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白  鹭
(四幕八场话剧)

时  间  一九四九年春——秋。
地  点  中国南方一海岛上的小城里。
人物表
路爱红  二十四岁,女护士。
路爱珠  二十八岁,路爱红的姐姐。
阿  婆  五十多岁,路家的老保姆。
王秀芬  三十五岁,地下党的领导人。
徐  扬  三十岁,摄影师。
林  楚  十六岁,卖报童。
崔应奎  四十岁,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长。
魏光道  三十多岁,伪侦缉队长,独眼龙。
陈烟若  二十七岁,伪工程科长。
胡吉祥  四十多岁,小贩。
李阿姝  二十多岁,女工。
老妈妈  七十多岁,红军家属。
农  妇  四十多岁。
女学生  十八岁。
女  工  三十岁。
杀夫犯  二十多岁。
女小偷  三十多岁。
特务甲  三十多岁。
特务乙  二十多岁。
老  头  六十岁,要账的。
胖  子  五十岁,要账的。
瘦  子  四十六岁,要账的。
小勤务兵。
宪兵数人。
女看守。
听差的。
美国兵二人。
卫士。
舞客数对。
卖唱女。
拉胡琴的。
卖花生汤的。
乞丐。
妓女。

第一幕
第一场

    (深夜,远处传来阵阵的狗咬声。
    (旧式的客厅,陈设的很不调和,当中摆着两只沙发和一个小圆桌,桌上放着茶具。左墙边一条长几,几上放着酒瓶、酒杯、香炉和观音菩萨的神像。长几的前边是两扇客厅的大门。门外有阿婆的住屋,再往外是院子。
    (中间墙的左半边是个单扇门,里面是路爱红的卧室。门边墙上挂着路爱红母亲的遗相,二十多岁,很美丽,但眉眼间露出忧郁的神情。窗下花架上,放着一盆茉莉花。右半边是通厨房和后园的过道。过道旁有一个花窗。从过道上可以望见后园的假山和花木。
    (右墙路爱珠卧室的门锁着。门旁新式茶几上放着台灯,几边是一个舒适的摇椅。
    (近处狗咬声中夹着啪啪的枪响。
    (王秀芬提着小手枪,从过道上慌张地走进客厅。她穿着蓝旗袍,平底布鞋,戴着眼镜,头发梳了一个卷,像一个小学教师的打扮。她四面张望,谛听了一会,坐在沙发上,撩起旗袍,看看小腿上的伤口,从衣袋中取出手绢绑住伤口。
    (急促的狗咬声中杂着跑步声。王秀芬侧耳一听,慌忙站起来,她的右腿已经有点瘸了,她走到客厅的门口,轻轻地推了一下门
    (“谁啊?”阿婆在屋里问。
    (王秀芬闪到一边,躲到路爱珠卧室的门口,摸了摸门上的锁,回到过道,想往外走。这时,外面啪啪地响了两枪,她退回来。院外一阵脚步声,跟着有人喊着:“捉住她!捉住她!”阿婆又在屋里喊了一声“谁呀?”王秀芬急忙退到路爱红卧室门口,轻轻地推开门,探头听了听,闪进去,掩上了门。
    (阿婆开门进来,扭开电灯,揉了揉眼睛,东张西望。阿婆自言自语:)奇怪!好像有人。(猫叫声,她望着地下)死黑猫!真懒!不抓老鼠,到处乱窜!(里面的大钟敲了四下)天都快亮了,两姊妹一个也没有回来。(一阵风把窗户吹开,她走到花窗前,朝外一望)哎呀!怎么后园的门开着啊?唉!阿珠真是的!慌慌张张躲出去,门没有锁好就跑了。(她边说边从过道走出去,一阵电铃声,她返回来,说了句“回来了!”又从大门出去)
    (一会儿,路爱红进来。她穿着月色旗袍,套着护士的白罩衫,脚踏着矮跟皮鞋,短发烫了几道波纹。阿婆随后进来。)

阿  婆  阿红,怎么这样晚才回家?
路爱红  街上戒严,特务又在乱抓人。
阿  婆  你自己回来的?
路爱红  日春送我到门口。
阿  婆  阿红啊,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让黄大夫进屋坐坐?喝口热茶再走。
路爱红  日春有急事,林老伯又病了。
阿  婆  老邮差又害什么病啦?
路爱红  还是那个老病。本来日春约好下班去给他打针,叫戒严给耽误了。
阿  婆  黄日春真是个善心人,这几年老邮差的病,不知费了他多少心啊!
路爱红  上次林老伯闹病,多亏日春拿自己的薪水给他买药,才把病治好。
阿  婆  唉!这年头穷人病不起啊!要没有黄日春这个大好人,老邮差的命早完了。(远远响了三下枪声。)真作孽!天天晚上打枪,抓人。又在抓什么人啦?
路爱红  还不是抓共产党!(她从白罩衫的衣袋中取出一张报纸,指着报上的相给阿婆看)在抓这个。
阿  婆 (看相)是个妇道,还戴眼镜,她是个什么人?
路爱红  名叫王秀芬,看样子像个教员。
阿  婆  她能是个共产党?
路爱红  报上说她是共产党的领导人。
阿  婆  女人也能带头造反啊?
路爱红  这个社会把许多人都逼上梁山。
阿  婆  看样子怪和善的。
路爱红  他们出五千美金的赏钱抓她。
阿  婆  抓共产党他们倒舍得花大钱。
路爱红  医院里那么多伤兵,吃的那么坏,医药又缺,他们就是不肯花钱,眼看着一个个死去!
阿  婆  真罪过!(把报纸放在圆桌上)阿红,我给你弄点吃的。
       (阿婆下,路爱红看报纸。阿婆端着碗上,给路爱红。)
路爱红  阿婆,姐姐回来了没有?
阿  婆  你瞧,门还锁着哩,舞场不散,她能回来啊!
路爱红  姐姐越来越荒唐了。
阿  婆  二十八岁的大小姐,一天到晚和那些军官们鬼混,喝酒、打牌、跳舞,把家里当客栈,深更半夜不回家,日头落山不起床,拉了一屁股债!今天下午又有几个要账的来了,她急得没有办法,只好从后门躲出去。阿红啊,得空你也多劝劝阿珠,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毁了。
路爱红  磨破嘴唇皮也没有用,她吃喝玩乐惯了。
阿  婆  提起来都该怪你爹。阿珠一生下,正赶上你爹做鸦片生意,发了一笔大财,光给阿珠做满月,就请了十几桌酒席。太太把她惯上天,鹦哥宝贝的喊个不停,穿多了怕热坏,穿少了怕冻病,阿珠一哭,总是围着一堆人,哄呀,抱呀,要什么,给什么,要是有天梯,也会叫人摘下月亮来给她玩;长大了,不好好叫她读书,偏带她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哪是疼孩子,这是害了她呀!
