,盖着破报纸和烂麻袋,狂风刮着暴雨,淋在他们身上。附近跳舞场的高楼上,传出奇声怪调的舞曲,红绿电灯的窗户里,旋过双双对对的舞伴。当时心中很有感触,下午少睡两个钟头,写了一首诗,控诉这不平的世界,题名《暴风雨之夜》。晚上上班,我把诗作给许文通看,他连声叫“写得好”,交给副刊编辑。编辑先生看了,也说写得不错,帮我改了几个字,在《星期副刊》上登了出来。
另一天下午,我上街买面包,看见面包店的老板,正在拷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听他们说,那孩子的父亲失业,母亲生病,家中兄弟姊妹五人,天天挨饿。那孩子来偷面包,当场被捉到,老板威胁要将他交给警察。我看见那孩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哭哭啼啼,心里不是滋味,把买了的两条面包,送给那孩子。看客们也劝老板放了他,一场热闹的悲剧才告结束。
我重新买了一条面包,一路回家,胸口堵塞难受。这个社会太不公平,有人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有人啼饥号寒,分文没有。越想心里越激动,一肚子闷气要吐出来,想用笔墨控诉这人间的悲剧!原来就想写一篇小说,找不到合适的题材,耳闻目睹这惨痛的情景,正是所需要的材料。回到家里,一气写了三个小时,完成了四千字的小说。晚上到报社,译完外电,校对几篇文字,又重头改写一遍,交给副刊编辑,很快在《星期副刊》上发表了。
诗歌和小说在报上登载,有如母亲看到亲生的婴儿,感到喜悦和安慰。老师、同学和朋友们,也给了一些鼓励,更增添创作信心。以后看到什么不平的事,或是心里有所感,都产生了创作的冲动。每隔十天半个月,写出一篇东西。这些幼稚的习作,影响我一生的道路,使我日后选择了“耍笔杆子”的职业。
一九三六年,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夜,国际上风云变幻,黑浪滚滚!欧洲各国人民,在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魔爪下,终日惶惶不安。东方的日本军国主义者,正准备并吞整个中国。当日寇的铁蹄从东北踏进长城,亡国危机一天天严重之时,蒋介石却在加紧内战,向陕北红军大举进攻!
十二月十二日,驻在西北的东北军和西北军,在张学良和杨虎城两位将军的秘密策划下,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活捉了蒋介石。南洋爱国侨胞奔走相告,异常兴奋。一向主张反蒋抗日的《侨商日报》,最先印发了大张的套色号外。以后每日发表社论和重要消息。张学良和杨虎城邀请中共代表团到西安共商大事。在周恩来副主席的斡旋和劝说下,蒋介石被迫同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将军于十二月二十五日,陪送蒋介石飞回南京。
圣诞节之夜,报社全体人员放假。编辑部只有收听广播的编辑和我两个人。收音机里播出释放蒋介石的消息,我们打电话找黎总编辑,他不在家,找于副总编也找不到。两个无权的小人物,对着这特别重要的新闻,只好干瞪眼。下半夜找到总编辑,又找不到排印工人,还是出不了号外。
二十六日上午,M埠几家华文报纸发了号外,只有《侨商日报》无声无息。这一来,我们成了蒋介石的信徒们的攻击目标。国民党机关报说我们拿了张学良五万卢布。又发动华侨中的国民党员,登报声明停止订阅《侨商日报》;同时雇了一些流氓打手,每晚上围住我们报馆吵闹,扔石子打碎玻璃,打电话叫骂,阻拦侮辱进出报社的工作人员。
黎总编辑无可奈何,只得请求警察厅保护,驱逐闹事的流氓。他打趣地对编辑们说:
“今年的年关好过了,大家手里有俄国卢布。”
在《侨商日报》工作半年多,长了不少见识,对国际政治形势有所理解,对国共第二次合作,共同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抱着很大的希望。
祖国在召唤!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应该到抗日前线上去!一个念头不断在脑子里出现:“早日回祖国参加神圣的抗日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