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三卷 中短篇小说

龙真人别传

第十九章 双管齐下

    第二天上午,高升酒店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老板亲自指指点点,伙计们手忙脚乱。今天本镇名流士绅,要在这里请客议事,老板格外吩咐,招待周到,人人有赏,大家特别卖力气。
    这家酒店,设在龙门镇南大街,离胭脂巷隔两条巷,是家百年老铺,原先叫高升店,只住旅客,不卖酒饭。后来店主发了财,扩大门面,广修楼宇,增加营业,既寓客商,又办宴席,兼售小吃。生意越做越兴旺,成为本镇最大的酒店。尽管招牌换了红底金字,可是老店门口“仕官行台,安寓客商”八个大黑字,却是照旧未动,只是重新刷上油墨。据说那是本店开张时候,请当任县太爷写的字,是生意发达的彩头,更改不得。
    高升酒店每天用的猪肉,全由皮一刀肉铺供应,皮家的猪肉好,价钱便宜,酒店是他的老主顾。一清早,皮文礼派伙计送来猪肉,并且通知酒店掌柜,曲仙舟要办两桌酒席。他已经知道龙真人深夜反击,制服了两条害虫。他心里十分欢喜,预料今日的宴会,有个圆满结果,平息一件麻烦事,对地方上的安定大有好处。他吃过早饭,立刻赶到曲仙舟家里,把兄弟见了面,皮文礼问道:
    “三弟,宴会的请帖发出去了吗?”
    曲仙舟答道:“天刚亮就派人送走了。”
    皮文礼道:“愚兄想再补写两张,请夏子佑和文相全也来赴宴。”
    曲仙舟道:“合适吗?他二人既非族长,又非乡董名流,不会引起非议?”
    皮文礼道:“三弟是怕客人们不高兴?愚兄看来不打紧,客是咱们请的,即使 有人不高兴,也不会说什么,好歹他二人也不是无名之辈。”
    曲仙舟道:“大哥想请他们的意思是……”
    皮文礼道:“他们昨晚吃了大亏,一定会怀疑是二弟所为,请他们赴宴,一来可以消除或者减少这种猜测,二来可以在酒席桌上,当着族长绅士的脸,揭穿他们的把戏更为有利。”
    曲仙舟道:“大哥说得有理,小弟马上补写两张请帖,立刻派人送去。不过小弟想,他二人不一定会来赴宴。”
    皮文礼道:“咱们礼义兼施,能来更好,不来证明他们心虚,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夏子佑说不准,文相全不会放过这顿美餐。”
    曲仙舟道:“好,就这样办。”
    皮文礼道:“愚兄还想,让龙真人也到高升酒店。”
    曲仙舟道:“昨晚上商量好,不是让二哥回避吗?”
    皮文礼道:“昨天晚上,对打击夏子佑和文相全,还没有把握。如今一切顺利,让二弟出面有好处,事情是他惹起来的,他犯了众怒,让他当众说清楚,也显得咱们大公无私。”
    曲仙舟道:“待会小弟去高升酒店,邀请二哥同行。”
    皮文礼又和曲仙舟商量了一阵,然后独自走到高升酒店。酒店掌柜的在大门外迎候宾客,看见这杀猪的屠户,今日穿着长衫,戴着瓜皮小帽,斯斯文文走来,立刻赶上两步打招呼,笑嘻嘻说道:
    “皮二爷,来的早啊,快到里面喝茶。”
    皮文礼边走边问:“酒席安摆好了?”
    掌柜的回答:“好了,好了。八个冷盘,十道热荤,外加一个甜食,都是小店的拿手菜,二爷放心。”
    皮文礼点点头,随着掌柜的进门,上了二楼花厅,看到明窗净几,两张大圆桌上摆着杯盏碗筷,满意地说道:
    “有劳掌柜的费心了。”
    掌柜的道:“岂敢,岂敢!承蒙二爷照顾,小店增光不少,理应尽力侍候。但不知请的什么贵客?”
