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一卷 长篇小说

南洋漂流记

复仇之后

    农历新年,旅居南洋的华侨,沿袭家乡的风俗,商店和住宅的门口贴着春联:“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更新年”;“财如晓日腾云起,利似春风送雨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除夕的晚上,到处可以听到鞭炮声,有些地方还放起焰火。在华侨集中的唐人街一带,更是热闹非常。宗亲堂馆和同乡会,举办耍狮子、玩龙灯、演文明戏等节目,南音社里,伴着管弦丝竹,唱起“御前清曲”。
    华侨商店从元旦起放三天年假,辛苦一年的伙计们,得到喘息的机会。赢利的头家们,给店伙发双薪、送红包,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庆贺新春,预祝来年大吉大利。伙计们换了干净的衣衫,出门探亲访友,互相恭喜发财。有的上电影院,游海滨公园;有的在店里投骰子、抹纸牌,赌个小钱,寻寻开心。如果不是天气炎热,真像在家乡过新年。
    春节期间,报馆可以收到一笔广告费,好些大商家登了“恭贺新禧”、“恭喜发财”的广告,报纸只在年初二停刊一天,尚有两天假,职工们轮流休息。大年初三该我休假,陈山叔忽然来到M埠,找到我的住处。他穿着一套时髦的白西服,结着黑领带,踏着棕皮鞋,头发梳的油光滑亮,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俨然像个有钱的绅士。自从离开S埠,我心里时常挂牵,现在他突然出现,使我喜欢之余,又有些惊异。
    陈山望着我的眼睛,哈哈大笑地说道:
    “阿宋,你好像观察稀罕的动物,从头到脚瞧着我。你看我像个阔佬是吗?我是发了点小财,不过这样打扮,还有别的原因。主要是为了瞒过仇人的眼睛。”
    我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好奇地问道:
    “你的仇恨报了?”
    他点了点头。我急于想知道怎样报的仇,他却将话岔开,说道:
    “我见到李古意了,他把大儿子从唐山弄来,在那巴开了一间‘菜仔店’,门面小得像鸽子笼。父子俩起早贪黑,勉强维持生活。可是他却为我保存了两千比索,在银行里存了一年多,一个仙也没有动用,你说天下能找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古意’的人吗?”
    “他怎么给你保存两千比索?”我被新的奇闻吸引,忍不住发问。
    “你不相信?”陈山笑着反问,“开头我也不相信,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李古意把银行的存折拿出来,果然在我的名下,存了两千比索。加上一年多的利息,一共两千二百多比索。我惊讶地问他:
    “‘古意兄,哪来的这笔钱呀?’
    “李古意说:‘是你舅舅留下来的。’
    “阿宋,你知道,我母亲是本地人,家里很穷,只有一个亲弟弟。她嫁给我父亲,我的番舅舅也在小店里帮忙,在我的记忆里,还有点模糊印象,他只是个大孩子。我母亲去世不久,美国一家矿山公司来招劳工,舅舅要去美国做工,父亲给他筹备两百比索作旅费。舅舅一去没有音讯,前年从美国回来,打听我父亲的消息,知道小店早已倒闭,父亲到山顶小城做工。舅舅寻到山顶,问了老裁缝陈德,陈德告诉他,我父亲已经去世,又说了我的情况。舅舅一路到那巴,找了李古意,知道我到了S埠,不晓得门牌地址。舅舅急着要回美国,留下两千比索和一封信,请李古意设法转给我。李古意打听到我在S埠被汽车撞伤,也知道你去找过我。你走了,我搬了家,隐名埋姓在一个广东老板的面包厂里做工,他当然打听不到。舅舅给我的信中说,他在美国成家立业,混得不错,要我到美国去找他。”
    “你去美国吗?”我问。
    “去美国也是寄人篱下,离开祖国更远,”陈山感叹地说,“不过眼下的情况,我必须离开南洋,先到香港再作打算。”
    “为了逃避仇人的追捕?”