路爱红  别提这些了,阿婆。
阿  婆 (收不住话头)可是你娘一怀了你,正遇着你爹生意破了产。(指着画相)你娘是丫头收房的,太太要把你娘赶走,你爹说,要是生个男的就留下。唉!天老爷不保佑,第二年就生了你,太太又逼着你娘走,你娘不愿走,偷偷地吞了鸦片烟……
路爱红 (眼泪汪汪地)阿婆,别说了。
阿  婆 (擦着眼泪)亏得你姑妈正来娘家,看见你怪可怜的,就叫我抱着你,随姑妈回家去。真可怜,不到满月的孩子,成天喝稀粥,长到六、七岁,又黄又瘦,成天爱哭,我就给你讲故事。记得你最爱听孙猴子闹天宫,听完了还要我再讲。你还喜欢看傀儡戏,看到奸臣秦桧害死岳飞,你也跟大人掉下眼泪……
路爱红  求求你,阿婆,别说下去了。
阿  婆  好好,我不说了。……真是的,我疯了,说了些什么呀?去睡吧,阿红,别难过了,都怪我老糊涂了。
       (路爱红走到自己房门口,扭开电灯,推门走进去,又惊叫了一声跑出来。)
路爱红 (气喘喘地)吓死我了!
阿  婆  怎么啦?阿红,你看见什么啦?
路爱红  有,有贼。
阿  婆  啊?有贼?快,快喊警察去!
       (王秀芬瘸着右腿走出来。)
王秀芬  别害怕,我不是贼。
阿  婆  你不是贼?深更半夜跑进来做什么?
       (路爱红看着王秀芬,又拿起报纸看着上面的相。)
路爱红  你……
       (王秀芬默默不语。)
阿  婆  啊?你……(王秀芬仍默默不语。)我们是好人家,不要那害人的钱,你快走吧!
       (狗咬声,电铃声。)
路爱红  姐姐回来了。
       (阿婆出去。电铃大响,跟着是紧急的捶门声,阿婆回来。)
阿  婆  不是阿珠,不是阿珠!
路爱红  哎呀!准是抓人的来了!
阿  婆 (对王秀芬)你快逃吧!还是从后门逃吧!
       (王秀芬从衣袋里掏出小手枪,拐着腿走向过道,路爱红放下报纸,跑过去拦住她。)
路爱红  慢点!前门有人,后门不会没有人。你腿坏了,怎么跑得脱?
       (外面捶门声更急。)快进我房里躲躲吧!(扶着王秀芬进房)
阿  婆  阿红,你……
路爱红  阿婆,我门上的锁呢?
阿  婆  在这里。
       (阿婆从长几上取出铁锁给她。路爱红锁上门,又觉得不妥当,打开门进去,转身过来。)
路爱红  阿婆,什么也别说!
       (路爱红进屋关上房门。阿婆出去开门,一会儿,戴着黑眼镜的魏光道和特务甲、乙冲进来,阿婆跟在后面。)
魏光道 (向特务们挥手)搜!(特务甲从过道出去,特务乙扭断路爱珠的门锁,推门进去。)老婆子!怎么半天不开门?
阿  婆  深更半夜的,人都睡着了,还不要起床穿衣服?
魏光道 (推不开路爱红的门)老婆子!谁在里面?
阿  婆  我们家二小姐。
魏光道  叫她开门!
阿  婆  她刚从医院值夜班回来。长官,您做做好事,让她睡一会吧。
       (特务甲从过道进来。)
特务甲  报告队长,后面没有人。
魏光道  叫开这个门!
特务甲 (捶门)开门!快开门!
       (特务乙从路爱珠房中出来,扔下锁头。)
特务乙  报告队长,里面搜过了,没有人。
特务甲  快开门啊!(捶门)(路爱红的声音:“来了!来了!”)快点!快点!
       (路爱红打开门出来。)
路爱红  干什么?深更半夜不让人家睡觉!
魏光道  搜查共产党。
路爱红  什么共产党?
魏光道  此地共产党的头子。
路爱红  是不是个女的?
魏光道  对对!
路爱红  戴着眼镜?
魏光道  哎,哎。
路爱红  名叫王秀芬?
魏光道  不错,就是她。你见到了?
路爱红  见到了。
魏光道  在哪里?
路爱红 (拿起报纸)在这里。
魏光道  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路爱红  你们登的报,怎么是玩笑?
魏光道  那对不起,我要搜查了。
路爱红  何必费这个力气?你们出了五千美元的赏金,哪个傻瓜不要?
魏光道 (对特务甲)给我搜!
       (特务甲要进门,路爱红拦住他。)
路爱红  对不住,先生,有搜查证吗?
       (特务甲后退,望着魏光道。)
魏光道  要什么搜查证?
路爱红  你们宪法上规定,不准随便侵犯居民的住宅。
魏光道  宪法管不了我们!
路爱红  你们不是政府的人?
魏光道  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
路爱红  警备司令部不归蒋总统管啊?
       (魏光道和两个特务赶快立正。
魏光道  现在是军事时期。
       (汽车声。)
路爱红  军事时期就不要宪法?
魏光道 (拍着腰里的手枪)这就是宪法!(向特务)快给我搜!
路爱红 (挡住房门)不许搜!
       (两个特务推走路爱红,正要进去,路爱珠与崔应奎进来。)
路爱珠  这是怎么回事?
路爱红  姐姐,他们来搜查。
路爱珠 (向魏光道)好呀!魏队长,你戴上黑眼镜,就不认人啦!
魏光道 (脱下墨镜,露出独眼)对不起,路小姐,我不知道是您府上。
阿  婆  阿珠,他们把你的门锁扭断了,里面翻的乱七八糟。
路爱珠  到卧室门口看了看,(向崔应奎)崔处长,你的部下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崔应奎  魏光道!
魏光道  有!
崔应奎  你有脑子没有?
