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龙真人别传

第十八章 深夜反击

    吃罢晚饭,皮文礼和曲仙舟,回去安排明日的宴会,夏亦石和丁若钢留下来,准备今夜和师父依计行事。龙真人拟写了一张字帖,和两个徒弟改扮行装,全是一身黑。头顶扎着长罗巾,身上穿着短衣长裤,腰里束着带子,脚下踏着短靴,绑着裹腿,脸上蒙着黑纱,只在眼眶外留了两个小洞。
    三更时分,师徒三人手里提着钢刀,绑腿上插着匕首,吹熄油灯,离开书房,不声不响地走到后院,翻墙头出去。为了避开行人,走着偏街僻巷,来到西门里扁担巷。
    鸡不叫,狗不咬,天空阴沉沉,巷里静悄悄,左邻右舍的灯火熄灭了。夏亦石领路,走近一口水井栏边站下,指着两棵梧桐树跟前的大门,低声说道:
    “这就是夏子佑的宅子。”
    龙真人推了推双扇大红门,门闩紧插,一动不动。看了看院墙,只有一丈高。他拾起一块石子,来个“投石问路”,将石子扔进院里,侧耳谛听,听不见一点动静。他向两个徒弟打手势,双脚猛一蹭,身子向上蹿,单臂扒住院墙,转身跳进院里,足尖轻轻着地,只见一团黑东西向他扑来,不由吃了一惊,定神细看,原来是条大黑犬。常言道:“哑巴狗,暗下口!”他知道这不声不响的狗,都经过主人的训练,比那汪汪叫的畜生,更为厉害!他不敢怠慢,蹲着身子,等那畜生扑到跟前,猛挥一刀,朝狗头上吹去!那畜生受了重伤,不由嗷嗷地叫了几声。龙真人抬腿踢中狗头,把那畜生踢晕了,又用刀锋切断它的喉管,结束了狗命。
    丁若钢和夏亦石紧跟着翻墙头进来了。龙真人看见堂屋西边的窗户透着亮光,知道夏子佑还没有睡觉,他和两个徒弟踮起脚尖,轻轻走到房檐下,用舌尖舔破窗户纸,一只眼睛往房里窥视。屋里很宽敞,当中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正面墙下一个五斗柜,柜旁有一张大床,只看到半边卷起的蚊帐。
    龙真人撕大了窗上的纸洞,整张大床映入眼中。床当央摆着一个鸦片盘子,两侧躺着一男一女,烟灯不亮,看不清他们的脸目,那男的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那女的左手拿着烟枪,右手用一支铜捻子沾着鸦片烟,对着大烟灯往烟枪头上涂抹,龙真人猜想这双男女,定是夏子佑和他的小老婆洪荷花。
    那女人烧好鸦片烟,吸了两口,说道:
    “装好了,子佑,抽吧!”
    夏子佑侧转身子,接过大烟枪,对着烟灯吱吱地吸着,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白烟,散发着鸦片香味。他过足了瘾,将烟枪递给那女人,说道:
    “荷花,你也抽两口,好睡觉。”
    洪荷花接过烟枪,吸着剩下的烟底。夏子佑坐起来,从保温的藤盒里提出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喝下,慢吞吞地说道:
    “刚才我眯了一会眼,恍惚听见院里大黑狗叫了两声,会不会出什么事?”
    洪荷花抽完烟,埋怨道:“有么屁事!别人养的看家狗,有了动静汪汪叫,好给主人报信。你倒特别,将狗摆弄成哑巴,好暗地咬人!”
    夏子佑道:“我总有点不放心,你出去瞧瞧。”
    洪荷花道:“你个大男人,过了瘾有精神,你不去瞧,叫我去?”
    夏子佑道:“怕啥子?”
    洪荷花道:“外面黑漆漆,我怕挨刀子……”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见窗户一声响,飕的飞进一把亮晃晃的匕首,不偏不倚正插在鸦片盘上,大烟灯跳起来灭了。两人吓得魂不附体,夏子佑喊了声“不好”!跳下床来,荷花缩到床角里去。说时迟,那时快,窗口飞进两个蒙面汉子,龙真人抓住夏子佑后脑勺上的尾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丁若钢在他脸前晃着刀片,咬牙切齿地训道:
    “夏子佑!你素来作恶多端,欺压穷人!放高利贷,敲骨吸髓!大家恨不得挖你的黑心,吃你的肉!你不知改悔,反而变本加厉!近来又造谣惑众,胡说龙神显圣,妄想借修庙骗钱财。你鼓动乡民闹事,借刀杀人,陷害贤良!你一生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如今恶贯满盈!我二人特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取你的狗命!”