    “也可以这样说。”
    “你是怎样报的仇?”我憋不住问他。
    “我在面包厂的第二年,学会开汽车,每天清早开大卡车出去送面包,有时到面粉厂拉白面,这对我侦察仇人的行动更为有利。拳赛场的老板,那个葡萄牙杂种,大概把我忘了,我每天开车经过他住的小洋楼,经常看到他亲自开着那辆撞伤我的黑色小轿车,有几次面对面,他没有认出我来,也许因为我剪成平头,留着大胡子,戴了墨镜的原故。我摸清他每天上拳赛场、去赌博窝和到妓院的规律,准备在赌场的路上把他干掉!赌场设在市郊,附近有条弯弯的坡道,是他必经之路。那葡萄牙老板常常通宵赌钱,黎明驾车回家。有天凌晨四点钟,我将大卡车开到弯道的坡上停着。天刚蒙蒙亮,看见他那辆黑色小轿车,从弯道慢慢往上爬,我踩着油门,驱动卡车朝下滑行,跑到离小车大约五十米,前面是个大转弯,我加快马力冲下去!那葡萄牙杂种,看见大卡车朝他猛冲,惊慌失措地按着喇叭。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脑子里闪过他撞我的情景,一肚子愤怒像火山爆发!两车相距十几米,小车拼命躲闪,我转动一下方向盘,对准他车头的一边猛撞!只听见哐隆一声!伴着那家伙的惨叫,小轿车翻倒了,滚到旁边山沟里。我开快车逃离现场,回头望了望着火的小车,出了一口闷气,报了两年前的仇恨!这叫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我开车回面包厂,检查了车前的防撞板,只有轻微的伤痕。老板问我一大早开车出去做什么?我说到汽油站加油。老板看了看手表,一面吩咐工人加快装上面包,一面叫我从速送给各零售商贩,别再耽误时间,影响顾客购买,我满口答应。工人们装好车,我像平时一样,开着卡车出去送货。
    “第二天,S埠中西文报纸上,都登载车祸的消息,并附着一张图片,上面是那辆翻倒了的小轿车,旁边一具烧焦了的尸体,显然是从车里拖出来拍的照。我高兴地骂道:‘你这个害人的狗杂种,到底也有今天啊!’那条新闻上,猜测车祸的原因:一是驾车人喝醉酒翻了车,二是被别的车撞翻,报上说,有人在出事的时间,远远看见一辆大卡车飞驰而去。我心里很不安,深怕万一被查出来,要吃官司。葡萄牙老板手下那群狐朋狗党,也不会善罢甘休。想到大卡车的防撞板上留下伤痕,我悄悄地刷了油漆。
    “不料弄巧成拙!老板发现我刷了防撞板,产生了怀疑。他用杂着广东话的闽南语盘问我:
    “‘昨天天不亮,你开车上哪儿去?’
    “我不高兴的答道:‘不是向你说过吗?到汽油站加油。’
    “阿旺,老板和气地叫我的假名字,‘阿旺,你来我这厂里做了两年工,我看你老实忠厚,干活卖力气,给你加过两次薪水,让你开汽车,算对得起你吧?早就有人怀疑你不叫张兴旺,而是击败铁狮子约瑟的陈山。报纸上登过你的照片,不管你怎样乔装打扮,改名换姓,也瞒不过众人的眼睛。我不愿意揭穿,因为报上说你被汽车撞伤,是受人暗害。我以为你改名换姓,是怕继续受迫害。前天凌晨的车祸,摔死的是拳赛场的老板,他是S埠黑社会的头子,势力很大,谁也惹不起他们!前年你击败约瑟以后被小车撞伤,社会上议论纷纷,都说遭他们的暗算。这次车祸的时间,恰好你开车去加油,说是碰巧,可防撞板撞掉了油漆,该怎样解释呢?警察局公开调查,不排除被仇人撞翻的可能性,黑社会也在秘密查访,扬言要为他们的头目报仇。阿旺!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老实对我说,这事跟你有没有牵连?请相信我一片好意,不会做出不利于你的事。’
    “阿宋,正像老板说的,这是生死关头,可不能有丝毫的大意!不管老板多大的好心,我也不能承认,承认了等于给自己判死刑!我对老板说:‘车祸跟我毫无关系,我叫张兴旺,不是你所说那个陈山。我没有见过陈山的照片,也许长得跟他相像,可我还是姓张。’“老板感到失望,皱着眉头说道:‘阿旺,我得坦白说,既然有人说你就是陈山,不管是真是假,警察和流氓们,都会找上门来。我是个买卖人,经不起官府衙门的折腾,更惹不起黑社会的麻烦。不管你是不是陈山,你得赶快离开面包厂,跑到别的岛上躲一躲。一旦查到这里来,我可以对他们说,你在半个月前辞职走了。等一会我给你结账,多付给一个月薪水,你快去收拾行李,天黑了就走。’