魏光道  是!处座,有一个人,好像……
崔应奎  好像什么?路小姐家里怎么会藏着共产党?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还不快滚!
魏光道  是!(向特务们)快滚!
       (魏光道和特务们滚出去。阿婆进路爱珠卧室。)
崔应奎 (向路爱红)很抱歉,小姐,打扰您了。
路爱珠  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警备司令部崔处长。
崔应奎  应奎。
路爱珠  这是我的妹妹,爱红。
路爱红  您的部下太厉害了。
崔应奎  以后保证不再发生,保证。
路爱珠  请坐吧。
路爱红  对不起,我失陪了。
       (路爱红回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
崔应奎 (贪馋地望着她进去)真漂亮!
路爱珠  老实点,她有男朋友了。
崔应奎  哪一个?
路爱珠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崔应奎  问问怕什么,有什么事也好关照关照。
路爱珠  黄日春。
崔应奎  黄日春?是慈爱医院里那个大夫?
路爱珠  对了。
崔应奎  爱珠,以后劝你妹妹少跟他来往。
路爱珠  为什么?
崔应奎  这家伙是危险分子。
路爱珠  真卑鄙!随便给人家戴红帽子。
崔应奎  这不是帽子,是事实。我可告诉你了,出了事别怪我崔某人不够朋友,没有事先打个招呼。
       (鸡叫声,崔应奎打呵欠。)
路爱珠  困啦?回家睡去吧!
崔应奎  下起逐客令了。
路爱珠 (伸出手)再见。
崔应奎  好,明晚上见。哦,不,今晚上见,还在夜总会等你。……替我把令妹约上。
路爱珠  她不会去的。
崔应奎  今晚上我当东道,请令妹一块去,我派汽车来接。
       (崔应奎出去,阿婆从路爱珠的卧室出来。)
阿  婆  人走了?
路爱珠  去关大门吧!
阿  婆 (从茶几上拿起几张账单)这是下午来要账的。
路爱珠 (接账单)去关门吧!
阿  婆  阿珠啊!你也该找个差事做做。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路爱珠  我做不了。
阿  婆  你不做事,也不要那样胡花钱啊!看你拉了一屁股债,用什么还啊?
       (鸡叫声。)
路爱珠  你去睡吧,阿婆。
       (阿婆出去。路爱珠拿起账单,皱着眉头翻了翻,扔下,又拿起报纸,感兴趣地看着。)
王秀芬  五千美金!这种好事,我怎么碰不上啊!
       (她放下报纸,打了个呵欠,回自己的卧室)
       (路爱红从房中出来,张望,谛听,寻思如何打发王秀芬。路爱珠出来。)
路爱红  姐姐,你还没有睡啊?
路爱珠  想睡睡不着。(点起一支烟)妹妹,给我弄一瓶安眠药好吧?
路爱红  吃安眠药太伤身体,你最好少跳两场舞,早点回家睡觉。
路爱珠  早睡更不行。有时候跳的筋疲力尽,倒可以睡个好觉。
路爱红  那可不见得,太兴奋,太疲乏,常常是失眠的原因。
路爱珠  有什么办法呢?(她走到长几,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酒喝着)
路爱红  姐姐,你不能这样荒唐下去了!
路爱珠  怎么下去啊?
路爱红  到我们医院去吧!
路爱珠  叫我去给病人端屎端尿,去挨伤兵的臭骂,我受不了。
路爱红  找个别的差事干也好啊。
路爱珠  叫我每天坐在办公室,还不如坐牢痛快。
路爱红  你就这样玩一辈子呀?
路爱珠  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玩一天算一天呗!
路爱红  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路爱珠 (吹一口烟)生命?生命跟烟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路爱红  你在糟踏你的青春!
路爱珠  青春?我的青春已经快完了,剩下这一点点,我更不能白白地放过。
路爱红  姐姐,你怎么这样想呀?
路爱珠  妹妹,我想的不错呀!这十年来,我就像踏进被太阳晒干了表面的泥塘,开始,我以为是在沙发垫上走路,软软的带着弹性,多么好玩,多么有趣。慢慢地我发觉自己走的是泥塘,浑身都是污泥,可是已经晚了。以后只有一步一步往下陷,直到这口气完了,也就干净了。
路爱红  姐姐,你才二十八岁,往回走还不晚。
路爱珠  二十八岁!再过两年就三十了。
路爱红  姐姐,只要你肯鼓起勇气,还可以从泥坑里爬出来。
路爱珠  我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样大的力量。
路爱红  不!姐姐,我知道你不是个懦弱胆小的人。我记得日本鬼子进攻那一年,你参加救亡工作,上前线救护伤兵,到乡下演戏宣传。
路爱珠 (唤起回忆)当时……当时我刚走出中学的大门,充满着希望和幻想。
路爱红  当时我看见姐姐穿着灰军衣,我多么羡慕姐姐,我恨不得马上长成大人,和姐姐一块上前方。
路爱珠  穿着灰军衣,还结着武装带……
路爱红  对了,姐姐,你当时走起路来,胸脯挺挺的,多么有精神啊!
路爱珠 (痛苦地)灰军衣,武装带,虚荣心,就是这些东西,使我上了那个流氓的当!
路爱红  那个流氓已经死了,提他做什么?
路爱珠  他死了,可是他给我的侮辱和创伤,却像一根毒刺一样,牢牢地钉在我的心上!
路爱红  忘掉它吧!姐姐!
路爱珠  如果不是那个流氓,也许我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路爱红  别谈这些了,姐姐,睡觉去吧!都是我不好,碰疼了你的创伤。
路爱珠  不,好妹妹,你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正爱姐姐的。
路爱红  可是姐姐,你一点也不听我的劝告。
路爱珠 (叹了口气)唉!
路爱红  难道我的话不对吗?
路爱珠  你的话都对。
路爱红  那你为什么不能改呢?
路爱珠  有时候我听了你的话,真想从明天起,就振作起来,一切从头开始。
路爱红  那多好啊!
路爱珠  可是睡了一觉以后,又不行了。
路爱红  为什么呢?
路爱珠  我填补不了这种空虚的生活。
路爱红  你找一点事做。
路爱珠  我试过了,没有用。
路爱红  那怎么办呢?
路爱珠  活一天算一天呗!
路爱红  姐姐,你真可怜!
路爱珠  别可怜我了,妹妹。我问你,你跟黄日春的感情,到什么程度了?
