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纽纽的“急事”

    纽纽因为我不听她的话,没有搬到那豪华的公馆去,有点生气,但仍然像姐姐一样的关心我,常常叫哑巴给送点好吃的东西,或是一两件礼物。有次她亲自坐着马车,跑到我们那蜗牛壳子般的小屋,使我手忙脚乱,特别是临走时塞给我一百比索的钞票,使我局促不安,只得婉言谢绝。她很不高兴,几乎有一个月不理我,我倒觉得心地平静。后来她又派哑巴给我送东西,而且越送越多,越送越勤,三两天来一次。有时我出门,他便放在小张家里。我感到很难堪:东西是花钱买的,物和财怎能分开?少量的食物,一两件衣服或日常用品,却之不恭,收之无愧。礼物多了,重了,收了心里不安,不收又怕伤感情,实在不好办。
    我用英文夹上土语,给纽纽写了一封信,感谢她的好意,婉转说明有些东西我用不着,请她往后不要破费,如果我欠缺什么,一定去向她要。信起了作用,哑巴半个多月没有送东西来,我心里又安静下来。
    有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还在睡梦中,忽听见敲门声,爬起来开门,哑巴走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一看,寥寥几字:

    “亲爱的弟弟:我有急事和你商量,请你马上和哑巴来一趟!

纽纽。”  

    我用手语问哑巴发生什么事?他呀呀唔唔比划着,我弄不明白,他抓紧我的手不放。我不得不穿好衣服,跟着出门。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哑巴拉我上车,马车飞奔而去。一路上,我猜测纽纽的急事,担心她发生什么不幸,又害怕碰到她那群上层社会的朋友。
    马车到了别墅,纽纽站在门口,穿着上海绸子的束袖白衬衫,白毛哔叽的西服裤子,很像当年摩佛号船上那个假小子。不同的是短头发烫了波纹,脚下登着半高跟的白皮鞋,胸部高高地鼓起来,脸上失去那水手式的粗野神气,水汪汪的双眼,射出深情的光芒,像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令人感到她是一个正在热恋中的少女。
    “比比!亲爱的,”她看我跳下马车,跑过来吻我的额头,牵着我走进院门,娇嗔地说道,“你这个坏弟弟,就是不肯来看我!”
    “对不起,我太忙了。”我抱歉地回答。
    “你早把姐姐给忘了!”她埋怨地补充一句。
    我没有吱声,跟她进入别墅,爬上楼梯,走到客厅。她拉我坐在长沙发上,面前玻璃茶几上,摆着一盘盘水果:有我爱吃的香蕉和木瓜,有发出诱人香味的爪哇大菠萝,有黄澄澄的吕宋芒果和带肉刺的榴莲,有槟榔和腰果,有檀香山产的又红又大的苹果,还有一盘福建樟州的蜜柑。最使我惊奇的是,居然有一大盘仙人掌上结的红果实。
    我恍惚走进水果店。但一看到那些仙人果,记忆又展开翅膀,好像看到纽纽初次品尝这野果的天真模样。纽纽见我望着水果发呆,打趣地说道:
    “比比,你瞧!我像水果摊的老板娘是吗?随意吃吧!”
    多年没有吃过故乡的蜜柑,我挑了一个大的,剥开薄皮,吃着香甜的肉瓣。纽纽拿起一只仙人果,笑嘻嘻地咬开,取出那坚硬似铁的果核,问道:
    “比比,还记得你教我吃这种‘甘吗的示’吗?”看我点点头,又说,“我打电报托朋友到D岛采摘,费了好大力气才寻到,专门乘飞机送来的。”
    纽纽洋洋得意地说着,我听了不以为然,为了这盘一文不值的仙人果,居然费这么大功夫和花许多钱。不禁想起唐明皇为了博得杨贵妃的欢心,下圣旨命令各驿站飞快马,从广东往长安送荔枝的故事。纽纽这种举动,是为了炫耀财富,还是别的用意?一时琢磨不透,也不愿多动脑筋,只想早知道为什么匆忙把我拉来。她却悠闲地吃着仙人果,吃了一个又一个,并且逼着我吃,说道:
    “比比,你一定得吃一个!”