    丁若钢从小跟父亲打铁,只念了二年书,平日笨嘴拙舌,不爱说话,现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套,原来是龙真人事先教他背诵的。龙真人是本镇名人,尽管黑纱蒙面,声音却是改变不了,所以让这位默默无闻的徒弟出头。丁若钢说完,龙真人使劲揪紧夏子佑的辫子,快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夏子佑吓得脸如土色,浑身像筛糠一般,嘴里发出颤动的喉音,说道:
    “两位好汉饶命!饶命!小人一定悔过自新,改恶从善!”
    丁若钢骂道:“你是条狗,改不了吃屎,留下是个祸害,宰了他!”
    龙真人举起钢刀,立刻要砍下他的脑袋。夏子佑慌忙跪下叩着响头,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好汉,恕、恕罪!饶、饶命!好汉要、要什么都可以,求求求饶我的,狗命。”
    丁若钢道:“那好!把你放高利贷的借据,债户抵押给你的房约地契,和你记下的账簿,统通拿出来!”
    夏子佑听了,心里暗暗叫苦,口中只好说“要的”。他拿着一大串钥匙,打开五斗柜,取出一只小木箱,放在桌上说:
    “都在这里。”
    丁若钢看见木箱上的锁,喊道:“打开!”
    夏子佑双手哆哆嗦嗦打开锁。龙真人掀开箱盖,拿起两本放高利贷的账簿,几十张欠债户的借据和房约地契,大略过了目,将十多份抵押的契纸拣出来,把账簿和借据在灯上点着,放在地上燃烧。
    屋里飘着黑烟和纸灰。夏子佑看着燃烧的纸张,比烧他的肉还疼痛,那是他的心血和财产呀!他是个铁算盘,见到沙子都想榨油,平时一毛不拔,现在瞪眼望着银子化为灰烬,恨不得冲过去将火扑灭,可是见到两把亮闪闪的钢刀,还是性命要紧,只能偷偷流着眼泪,暗自难过。
    烧完账簿和借据,丁若钢说道:“夏子佑!你放的高利贷,就像条吸血管,吸着穷人脂膏血汗!将账簿借据烧了,是为你积点阴德,往后一笔勾销,不许再向债户讨钱,如若执迷不悟,当心你的脑壳!”
    夏子佑惊惊颤颤地说道:“是是”。丁若钢取出龙真人写好的帖子,说道:
    “你的罪恶死有余辜!吾等本上天好生之德,暂时留你一条狗命。你照这个帖子,大字抄写一张,让公众知道你决心重新做人。”
    夏子佑接过帖子,看见上面写着:
    “敬告龙门镇父老乡亲:鄙人夏子佑,平生不务正业,专事包揽词讼,高利放贷,鱼肉乡里,盘剥孤贫,罪大恶极,伤天害理,死有余辜!鄙人立誓痛改前非,弃恶从善,焚毁债户借据,奉还抵押契单,凡向鄙人借高利贷款者,均一笔勾销,不必还钱,立此公告为凭!
    “另者,近日黑龙潭出现怪异,鄙人妄想乘机敛财,曾与文相全密谋,放出谣言惑众,谎称龙神显圣,倡议募捐,为龙神修建庙宇,以便从中取利。不期龙真人钓出大鲶鱼,当众揭穿,鄙人怀恨在心,又与文相全蒙骗公众,谎言龙神被害,地方要受灾祸!煽动乡民围攻龙道士,大闹进士府。凡此种种,皆鄙人之罪也,望列位父老乡亲,勿再相信谣言,此布周知!”
    夏子佑看着帖子,脸有难色,迟迟不肯动笔。丁若钢大怒,举起利刀,砍下方桌一角,厉声喝道:
    “夏子佑!帖上写的是不是实情?”
    夏子佑生怕掉脑壳,忙道:“是实情!”
    丁若钢道:“是实情为何不动笔?”
    夏子佑道:“动,动,我就写!”
    丁若钢给他磨墨,夏子佑无可奈何,提起毛笔,大字抄写完毕,签名画押,盖了图章。
    龙真人拔起插在大烟盘上的匕首。丁若钢将那张帖子烧了,收好“布告”和契约,又把夏子佑训斥一番,末了,用大刀片敲他的脑壳,说道:
    “夏子佑!你这颗吃饭的家伙,暂时寄存在你肩膀上,往后再敢为非作歹,本义士随时来取!”