    皮文礼道:“全是本镇的士绅名流,席间要商量公益大事,请掌柜的吩咐下去,不要安排其他客人上楼。”
    掌柜的道:“当然,当然。”
    皮文礼巡视一番,看见安排停当,下楼站在大门外迎接来宾。客人们先后到达,掌柜的引上花厅,敬烟倒茶,递热毛巾,来的客人几乎全是老头子,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胡子花梢,有的秃了脑门,有的扶着拐杖……他们的身材有高有矮,有肥有瘦,穿的全是长衫马褂,口里诗云子曰。他们是龙门镇的元老,主宰着千家百户的命运。
    镇长的年纪最轻,刚刚五十出头。他姓包名公朴,常常自称为镇上的“公仆”。这里是山高皇帝远,县衙门鞭长莫及,管治不了,十年前县里派来一个镇长,因为劣迹太多,不到半年被镇民轰走。后来由各大姓协议,推举包公朴当镇长。包镇长生成五短身材,矮矮胖胖,像个皮球。他为人圆滑,四面玲珑,八方讨好,所以镇长这把交椅,能坐十年之久,而且有点威望。昨夜里皮文礼到他家里,说明曲仙舟今日设宴的用意,临走时留下一个红包,他心领神会,准备为梅园三结义出力,对地方公益也会有利。
    客人们坐在花厅里,喝着清茶,抽着水烟袋,互相问候,三三两两谈家常,讲气候,埋怨今年天气反常,秋收前刮了一阵“寒露风”,庄稼减了两成,影响镇上的生意。也有谈论着地方上不安宁,土匪蟊贼横行,责骂官府无能。大家嘴上闲扯,腹中藏着疑问:“曲仙舟今日设宴用意何在?”他们暗地询问镇长,包公朴神秘地笑了笑,多数人怀疑与龙真人的事有关,及至曲仙舟和龙真人手挽手进来,看到龙真人若无其事,大家心里更加纳闷。
    曲仙舟拱手作揖,向客人们赔礼,说道:“列位大爷大叔请了,小侄因为贱务缠身,迟到了一步,请列位多多包涵!”
    龙真人态度洒脱,穿着一件鲜艳的道袍,身边没有带剑,他频频向父老们请安,坐到角落里不动声色。
    日近正午,请的宾客陆续来到,只差夏子佑和文相全。皮文礼等了一阵,还不见他们的影子,便吩咐掌柜的上酒菜,上楼招待客人入座。这时候楼下发生争吵,原来是文相全赶来赴宴,伙计们以为他像往日一样,闻香钻来吃喝,在楼梯口挡驾。文相全昨夜被蒙面人逼着喝了臭尿,腹中酒菜吐个精光,今早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肚子饥饿难当,正叫婆娘给他煮饭,琢磨着上什么地方捞个吃喝,忽然有人送来请帖,真是喜出望外,把夜间受的肮脏气,忘的干干净净,觉得身价提高百倍,脚下轻飘起来。即时吩咐婆娘不必烧火,给他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华丝葛新长衫,可恨是身体肥胖,衣服太窄,扣不上扣子,忙叫婆娘把长衫放宽,勉强绷在身上,又刷了鞋帽,打扮得像个阔佬,急出了一身大汗,匆匆赶来赴宴,不料伙计挡驾。他怀里揣着请帖,胆子壮了许多,故意不亮出来,因此发生争执。
    皮文礼看见文相全来了,高兴地走下楼梯,恭恭敬敬请他上楼,他得意洋洋,向阻挡他的伙计瞪了一眼,大摇大摆走上楼。楼上的客人们,原以为他是闻香钻来混顿吃喝,鄙夷地不予理睬,文相全特意亮出那张大红请帖,显示与往日不同,也是正式宾客,可以平起平坐,使众人感到意外与惊异。
    安置文相全落座。曲仙舟和皮文礼亲自执壶,分头为两桌宾客斟酒,向大家敬酒。酒过三巡,热菜上了四道,座上人的肚子都垫了底,曲仙舟站起来说道:
    “小侄今日略备薄酒,承蒙列位叔伯赏光,小侄感到十分荣幸。眼下有一件事,想向诸位叔伯求教,请叔伯们做主。近日黑龙潭出现大鲶鱼,有人谣言惑众,说是龙神显圣,倡议募集银钱,破土动工,为龙神修建庙宇。小侄的义兄龙真人,认为九曲河边已有一座龙王庙,龙神长年享受四方香火,未必再显圣扰乱地方。倘若大兴土木,再修一座庙宇,费用浩大,人工繁多,羊毛出在羊身上,势必增加乡里负担,惹起百姓怨言!列位老前辈评评理,龙真人这份心事,有何不对?”