    我摇摇头说:“淡而无味的野果,有什么好吃?”
    她反驳道:“当年在荒岛上,你不也津津有味地吃着吗?”
    我分辩说:“有这满茶几好果子嘛!中国有句成语,叫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现在情况不同了。”
    她啧啧地嘬着嘴巴,不无遗憾的说:“我读过一本小说,说中国人最讲义气,最重友情,不忘过去。听你这样说,我感到惊讶,你倒像个西方人!”
    “是吗?”我也惊讶地问,“我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那你就吃个野‘甘吗的示’!”她拿起一个仙人果,塞在我手中,“吃了,我才相信。”
    我只好吃着,她真的高兴了,露出甜蜜的笑容。
    “纽纽,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呀?”
    “请你来吃‘甘吗的示’,还不是件急事吗?朋友从遥远的D岛,乘飞机送来,不吃就会烂掉!这是有钱买不到的,论价值,这盘‘甘吗的示’,比这些水果高百倍。”
    我像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觉得纽纽在逗我玩,但看她认真的神气,实在不像。她继续说道:
    “当然还有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啦!”纽纽边说,边从一只扁木盒里,取出一支吕宋雪茄,顺手递给我一支,看我摇摇手,说了声“不会”,她划着火柴点着,抽了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烟,问道:“比比,你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心里在怪我是不是?自从司各特先生遇难,我就学会抽烟,平常不抽,烦闷时候抽几口……你大概等急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天生是个水手,喜欢大海,喜欢波浪。可是结婚以后,司各特不许我跟着航海,叫我整天守着这空空洞洞的大房子,我好似离开水的鱼儿,关在笼里的鸟儿,苦恼极了!他死了,我像一具活尸,招来了许多苍蝇!三天两头有人向我求爱,从老头到小伙子,围着我的裙边转,甚至跪在我的脚下,吻我的裙子。你那次见到的,只是其中小部分人。我发觉他们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财产,真叫人腻味!最近统通被我赶走了。我想买一条游艇,重温海上的梦。我准备请一个驾驶员,雇两个水手,还有我们那位忠实的朋友——哑巴。我想请你一块航海,给你一份优厚的薪金——我尊重你不愿无功受禄的精神—你可以随便做点事。这不比你当蚊香推销员、在报馆工作好些吗?你读书上学,不也是为了将来得到较好的报酬吗?比比,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纽纽的异想天开,使我感到为难。我生长在海边,喜欢一望无际的大海,爱听浪涛的响声,爱看潮水的涨落。如果在两年前,我会欣然接受。然而现在,怎能放弃求学上进?怎能丢下救亡工作?怎能离开心爱的阿红呢?纽纽瞪着希望的目光,等待我的回答。不忍遽然扫她的兴,我婉转地说道:
    “纽纽,你想摆脱无聊的生活,抛开你讨厌的人,跳出狭窄的沙龙,飞向辽阔的海洋,我为你高兴……不过,很遗憾,眼下我的情况,很难满足你的要求,得请你原谅。”
    纽纽的脸顿时拉长了,眉宇间起了愁云。沉默了一阵,叹口气说道:
    “是啊!我太自私了,光考虑自己,没有为你着想,请不要见怪。”你对我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怎会怪你呢?”我诚恳地说,“小时候,我曾经幻想当一名水手,自由地在海上飘泊,窥探大洋的秘密。说真的,我很愿意陪你去航海,实现童年的梦,可是……”
    “请不必说下去,我明白了。”她打断我的话,“让你离开美丽的丁小姐,拆散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未免太残酷了。”
    我解释道:“坦白说,我的确不愿和阿红分开。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的祖国正蒙受苦难,我的同胞正受日本兵屠杀,我怎能袖手旁观,到海上去逍遥呢?”