路爱红  你问这个干什么?
路爱珠  姐姐应该问。
路爱红  黄大夫是我尊敬的老师,也是我喜爱的朋友。
       (鸡叫声,天渐渐亮了。)
路爱珠  比起你跟陈烟若的感情怎样?
路爱红  表哥吗?在姑妈家里,从小跟他在一起,一个学校里念书,当然有些感情啦,可是他出去参加抗战,在中央军里六、七年啦,谁知道他变得怎样?
路爱珠  他不是经常给你写信吗?
路爱红  每封信都一样,满纸爱情,幸福。
路爱珠  那有什么不好?
路爱红  太肉麻了!
路爱珠  听说他就要调到这里来?
路爱红  来信说,后天就到。
路爱珠  阿红,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也到结婚的年龄了,应该赶快决定。咱们女人不比男人,青春一过,就像谢了的花,黄了的珠。
路爱红 (害羞地)别谈这个了,姐姐。
路爱珠  妹妹,不要太天真了,这个社会是给男人安排的,哪怕你有多么高贵的理想,到头总是一场空!这个社会给我们女人安排的,只是荆棘,陷阱,泥坑!
路爱红  你说的什么呀?姐姐。
路爱珠  刚才崔应奎说,黄日春是个危险分子。
路爱红  胡说八道!谁不同意他们贪污腐败,谁不同意他们压迫老百姓,谁反对他们把主权卖给美国人,谁反对美国兵到处横行霸道,谁有点正义感,谁就是危险分子!
       (天亮了。)
路爱珠  别激动了,妹妹,天亮了,睡觉去吧。
路爱红  你也去睡吧,姐姐。(路爱珠进卧室。路爱红随后到她门口望了望,又走进后园,一会,回来关上电灯,进自己房中,扶着王秀芬出来。)乘天还不大亮,你走吧,还是从后门出去。(电铃声。)等一等!(谛听)不行!
       (又扶王秀芬进房,锁上门,退到过道上。阿婆在院里喊着:“阿若!你回来了!”陈烟若的声音:“阿婆!你好啊?”路爱红到姐姐门口喊着:姐姐!表哥回来了!)
       (陈烟若拿着公事包进来。他穿着军装,戴着少校衔的肩章。)表哥!
陈烟若  表妹!
       (二人握手。路爱珠出来。)
路爱珠  阿若来了。
陈烟若  表姐,你好啊!
       (他们握手时,扛大皮箱的小勤务兵进来,被门限绊了一跤,箱子摔在地下。阿婆进来。)
陈烟若 (过去踢了他两脚)混蛋!你瞎了眼!
       (勤务兵爬起来。)
阿  婆 (倒了一杯茶)喝茶吧,阿若。(对勤务兵)走,到厨房里洗洗脸,喝杯茶。
陈烟若  去吧!
       (勤务兵随阿婆下。)
路爱珠  烟若,你也太严厉了。
陈烟若  当兵的就是打出来的。
路爱红  打出来的?
陈烟若  表妹,你不知道,军队就是这样,平时对他们不严厉,打起仗来就不听指挥。(打开公事包,取出大小两个盒子)我给你们带点小礼物。表姐,这是给你的。
路爱珠  玻璃丝袜,好漂亮啊!
陈烟若  地道的美国货。(把小盒打开给路爱红)表妹,这是给你的。
路爱红  我已经有一只表了。
陈烟若  小意思,收下吧。
路爱红  (接过盒子)谢谢。
路爱珠  (玩笑地)好呀!烟若,你太偏心了。
路爱红  (认真地)给你吧,姐姐。
陈烟若  表姐喜欢,我再给你买一只。
路爱珠  得了吧,我跟你说着玩的。
陈烟若 (环视着客厅)六、七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这座观音菩萨还在。
路爱珠  我早就想把它搬掉,阿婆不让。
陈烟若  是该搬掉它,太不调和了!
路爱红  搬它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喜爱。
陈烟若  也对。
路爱珠  好了,你们谈谈,中午我请客,请你们到金龙酒家吃炒面线。
陈烟若  好的。
       (路爱珠进自己的卧室。)
路爱红  你来信不是说两天才到吗?怎么这样快?
陈烟若  俗话说:“归心似箭!”从上峰批准我调这里,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正好有架运输机从南京起飞,我就搭着回来了。
路爱红  南京怎样了?
陈烟若  情况不大好,共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浦口,大炮打到下关车站了。南京城里到处乱糟糟,有钱有势的人,早把家眷送走了。
路爱红  你回来准备做什么?
陈烟若  他们派我到工程处当一科科长。本来嘛,上海有个好差事,可是为了你,我还是到这里来。
路爱红  为了我?
陈烟若  当然啦!阿红!这六、七年来我时刻想念着你,无论在平时或者战争当中,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的影子,有时候睡觉也梦见你。
       (路爱红默默不语。)阿红,咱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是时候了。
路爱红  咱们彼此还不够了解。
陈烟若  怎么能这样说呢?咱们从小就在一起。
路爱红  可是分开六、七年了。
陈烟若  我没有断过给你写信,我一直在爱你啊!
路爱红  阿若,你刚下飞机,房子还没有住下,干么着急地谈这个呢?
陈烟若  阿红,经过一个长时间的漂泊以后,我多么渴望有一个家啊!
路爱红  你在大陆上不是有个家吗?
陈烟若  那是妈妈的家。
路爱红  姑妈的家不是你的家?
陈烟若  我的意思是……
路爱红 (打断他)别说了,阿若,咱们都长大了,也比以前更懂事了,终身大事,应该慎重一点考虑。
陈烟若  我已经考虑了好多年了。
路爱红  你也应该让我考虑考虑。
陈烟若  好吧。今晚上答复我,要不明天,后天……
路爱红  你好像给我下最后通牒。
陈烟若  阿红!
       (林楚气喘喘地跑进来。)
林  楚  阿红姐,不好了!
路爱红  什么事呀?阿楚。
林  楚  黄大夫被特务抓去了。
路爱红 (惊讶地)你说什么?
林  楚  黄日春大夫被特务抓去了。
路爱红  为什么?
林  楚  不知道为什么,黄大夫给我爸爸打完针,刚出了我们家,就被两个便衣逮走了。
路爱红  走!带我去看看!