    曲仙舟环顾众人,没听到答腔,继续说道:“龙真人为了查清底细,前天晚上守在黑龙潭边观察,亲自钓了一条大鲶鱼,活捉两个偷鹅鸭的小贼。事实证明是鲶鱼作怪,并非龙神显圣。龙真人用心良苦,有目共睹,皇天可鉴!不料少数宵小之辈,谎说大鱼是龙神的化身,龙神被害,四方受灾,煽动乡民围攻龙真人,大闹进士府,提出种种苛刻条件,强要龙真人接受。列位长辈都是本镇贤达,明察秋毫。龙真人不是胆小怕事,武术馆众徒弟亦非无能之辈,要打败聚众闹事之人,易如反掌!所以忍辱退让,实为照顾大局,否则祸起阋墙,自相残杀,必为外人所乘,从此龙门镇永无安宁之日矣!常言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当年遭受马贼烧杀抢劫,皆因各人自扫门前雪之故。如今镇上成立联防团,开设武术馆,全镇万众一心,方得数年安居乐业,倘若自毁城堡,外贼必定乘虚而入,那时悔之晚矣!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小侄痛定思痛,不能伤好忘了疮疤!黑龙潭事件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鱼龙变化乃蛊惑人心之言,不应大兴土木,只能给乡里增添负担。小侄愚昧,难免有些偏见,请列位叔伯明鉴!”
    座上宾客大多是些老古董,平日谈家常,粗言俗语,一上桌面议事,满口之乎者也,以示腹中文墨。
    曲仙舟为了劝说大家,不但要以理服人,还想以文取胜,所以费了好大力气,咬文嚼字,撇出这一篇文绉绉的讲词,果然得到多数客人点头称赞,说他言之有理,同意他的见解,主张息事宁人,反对在黑龙潭破土动工。
    曲仙舟特意望了望文相全,看他一心吃菜,半句不语,觉得座上没有异议,高兴地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道:
    “蒙各位老前辈抬举,容纳小侄一孔之见,请大家开怀畅饮,同干这一杯!”
    一时杯盏叮当,两桌的人都举起酒来,想往肚里灌,只听见一声“慢来,慢来!”不约而同望着说话的人。此人五十来岁,名叫刁友义,外号“刁而怪”。他是一家当铺的老板,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还是一姓之头。他原本与夏子佑密谋,也想借修庙捞点油水,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他抹了一下嘴巴上的油,说道:
    “听了曲贤侄一番高论,固然有些道理,然而这鱼龙变化之事,自古有之,吾人宁愿信其有,不可言其无。如今龙神遇害,上天震怒!一旦降罪下来,恐怕这九曲莲花山,要变成泽国,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荒谬!”一个洪亮的声音,震断刁而怪的话。说话人是年过八旬的老翁,本镇望族郑姓的族长,生的鹤发童颜,雪眉银须,镇上人尊称他“太白公公”。他从小练过武术,长大当过兵,升到营管带。如今还天天打太极拳,是武术馆的大力支持者,他为人正直,德高望重,所以座上客都洗耳恭听。
    太白公公说道:“刁老弟一向精明,为何出此荒谬之言?想那鱼龙变化之典故,只见于古籍旧文,罕闻于人世,指的是寒儒春风得意,飞黄腾达而言。龙乃上天之神,水中至尊,岂肯自甘下贱,化为鱼鳖?果真是龙神,定然法力无边,十分厉害!龙真人虽然上山修行,武艺超群,但尚未得道成仙,还是个凡夫俗子,有何法术可使龙神就擒?说那条大鲶鱼是龙神化身,更是荒唐之至!相信这一邪说之人,愚不可及!依老夫愚见,曲贤侄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望在座老兄弟三思!黑龙潭怪事不必再提,修庙之事可以罢休!”
    太白公公的声音像敲钟,威镇花厅!大家七嘴八舌叫好称是,只有刁而怪还在嘀嘀咕咕,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掌柜的跑上来说,酒店门外来了一大帮人,要找龙真人算账,被武术馆的徒弟们挡住,双方发生争吵。掌柜的报完,递上一个大信封,交给镇长说道:
    “刚才门口来了个人,叫小的将这封信交给镇长,要镇长当着大家的面拆开。”
    包公朴接过大信封,上面写着“烦交包镇长当众公启”。他拆开封口,向掌柜的问道:
    “那送信的是个什么人?”
    掌柜的说:“是个外乡人,骑着一匹白马送来,交了信又骑马走了。”
    那信封里装的不是什么信,而是昨晚上夏子佑和文相全写的“自白书”。包公朴高声朗诵,座上鸦雀无声,全都聚精会神听着。有几个耳朵背的老人,还用一只手放在耳边作喇叭状,生怕拉了一个字。这种咒骂自己的自白书,实是闻所未闻,格外引人入胜。读到夏子佑焚毁债户借据,高利贷账一笔勾锁,大家露出惊奇的脸色。听到文相全的名字,十几双眼睛都望着他,看他脸不改色,只顾进攻桌上那盘红烧肘子,吃的满嘴流油,不由佩服他沉着气,及至包公朴念完他写的自白书,询问是不是他写的,文相全才停下筷子,莫名其妙地反问道:
    “包镇长,你说我写的什么呀?”