    “你这样热爱自己的祖国,很使我感动,我尊重你的感情。我正要告诉你,那支《梅娘曲》,我会唱了,我唱给你听好吗?”
    “好的。”我高兴她不谈航海的事,想听她怎样唱这首中国歌曲,跟她走到钢琴旁边。她要我和她并排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的时候,望了我一眼,笑笑地说:
    “比比,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的心事。你正在奇怪,一个从小在海上没有文化的假小子,居然会弹钢琴!是吗?我对你说过,我学会读书写字,是老轮机手教的——愿他的灵魂在天上安息。我学弹钢琴,是结婚后司各特逼出来的。他自己很粗野,却要妻子像个贵妇人,学上层社会那套讨厌的礼节。他买了这架钢琴,请来琴师,每天教我识谱弹琴,真是活受罪!你知道,我的手干过粗活,指头硬得像木柴,怎能弹这玩意儿呢?幸亏琴师是个耐心的老先生,把着手一个音一个音的教我,勉勉强强学了一点,弹不好别见笑。”
    纽纽开始按动琴键,发出哀怨缠绵的琴音。看她灵巧的手指在移动,心神交注在乐曲的感情里,并不像她所说的,只学了一点儿,而是已经掌握了相当的技巧。她弹完乐谱,用英文唱了一遍。跟着,耳边响起中文歌声:
    “哥哥,你别忘了我,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我感到吃惊,才注意到歌谱的中文字下面,用英文字母注了音,不知是谁给她加的注。虽说有些字音咬得不准,如像我说英语一样,但她的情绪表现得很深沉,甚至超过梅娘的哀怨和忧伤。
    唱罢《梅娘曲》,纽纽侧转过身,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右手绕着我的脖子,左臂围着我的腰,轻轻吻着我的额头,还像过去见面的时候,以姐姐感情对待弟弟一样,我也习惯了。不料她突然用力搂着我,疯狂吻着我的嘴唇,这一下可把我吓坏了,羞得腮帮发热,心怦怦乱跳,立刻挣脱她的搂抱站起来。她怨恨地望了我一眼,扑在琴键上,伴着杂乱的琴音,放声哭了起来。
    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留下来感到别扭,走掉了又过意不去。不管怎样说,她曾经救过我,我们像亲姐弟一般地相爱,恩情同友谊交织在一起,有如山重海深。现在爱情出了界限,好似无瑕的璧玉,忽然出现了黑斑,怎忍心将它砸碎?我呆呆地站了一阵子,听她哭得伤心,看她肩头颤动,胸腔像塞了一团乱麻,无可奈何地安慰她:
    “纽纽,不要难过,希望咱们还像过去,保持纯洁的感情。如果不是这样,很对不住,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你待我的好处,我永生不会忘记;我有不是的地方,请你多加包涵。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她听完我的话,哭的更加厉害。我硬着心肠,决定离开这是非之地,大步向外走。走到客厅门口,听见纽纽在后面呼喊:
    “不要走!比比!不要离开我!”
    我放慢脚步,脑子里朦朦胧胧,觉得不该停留下来。
    “比比!请等一等!我有话说!”
    我只好站住,没有转过身。纽纽跑到前面,展开双手拦住我,说道:
    “原谅我吧!比比,怪我不好!”
    她忏悔的声音,可怜巴巴的模样,使我的心软了下来,怜悯与同情,占了上风。
    “比比,好弟弟,原谅我一次吧!你高尚的行为,纯洁的心灵,使我感到惭愧。忘掉今天的事吧!保持我们过去的友谊,好吗?”
    我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对她说:
    “再见吧!纽纽。”
    “再见!”她紧握我的手,显出高兴的样子,“忘了今天的事,记着我还是爱你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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