       (路爱红痛苦地跟林楚冲出去,返回来看了看,又转身跑了。)
陈烟若 (瞪着嫉妒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随后追出门去)

——幕落

第二场

    (下午,路家的客厅里,花架上换了一盆日春花。
    (路爱红倚着过道墙,忧郁地望着后园,手中拿着写字板在写着诗句。外面打着闪电,响着雷声。
    (阿婆进来。)

阿  婆 (自言自语)又变天了!(指着花架上)阿红,你不是喜欢日春花吗?你看,这盆日春花开的多美啊!
       (路爱红转过身来,望着日春花发愣。)
黄日春  大夫怎样了?
路爱红  他们打他,打的死去活来。
阿  婆  真可怜。
路爱红  他们用皮鞭打,用棍子敲,用烙铁烫,用针刺指甲,用辣椒水灌鼻子。
阿  婆  真作孽!这帮没有心肝的人,将来要报应的!阿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糟践人?
路爱红  他们说他是共产党,说他鼓动医院里的伤兵,逼他供出同谋的人。日春坚决不屈服,他们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字。
阿  婆  日春真是一个好汉!……阿红,我给你做饭去,你吃了饭不是还要上班吗?
路爱红  我跟姐姐在外面吃了,你做好饭端到我屋里,给王大姐吃。
阿  婆  阿红,你不是要帮我给姑妈写信吗?
路爱红  这就写。
       (阿婆从过道出去。路爱红坐在沙发上写信,王秀芬从房中出来,她的腿已经不那样瘸了。路爱红放下纸笔站起来。)
王大姐,你睡好了?
王秀芬  好了。阿红,你去过了吗?
路爱红  去过了。
王秀芬  见到徐扬了?
路爱红  见到了。我装着进去照相,乘徐先生给我拍照,我问他贵姓,他说他姓双人徐,我瞧他的模样,跟您说的差不多,我想他一定是徐扬。我就问他认不认得田禾先生,他吃了一惊,朝我翻了翻眼珠,说:“不认得”。后来我说了暗号,他回了暗号,我才把条子给他。他高兴极了,说这几天把大家急坏了,他们正在到处找你。
王秀芬  这一下好了,他说什么时候来?
路爱红  他说一会就来,他还说他认得我姐姐。我说正好,姑妈来信要我们姐妹最近的相片,也要阿婆给寄照片,阿婆不愿上照相馆,就请他把照相机带来,避避外人的耳目。
王秀芬  阿红,你真聪明。(路爱红不语,王秀芬看表。)哎呀!一觉睡了三、四个钟头。你回来多久了?
路爱红  半个多钟头了。
王秀芬  怎么不叫醒我呀?
路爱红  我看你整天整夜地写东西,把人都熬瘦了,想让你多睡一会。
王秀芬  哪是熬夜的,是憋瘦的。
路爱红  你这个病人真难对付,总是不遵守院规。
王秀芬  这里又不是医院。
路爱红  我可是个护士。
王秀芬  你真是个好护士。
路爱红  往后可不许你熬夜了!
王秀芬  往后么?哈哈,往后我就不会憋的慌了。
路爱红  王大姐,你真像高尔基笔下的那个母亲。
王秀芬  你把《母亲》读完了?
路爱红  读完了。我读的时候心里真激动,恨不得和她在一起。
王秀芬  你读的时候要注意,别给旁人看见。
路爱红  我都是值夜班的时候悄悄看的。有一次我正看书,忽然一个病人大叫起来,我把书放在抽屉里,跑进病房,返转来打开抽屉,书不见了。
王秀芬  你太疏忽了。
路爱红  这一下可把我急坏了,我到处找,后来发现在我的同事手里,她正津津有味地读着。
王秀芬  是个什么样的人?
路爱红  也是个女护士,我的好朋友,思想很进步。我看完了,就被她借去了。
王秀芬  你叫她当心没有?
路爱红  告诉她了,可是她说:“这又不是禁书,怕什么?”我说:“虽然不是禁书,可是写着苏联革命的事。”王大姐,你再给我介绍几本像这样的书好吗?
王秀芬  有一本《丹娘》,茅盾先生翻译的,香港出版,写一个苏联女游击队员宁死不屈的故事。还有香港出版的一套《北方文艺丛书》,都是写解放区的故事,能看看也好。
路爱红  对,我上旧书店去找找看。
王秀芬  不好,你再去找就会引起人家注意了,呆会徐扬来,请他给你弄去。
路爱红  那太好了。
王秀芬  阿红,我住在你这里,不会被你姐姐发觉吗?
路爱红  她夜里出去玩,白天睡大觉,难得在家里呆一会。万一叫她碰上,就说来找我打针的。
王秀芬  阿红,你要多和她谈谈,能使她转变过来,不仅挽救了她,对革命工作也有好处。
路爱红  她吃喝玩乐惯了,很难改变。
王秀芬  她的生活是社会造成的,我们要改变这个万恶的社会,首先要改变周围的环境,你说对吗?
路爱红  对!
       (阿婆端着饭菜进来。)
阿  婆  吃饭吧,秀芬。
王秀芬  阿婆,太麻烦你了。
阿  婆  麻烦什么啊,没有好菜给你吃。
王秀芬 (要去端)给我吧,阿婆。
阿  婆  算啦!你的腿还没有好。阿红,你再吃一点吧!
路爱红  我不吃了,我给你端进去。
阿  婆  不用,你也歇歇吧。秀芬,快来吃,?H?
王秀芬  好。
       (阿婆端着饭菜进路爱红的卧室。)
路爱红  快去吃吧,王大姐,呆会凉了,阿婆又得生气。
王秀芬  好的。
       (王秀芬走进卧室,阿婆出来。)
阿  婆  秀芬真是个好人,她事情那样多,还老要帮我做活。
路爱红  阿婆,你顶好别让她随便出来。
阿  婆  我也是这样说,可是她说不碍事。阿珠一出门,她就呆不住。
路爱红  别太大意了,阿婆。
阿  婆  可不是吗!她一出来,我就担心,赶忙跑前院走后园,生怕忘了锁门。可是她不慌不忙,有说有笑,哪里像是在躲反?
路爱红  她过惯了这种生活,不在乎了。
阿  婆  别瞧她是个领头人,满肚子文章,她还会烧饭、炒菜、洗衣裳,她还要教我认字哩!
路爱红  你学了吗?