    夏子佑连连点头哈腰称是,眼送着两位蒙面客从窗口跳出去,身子软成一瘫,倒在鸦片床上。缩在床角里吓得半死的洪荷花,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出,这时才“哇”的一声哭起来。
    龙真人和丁若钢跳出堂屋,在院里望风的夏亦石打开大门,师徒三人按预定计划,直奔文相全的住处。他们穿过横街,进入小巷,夏亦石指着一座塌了墙的破院子,说声“到了”。
    龙真人摸了摸关住的院门,门缝有一指宽,他拔出匕首插入门缝,撬开里面的闩子,推开大门,带着两个徒弟进去。
    院里静悄悄,北屋和东房一片黑,南屋的窗户半开,透出亮光。三人轻轻地走到窗口,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独自坐在桌子边饮酒吃肉。他就是有名的“闻香钻”,镇上老少全认识。龙真人心里奇怪,这家伙深更半夜还在喝酒。他不晓得文相全的胃口,简直像个无底洞,怎样也填不满。他成天打听东家办喜事,西家宴亲友,厚着脸皮钻去大饱口腹。他还有个习惯,时常睡完一觉,爬起来独自吃喝,以免老婆孩子跟他争食。
    龙真人留下丁若钢在院里把风,领着夏亦石走到门口,一脚踹开房门冲进去。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文相全,听见门声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见两个一身黑的蒙面人,提着亮闪闪的大砍刀,立刻全身发抖,手中酒杯落地,双腿扑通跪下,口里连声哀求道: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夏亦石喝道:“吾等不是山大王,是打抱不平的义士!”
    文相全道:“义士饶命!”
    夏亦石问:“文相全!你近来干些什么缺德事?从实招来!若有半点虚假,当心你的狗头!”
    文相全道:“小人嘴馋,除了吃吃喝喝,没有做什么缺德事。”
    夏亦石拍着桌子,责问:“你敢说没做坏事?”
    文相全做贼心虚,结巴地说:“我,我,我前两天,到印寡妇家,骗了一顿酒饭,还,还动了手脚……”
    夏亦石问:“还干了什么坏事?”
    文相全道:“别,别的,没哪!”
    夏亦石气愤地揪住他的小辫,刀锋挨着他的肥脖子。文相全心里惧怕,脸色煞白,连忙改口说:“有,有!”接着把他如何合伙,想借黑龙潭捞油水;如何怀恨龙真人钓了大鱼,揭穿了真相,煽动乡民攻打龙道士,包围进士府,想借公众之力,逼龙真人就范……一五一十说完。夏亦石找出文房四宝,教文相全详细写下来,签名画押,盖了图章,然后对他说道:
    “文相全!你为人卑鄙,贪而无厌,扰乱地方,陷害好人,该当何罪?”
    文相全哭丧着脸哀求道:“义士恕罪,恕罪!小人不敢了!”
    夏亦石道:“罪恶可恕,天理难容!你做了坏事,不能不受惩罚!”
    文相全道:“求义士饶小人一命,罚小人做什么都行。”
    夏亦石发现床底有一只尿壶,心想他外号“闻香钻”,整天骗吃喝,该给他洗洗胃肠。于是提起尿壶,倒了一大碗尿浆,说道:
    “文相全,论罪该将你斩首,念你尚知悔过,罚你喝下这碗‘清汤’!”
    文相全瞧着那碗“清汤”,闻到一股臭骚味,实在难于下咽。他讨价还价,先是赖着不想喝,尾后求喝半碗,怎奈夏亦石不依,只得捏着鼻子,闭上眼睛喝下去。喝完了一会儿,感到恶心反胃,又咕咕嘟嘟吐出来,将白天和刚才吃的酒菜,吐了一地。
    龙真人和夏亦石闻不了那股臭味,撇下还在干呕的文相全,走出房子,和院里的丁若钢离开院子,匆匆往回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近处雄鸡争相响应,喔喔喔喔的叫声此起彼落。龙真人对两个徒弟说道:
    “天快亮了,咱们把押给夏子佑那些房地契约,迅速物归原主,千万别暴露自己的面目!”
    夏亦石道:“龙师父,弟子家就在前面,到我家去坐一下,咱们分头去送,免得耽误时间。”
    龙真人说声好,三人在夏亦石家的灯下,将契纸按地区分好,分头去派送。他们叫开主人的家门,将契纸归还原主,嘱咐大家说,他们欠夏家的高利贷,已经一笔勾销,立下的借据也烧了,倘若夏子佑来讨钱,可以不必理会。
    那些债户在梦中被叫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手中接回押出去的契约,还以为在做梦,嘴里不停地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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