    “当天晚上,我乘去L埠的班船,在那巴找到李古意,他将番舅舅留下的存款交给我。我送他五百比索,报答这位忠实的老伙伴,给他的小生意添点本钱。我暂时藏在小店里存身,听听风声再说。
    “我向李古意打听亚细亚商店的人员。李古意叹息地说:‘洪耀华来到M埠,用洪头家的名义,向亲友借了一笔钱,做投机生意,起头赚了一些钱,论理应该将欠债还清才对。可他不守信用,又装阔少爷,花钱似流水,以为银钱来的容易。后来做了几桩投机买卖失败,本钱蚀光了,再也借不到钱,听说现在很狼狈,靠同乡会接济过日子。他弟弟洪耀祖,倒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在L埠一家大公司当了伙计,眼下升任账房先生。唉!真是想不到,同胞亲兄弟,两种脾气,两样结果!看来日后洪头家的门庭,得靠洪耀祖来复兴啦。’
    “提到那只‘猫仔’林贵,李古意厌恶地说:‘猫仔爱吃腥,狗仔要吃屎。林贵跟人合伙做土产生意,买空卖空,赚了不少钱,回唐山娶媳妇。俗话说,“麻子专娶水查某(漂亮女人)”。老婆一枝花,他还穿花街走柳巷,嫖妓女得了肮脏病,鼻子烂掉了,没脸见人,听说正在家乡养病呢。’
    “讲了林贵,李古意忽然谈起伊莎来,我实在不愿听,可他高兴地为她辩护说:‘不是我想揭你的伤疤,人家变好了嘛!原先她出卖色相,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养活一对儿女呀!在这金钱世界里,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钱怎么活呀?亚细亚倒闭以后,各奔前程,林贵去山顶,伊莎给人家洗衣服度日,她当过护士,又在家里给病人打针,现在日子过的不错,常来我这里买东西,好几次问到你呢。’
    “听李古意这一说,我对伊莎的怨恨全消了,产生了怜悯的心情。李古意问我想不想见伊莎,被我拒绝了,我觉得自己出来避难,少抛头露面为妙。
    “在小店里躲了几日。有天上午,李古意拿来一张S埠出版的华文日报,登了一篇警方调查车祸的报告,否定那葡萄牙老板自己驾车失事,怀疑是被对面来的卡车撞翻,把我当成嫌疑犯,还登出一张我拳赛时的照片。报告里提到我在那巴当过店员,后来以拳赛为职业,曾经击败过S埠的拳王和铁狮子约瑟。在击败约瑟的晚上,被一辆黑色小轿车撞伤了大腿,曾经控告死者蓄意谋杀,因为缺乏证据,法院不受理。报告中说我伤好出院,在街头擦过皮鞋,以后不知去向。但是去年有人发现我在S埠开大卡车,我的照片多次上过报,认识我的大有人在。警方据此推测可能是我进行报复,正在进一步调查,估计我已经逃离S埠,已经通知各地警察局,查捕我归案。
    “当天下午,小店里来了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装着买东西,四只眼睛东张西望,有一个还闯到小后院去。他们待了半小时,只买了香烟和火柴。我躲在仅能容身的小阁楼上,双眼从乱七八糟的货物空隙中望着,心里有点紧张,怕被发现。他们走后,李古意说是侦探。果然,半夜里警察来搜查。幸亏李古意早有准备,天刚黑叫他的儿子,带我到伊莎的家里藏起来。
    “伊莎家的小木楼,架在一条通海边的水沟旁,是间独立家屋,四邻离的很远。房子破旧,却收拾的干净,地板打了蜡,看来生活还过得去。她的两个孩子,都长得漂亮,生得乖巧,讨人喜欢。他们看到妈妈把我藏在家里,都瞪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望着我。使我想起当年在坟场里,赶走流氓呆狗时,伊莎望着我的神气。妈妈对儿女们低声说了一阵话,两个孩子很懂事,安静地到一旁睡觉去。