阿  婆  我这样大年纪了,学了好带进棺材呀?可是她说,能带几个字进棺材也不错,阴间跟阳世一样,不识字到处吃亏。
路爱红  她跟你开玩笑。
阿  婆  我晓得。可也怪,叫她三说两说,把我的心说得有点活动了。……阿红,我老想问她,有点不好意思,秀芬这么大年纪,成家了吧?
路爱红  她早结婚啦,丈夫在省里坐牢,孩子寄养在香港。
阿  婆  真可怜!唉!这是什么年头啊!好人不是坐牢,就得藏藏躲躲;坏蛋却在街上大摇大摆!
路爱红  所以这个社会就得推翻啊!
阿  婆  什么时候才推得倒呀?我活了五十多岁了,从清朝到民国,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天天抓人杀人,胜利了这几年,走了日本矮鬼子,来了美国大鼻子,闹的更不像话,哪年哪月,老百姓才能过太平日子呀?
路爱红  快了,阿婆,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边,拿下了南京、上海,就会开到这里来。
阿  婆  那就好了。
       (一阵电铃声。)
路爱红  阿婆,你去看看,要是个姓徐的照相的,就请他进来;要是生人,问问清楚,别随便放进来。
       (阿婆出去,一会儿,徐扬背着照相机进来。)
徐  扬  路小姐!
路爱红  徐先生来了。
徐  扬  王大姐呢?
       (王秀芬出来。)
王秀芬  老徐。
徐  扬 (紧握着她的手)王大姐,这几天,可把同志们急坏了,大家都在担心你的安全,想不到你藏在这里!
王秀芬  多亏爱红啊!
       (徐扬感激地望了路爱红一眼。)
路爱红  你们谈吧,我到院里站站。
王秀芬  怎样啦?老徐。
徐  扬  从谢涛叛变以后,“紫竹林”被搜了好几次,幸亏工委的同志们警惕性高,才没有上当,只有谢涛直接联系的那个小组,被他们抓去了两个同志。
王秀芬  外围组织呢?
徐  扬  店员里面的组织,部分被破坏,旁的没有损失。
王秀芬  慈爱医院的组织呢?
徐  扬  没有暴露,可是他们把黄日春给抓去了。
王秀芬  黄日春还不是党员吧?
徐  扬  医院的组织正准备吸收他入党。
王秀芬  谢涛不认得黄日春吧?
徐  扬  谢涛向来跟医院没有关系。
王秀芬  那为什么他们要逮捕黄日春?
徐  扬  原因还没有弄清楚,只知道黄日春曾经鼓动伤兵们,要求改善生活和医疗条件。黄日春被捕以后表现的很英勇,敌人没有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已经把他秘密杀害了。
王秀芬  杀害了?什么时候?
徐  扬  昨天晚上。
王秀芬  这对爱红是个很大的打击!
徐  扬  他们是个什么关系?
王秀芬  黄日春是路爱红的老师,也是她的好朋友,路爱红很尊敬他,也很喜欢他。
徐  扬  她还不知道吧?
王秀芬  慢慢告诉她好了,一下子怕她受不了。
徐  扬  真可惜。
王秀芬  跟省委联系上了没有?
徐  扬  联系上了。
王秀芬  好啊!省委有什么指示?
徐  扬  省委指示说:“蒋介石、李宗仁拒绝了和平谈判,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已经下了进军的号令,解放大军很快就会过长江。南京、上海一解放,大军一定会迅速南下,看来南方各省的解放,时间不会太远了。我们的中心工作,应该是迎接解放。
王秀芬  (兴奋地)迎接解放!应该赶快宣传啊!
徐  扬  省委要我们开展一次宣传攻势,宣传我军的胜利,在各阶层人士的心目中,造成蒋军必败的空气,把敌人孤立起来,再进一步号召人民起来,准备迎接解放军。
王秀芬  对!我们要进一步具体行动,特别要在工人和海员里面,加紧发展组织,在士兵和下级军官里面,酝酿起义;把“约法八章”送到伪军政人员手中,把“首恶必办,胁从不究,立功受奖”的政策,灌输到他们脑子里去,号召他们将功折罪。
徐  扬  伪警备三团里面我们的同志们,看到北方的大胜利,早就憋不住了,这次听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进军命令,都非常兴奋,他们想乘换防的机会,把部队拉到内地去。
王秀芬  能拉出多少人呢?
徐  扬  至少有两个连队。
王秀芬  工委研究过了吗?
徐  扬  研究过了,大部分同志同意他们拉出去。
王秀芬  你的意见呢?
徐  扬  我看准备好了可以拉出去。目前内地游击队的活动很困难,医药物资供应不上,特别是缺少子弹,如果增添这批生力军,不但解决了游击队的补给问题,而且可以振奋人心;就是有点冒险。
王秀芬  冒险倒不怕……
徐  扬  那就让他们拉出去!
王秀芬  不不!目前不能这样做!
徐  扬  为什么?
王秀芬  时机没有成熟。
徐  扬  三团同志们已经憋得嗷嗷叫,他们说有把握。
王秀芬  这种急躁情绪非常有害,无论如何要说服他们耐心等待。第一,敌人增加了两个军,即使队伍拉得出去,敌人不会放松追击,两个连的兵力,怎能抵抗得住?第二,我们没有大片根据地,新拉出去的部队,不懂得游击战争,又没有时间整训,一碰到强大的敌人,怎么应付得了?
徐  扬  是啊。
王秀芬  如果能等到我们的大军进入省里面再起义,情况就不同了。可以拉走的,就不只是两个连,也许是两个营,两个团了!假如能够等到我军进攻这个海岛时再行动,造成了一个大缺口,解放这个城市就更有保证了。你说对不对?
徐  扬  对啊!
王秀芬  老徐,三团这部分力量,就像一个雷管,假如随便把它拉响,不过是“啪”一声;如果把它放在炸药堆里当引信,它就能够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就能够震撼敌人的防线!
徐  扬  王大姐,你想的真周到。
王秀芬  所以,老徐,三团里面的工作要加强,不准他们随便行动。
徐  扬  好的。
王秀芬  这种事情工委要慎重考虑,并且一定要经过省委批准。
徐  扬  对。可是游击队的供应问题,怎么解决呢?