    包公朴道:“我问你这张自白书,是不是你写的?”
    文相全反问道:“什么自白书呀?”
    包公朴心里不悦,暗暗骂道:“你这混账饭桶!我费了口水,大声读着你的自白书,你居然只顾吃喝,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包公朴生气地将那张纸头,放在他的面前。文相全看见自己的亲笔字,这才如梦初醒,额头冒出汁珠。刚才他看见同桌人都放下筷子,听包公朴念着什么,难得有此机会,费了好大力气,独自吞下那盘红烧肘子,哪管他念的什么捞什子!
    太白公公厉声问他:“文相全!那张纸上的字,是不是你亲笔写的?”
    文相全看着上面自己画了押,盖了图章,嘴巴软了,支支吾吾回答道:
    “是,是我写的……不过,这是两个蒙面好汉,用刀逼我写出来的。”
    太白公公又问:“文相全!你和夏子佑狼狈为奸,借黑龙潭出现大鱼,造谣惑众,想乘机捞银子,又煽动乡民围攻龙真人,大闹进士府第,是不是真的?”
    文相全耍了滑头,说:“钢刀架在脖子上,我不敢不这样写呀!我文相全哪有这份胆量,敢伙同别人去做坏事呀!”
    太白公公对包公朴道:“镇长,你把夏子佑招认的,再念一遍给他听听。”
    包公朴重新念着。文相全听了,额头汗如雨下,肥腮不住颤抖,他想抵赖,慑于太白公公的声威,害怕众人的怒容,特别看到龙真人那双冒火的目光,好似昨晚那两把钢刀,担心蒙面人来取他的脑壳……
    刁而怪深怕被他拉扯上,设法替他解围,装着恶狠狠骂道:
    “文相全!你这大饭桶!饭是你的命,见了酒肉不要命,连老祖宗也可以卖掉!三杯黄汤下肚,你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呀?还不当着太白公公的脸从实招来!”
    文相全听出弦外之音,心有灵犀一点通,马上用釜底抽薪的花招,痛哭流涕说道:
    “都怪我没出息,嘴馋!吃了夏子佑的酒肉,上了他的当,帮他做了坏事。真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众乡亲,对不起龙真人。”
    太白公公看穿他二人的双簧戏,也来个一箭双雕,提高嗓音说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道无报,时候未到,是纸包不了火,雪地埋不住死人,做了坏事不会有好结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文相全!老夫单问你一句话,你亲笔写的那些,是真是假?”
    文相全知道这老头厉害,不敢再抵赖下去,想早点过关,好继续吃桌上丰盛的菜肴,只好装出悔过的神情,哭丧着脸说道:
    “句句是真,一点不假!”
    太白公公对大家说:“好了!黑龙潭的怪事水落石出,请老弟兄们回去,跟本族的人打个招呼,莫再和龙真人为难,免得给外乡人笑话。大家继续吃酒吧!老夫借花献佛,请诸位干一杯!”
    众人刚端起酒杯,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呐喊声。太白公公对包公朴说道:
    “包镇长,劳驾下去一趟,对吵闹的那帮人说清楚,将夏子佑写的布告,当众念一遍,再叫武术馆的人,贴到十字街头,把闹事的人引到大街上去,免得扰乱咱们的酒兴。相全老弟,你也跟着下去,把真相全说了,快去快来,好喝个痛快!”
    文相全听见喊他“老弟”,真是受宠若惊,一脑袋的恐惧和羞怯,全抛到九霄云外,欢欢喜喜随着包公朴走下楼梯。
    太白公公重新举起酒杯,说了声“请!”一饮而尽。两桌上的人也跟着干杯,花厅里紧张的气氛消散了,桌上杯筷交错,宾客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包公朴和文相全回来了,报说闹事人众,听了解释,真相大白,有的分散走了,剩下的跟着去看夏子佑的布告。太白公公为了犒劳他们,各人敬了一杯酒。
    文相全回到座位上,立时投入战斗,向大鱼大肉进攻。刚才一阵惊恐,肚子里的红烧肘子,早已化成汗水跑光了,理应补偿一下。他眼不离菜盘,手不离筷子,唇不离酒盏,使出吃奶劲头,恨不得连桌子也吞进肚里去。
    曲仙舟频频敬酒,请客人开怀畅饮。皮文礼不断喊掌柜的添酒加菜。龙真人满意“双管齐下”计策成功,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也高兴地一杯杯往嘴里倒。
    吃到夕阳西下,犹如风卷残云,桌上杯碗狼藉,宾客酒足饭饱,才尽兴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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