    “伊莎对我的突然来临,又惊又喜,手忙脚乱,给我弄好吃的东西,不时跑到门外张望。等孩子们睡着了,她坐在我身边,流着眼泪请求原谅。伊莎的负心,给我留下的伤痕太深了,影响了我的前途和幸福,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像刀绞。可是现在,她尝过人生的辛酸,我经历坎坷的道路;她已经改邪归正,我身在逃难中。听她悲悲切切的哭诉,看她泪水纵横,即是铁石心肠也会软化。我同情她的不幸,原谅她的负心,但当她过分热情,想重温旧好,将身子靠着我的胸膛,我感到一阵恶心,立刻站了起来。我们的感情,像泼出去的水,永远也收不回来。她羞愧的低下脑袋,颤动着肩头在抽泣,我不忍过分使她伤心,好言安慰了她,答应永远做她的朋友,她才擦干眼泪笑了。
    “第二天,我给她一百比索,请她帮我买一张晚上去山顶的火车票,我想转个弯去看老宗兄陈德。伊莎听说我要去她的故乡,到那个有过一段不平常恋爱的小城,激动的不得了,想陪我一块去。我实话告诉她,到小城是为了逃避仇人的追捕,行动要绝对秘密,她和我同行,会暴露目标,引起麻烦。她感到遗憾,叹着气出门,为我买来火车票,还弄来一身肥大的衣服,把我打扮成乡下的番仔。下午,她买了一瓶酒,烧了几样菜为我饯行,哭哭啼啼送我下小木楼。
    “到了山顶小城,找到老宗兄陈德。他依旧在洋服店里当裁缝,仍然住在那间小阁楼里。经济上没有变化,人却老多了,两鬓斑白,背也驼了。他为我做了这套漂亮的西装,我从乡下佬变成绅士。临走前,我送他五百比索作本钱,让他实现多年来的梦想,能自己开一间小洋服店。”
    陈山叔讲完复仇与逃难的经过,问我分别以后的情况。我一五一十说完,提出想回祖国参加抗日的愿望。
    “阿宋,咱们一块走吧!”陈山高兴地说,“旅费不成问题,我身边还有两千比索,换成国内的钱,就是四千多,够咱们用一阵子。”
    “你已经送掉一千多,怎么还有这许多钱?”我疑惑地问。
    “在面包厂干了二年,每月都有积蓄。去年唐山的祖父过身了,单是赡养一个婶娘,所费不多。钱不用你操心,一同走吧!”
    “你几时动身去香港?”我问
    “一两天就得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虽然住在大酒家,也常看到一些贼头鬼脑的人,许是自己心虚,不过还是早走的好。”
    我同意他的想法,又感到时间过于匆促。我幻想回到祖国,能有半工半读的机会,边读书,边做工,边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一旦战事爆发,立即投笔从戎。因此,不愿放弃即将到来的学年考试,对他说道:
    “再过半个月,学校要大考了。我想考完再走,日后或许有机会,还可以继续升学。”
    “对!你还很年青,应该进一步深造。我在香港等你。”陈山说着站起来,“我去看看船期,有要紧事可给我打电话,我住在皇后大酒家二楼二零五号房间。记住!我现在叫韦廉先生,身份是进出口商。”
    陈山写下电话号码走了。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一会儿如长江大河,汹涌澎湃;一会儿似山涧流水,潺潺滚动。想到在这美丽的岛国上,经历蕉风椰雨,度过宝贵童年,寻思很快要和亲人、老师、同学和朋友们分别,又有些恋恋不舍。特别考虑到和丁玉红的爱情,正处在难分难解的境地,如果她能和我远走高飞,双双回到祖国,那是最好不过了。但这仅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的父亲不会放她走,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我们两人的未来,只好任凭命运之神摆布……
    这天下午,本来想温习功课,陈山走后,心绪烦乱,打开课本,纸上一片麻麻点点,提起钢笔,什么也写不成。末了,居然在拍纸簿上,画出亭亭玉立的阿红,腮上露出笑涡,神情十分可爱,禁不住拿起画像,轻轻地吻了一下,引起无限的情思,终于给她写了一封长信,回忆相爱的历程,描绘甜蜜的梦境,说明自己决心回国去,征求她的同意,请求她的谅解,希望她能携手并肩,一同投入抗日救亡的浪潮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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