王秀芬  可以在市民和华侨家属里来一次秘密的募捐,把募到的钱,想法子多买一些子弹和医药,送给内地游击队,叫他们加紧活动,袭击敌人的交通运输线,配合正面作战。最好能给他们弄一部收发报机。
徐  扬  好的。
王秀芬  我们这次全面的进攻,对社会的震动一定很大,敌人不会等着挨打,一定会加紧破坏。要通知所有的组织和党员,百倍地提高警惕!行动要严密、迅速!特别对那些外围组织,要加强教育。
徐  扬  要是能搞一次大规模的群众性的运动,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边去,不仅可以配合我们的秘密攻势,而且可以收到声东击西的效果,打它一个措手不及!
王秀芬  好主意啊!你有什么想法吗?
徐  扬  我想,当前市民最不满意的,是一天涨几次的物价,这影响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从这方面搞它一下,不但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同时会得到下级职员和士兵们的同情。
王秀芬  在散漫和怕事的市民里搞大运动,不容易。
徐  扬  我们可以从学生里面开始,发动一次反饥饿运动。
王秀芬  对啊!学生是通到每个家庭的导火线!老徐,这是个好策略,就这样办,具体步骤你们好好研究研究,整个工作计划我马上就写。(取出一卷纸给徐扬)这是几天来我写的工作报告,你交到工委的同志们讨论一下,没有什么问题就送给省委。
徐  扬 (把纸卷揣进内衣里)好的,我今晚就送去。
王秀芬  最觉得棘手的是情报工作,目前我们还没有适当的人,可以打进敌人的警备司令部。你们商量一下,看同志们当中,能不能找到这样合适的人。
       (路爱红进来。)
路爱红  我姐姐回来了。
       (王秀芬躲进卧室,路爱珠进来。)
路爱珠  哟!徐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徐  扬  七级海风!
路爱红  姐姐,你不是要照相吗?徐先生等你好久了。
路爱珠  干么不上照相馆照呢?
路爱红  阿婆不愿上照相馆。
徐  扬  在家里一样照。
路爱珠  家里的光线多暗啊!
路爱红  徐先生是个摄影家,不轻易出一次门,要不是瞧姐姐的面子,用八抬大轿,也不一定请得来。
徐  扬  听说大小姐您要照相,我骑着两个轱辘转就来了。来,快坐下。
路爱珠  慢点,等我整一下妆。(她打开手提包,对着镜子梳头,搽粉,涂口红。路爱红房中“喀啦”一声响)阿红,谁在你房里呀?
路爱红  谁也不在。(走到门口,开门探望)是那只大黑猫在抓耗子,把花瓶撞倒了。
徐  扬  快坐下吧,二小姐。(路爱红绷着脸坐下,路爱珠装着妩媚多情的神态,徐扬对好距离。)笑一笑,二小姐,笑一笑。(路爱红嫣然一笑,徐扬乘机啪嗒一下。)好啦,去请阿婆来照。
       (路爱红出去。)
路爱珠  徐先生您坐一坐。
徐  扬  请便吧,大小姐。
       (路爱珠进卧室,路爱红返回来。)
路爱红  阿婆请您到院里照。阿婆要靠着玉兰花照,她说那株花是姑妈亲手栽的, 现在正开放。
徐  扬  好的。(拿着照相机出去)
       (风声、闪电、雷声,路爱珠从卧室出来。)
路爱珠  阿红,崔处长来过没有?
路爱红  没有。
路爱珠  这死人,说话不算话。
路爱红  你约他做什么?
路爱珠  他约我一块上青屿玩去,他不找我来,我找他去。
路爱红  快下雨了,别过海啦!
路爱珠  没有关系。(欲走)
路爱红 (拦住路爱珠)姐姐,他不来找你,你何必去找他呢?
路爱珠  不找他做什么呀?闲着多无聊!
路爱珠  姐姐怕无聊,打开收音机听听不好吗?
路爱珠  收音机?听什么呀?爵士音乐,牛皮新闻,奇腔怪调!
路爱红  你不会听别的地方广播吗?
路爱珠  别的什么地方呀?共产党的电台一广播,这边就干扰,嘀嘀答答的,吵得心烦。
路爱红  要不,你在家里看看小说也好嘛!
路爱珠  小说?不是鸳鸯蝴蝶才子佳人,就是江湖大盗暗杀抢劫,老一套!看了头就知道尾。
路爱红  我给你找本有趣的小说看,包管你喜欢。
路爱珠  好吧。……不,回来再找吧,我现在还得出去。
路爱红  早点回来,?H?
路爱珠  好的。
       (路爱珠出去,陈烟若进来。)
陈烟若  阿红,你考虑好了吧?
路爱红  请坐吧。
陈烟若  快告诉我吧!阿红,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路爱红 (倒茶)喝杯茶吧。
陈烟若  阿红,你怎么客气起来了,我自己来。(喝了一口茶)考虑好了?
路爱红  考虑好了。
陈烟若  那么你是答应我了?阿红,回来这几天,看见这里的景色,就使我想起故乡。
路爱红  触景生情,人之常理啊。
陈烟若  我经常想起咱们一块读书的情景,想起东西塔下的谈话,想起龙江水上的划船,想起九曲桥边的散步……
路爱红  你好像在做诗。
陈烟若  这些活生生的印象,叫我怎能忘掉呢?阿红,咱们结婚吧?一切都准备好了。
路爱红  一切都准备好了?
陈烟若  是啊!房子租下了,家具也定了,家里的摆设买齐了,我还为你买了一架钢琴,你不是顶喜欢音乐吗?阿红,咱们结婚以后,该会多么幸福啊!当我下班回家,能在门口看到你的笑容,能吃到你亲手烧的菜,能听到你的歌声……
路爱红 (打断他)你要我给你当管家婆?
陈烟若  难道我会让你这双雪白的手,再去给病人端屎端尿,去干那下贱的差事?
路爱红  你也这样认为?
陈烟若  当然,我不会反对你参加社交活动,咱们可以一块去跳舞,一块去参加夜总会,如果你觉得闷的话,可以约一些女朋友到家里来玩,弹弹琴,打打牌,聊聊天。
路爱红  你要我给你当太太?
陈烟若  如果你想做事,我可以给你在机关里找个轻松的工作。
路爱红  叫我去当花瓶?
陈烟若  女人嘛,天生就该坐在家里享福。
路爱红  你还有些什么条件?
陈烟若  不!这是理想。不好吗?
路爱红  好,好得很!
陈烟若  那咱们就结婚吧!我已经有一大笔钱,足够咱们过几年富裕的生活。
路爱红  你有多少钱?
陈烟若  一万美金。
路爱红  哪弄来这许多钱?
陈烟若  这是我打仗时候,用生命拚来的,是我平常时候,花心血挣来的。
路爱红  你也抢老百姓,做投机生意,贪污公款?
陈烟若  俗话说得好:“千里为官只为钱!”从蒋介石起,哪个不这样啊?我相信自己比他们清白,除了有人自愿给我送礼,我从不敲诈,也没有把公款装进腰包。
路爱红  好清白啊!
陈烟若  阿红,你应该了解,我所以要积蓄一笔钱,完全是为了跟你结婚,使你幸福。
路爱红  谢谢你,我不需要这种幸福。
陈烟若  这个社会,没有钱就没有幸福,没有一切!
路爱红  表哥,我真替你难过,你当年那些洁白清高的抱负,那些救国救民的理想,都跑到哪儿去了?
陈烟若  那都是小孩子天真的幻想,现实却是一潭混水,生活像个大染缸,再清高洁白的人,一踏进这个社会,就不能保持原来的颜色。
路爱红  生活把你染黑了。
陈烟若  不谈这些了,阿红,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咱们举行婚礼。
路爱红  不!
陈烟若  你不是考虑好了?
路爱红  我再三考虑过了,我们的距离太远,不能共同生活。
陈烟若  你,你变心了?
路爱红  我的心没有变,是你人变了。
陈烟若  我知道,我一直在爱你。
路爱红  你爱的不是我,是金钱、地位、享乐,爱的是你自己!
陈烟若  你忘了当年临别时的诺言,你说你要等我一辈子。
路爱红  当年你不是这个样子。
陈烟若  不,阿红!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路爱红  我没有卖身给你。
陈烟若  阿红,你使我太痛苦了!你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别折磨我了!让我们像当年分别那样,我紧紧地拥抱你,吻你鲜红的嘴唇。
       (他疯狂地逼近她,张开双手要抱她。这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路爱红 (后退,严厉地)不许动手动脚!
陈烟若 (发现圆桌上的诗,看了看,嫉妒地)我明白了,你爱上了黄日春,是不是?
路爱红  你管不着!
陈烟若  我告诉你,你那个黄日春已经被处死了!
       (一声霹雷,狂风把门吹开。)
路爱红 (痛苦地)你造谣!
陈烟若  我说的是实话,昨天夜里两点钟,军法处把他秘密绞死了!
路爱红 (错乱地)你给我走开!
陈烟若  好啊!
       (陈烟若走出去,路爱红伏在沙发背上,呜咽了一阵,眼泪汪汪地走到过道口。狂风暴雨声,后园树枝乱晃,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转过身,眼泪汪汪地望着花架上的日春花,坐在沙发上哭泣。王秀芬出来,走近她。)
王秀芬  别哭了,阿红。
路爱红  难道陈烟若的话是真的?
王秀芬  是真的。
       (路爱红哭得更厉害,王秀芬拿起她写的诗念着:)

    狂风吹落了枝头的黄花,
    暴雨打掉了树上的白兰;
可爱的日日春啊!  
你不怕雨冷风寒,  
天天把叶儿生长,  
把花枝伸展。      
谁说你是野草闲花?
  你赛过那浓妆的牡丹;
可爱的日日春啊!  
你叶儿绿,心儿坚,
任凭它狂风暴雨,  
也难把你摧残!    
  漫长的黑夜总会过去,
暴风雨后总有晴天,
美丽的日日春啊!  
  你粉红的花朵多鲜艳,
有你和我做伴,    
 我永远不会孤单!   

路爱红 (抬起头来)王大姐!
王秀芬  别太难过了,阿红。
路爱红  想不到他这个正直的人,居然死在这残酷的海岛上!
王秀芬  这个海岛自古以来,就是养育英雄的故乡,也是埋葬英雄的坟地。民族英雄郑成功,曾经在这里训练部队,抵抗清朝政府;后来又从这里率领水师,横渡海峡,从外国侵略者手中,解放了台湾。抗英名将陈化成和邓廷桢,曾经在这里打败了英国侵略军;一九三二年,红军为了驱逐帝国主义者,打倒蒋介石的反动统治,曾经到了这里。三百多年来,这里的人民不断地和帝国主义斗争,在海门滩,在龙头山,都流过烈士们的鲜血!
路爱红  王大姐!
王秀芬  阿红,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鹭岛吗?……原来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许多年以前,这里是个荒凉的海岛,山洞里住着毒蛇,海岸边爬着鳄鱼,岛上没有一棵草木。后来,从远方飞来一群白鹭,她们得到百鸟的帮助,打败了毒蛇,赶走了鳄鱼。她们嫌岛上太荒凉,飞到外地去找来了花木的种子。凤凰找来了凤凰红,老鹰带来了鹰爪兰,杜鹃捎来了杜鹃花,喜鹊搬来了合欢树,相思鸟含来了相思种。白鹭飞遍了五湖四海,寻不到心爱的花木,后来在百花仙子那里,讨来了百合花的种子。百鸟把种子播下,都出了芽,长了枝叶,开了花。独独白鹭播在云顶岩上的百合花,长不出芽来。一年一年过去了,许多花木都长成树林,可是云顶岩上,依然是一片荒凉。白鹭伤心透了,日夜在岩石上啼哭。眼泪哭干了,她飞上大海的高空,投入深深的海洋。到了南宋末年,文天祥扶着幼主,逃难到这南国的海岛。他站在云顶岩上,望着北国的烽火,看着破碎的河山,他的眼泪流成了瀑布,在他泪水流过的地方,长出一枝枝洁白的百合花,像一只只美丽的白鹭,那是忠臣碧血的结晶,是白鹭的灵魂。
       (她讲的时候,幕后轻轻地唱起《白鹭歌》的曲调来。
       (王秀芬讲完,路爱红又呜咽地哭起来。)别哭了,阿红,按照自然的规律,每个人都不能永远活着,可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有的人虽然活着,却跟死人一样,有的人虽然死了,却永远活在后人的心中。文天祥临死前写了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路爱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王大姐,你告诉我,黄日春是不是个共产党员?
王秀芬  他是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像党员一样的英勇。
路爱红  王大姐,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
王秀芬  要经得起残酷斗争的考验。
路爱红  考验我吧!哪怕上刀山过火海,我也不会屈服!考验我吧!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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