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白  鹭

第二幕
第三场

    (晚上。路家的客厅里,花架上换了一盆开放的百合花。
    (王秀芬和徐扬在谈话,她的右腿已经好了。)

徐  扬  敌人像疯狗似的,到处乱咬,已经抓了几十个学生,监狱都关满了。
王秀芬  学生里面的情绪怎么样?
徐  扬  除了少数怕事的有点畏缩,大多数愤慨极了!他们的口号是:“坚持斗争,不到胜利不罢休!”这两天敌人已经有点退却了,开始在释放学生。
王秀芬  敌人为什么匆匆地退却呢?
徐  扬  主要是社会舆论对他们太不利,许多学生家长写信给警备司令,许多华侨从南洋打电报来抗议,各阶层的人都不满意,逼得他们不能不退却。
王秀芬  敌人退却,是我们进攻的好机会,要把这次运动推进一步,作为迎接解放的序幕。
徐  扬  今晚上工委开会,就是讨论这个问题。
王秀芬  你们准备在哪里开?
徐  扬  在轮船公司三楼,联络电话是34号。
王秀芬  要警惕!敌人随时随地都在注意我们的领导机关,特别要当心那些狗,不要给他们嗅到一点味道。
徐  扬  对!
王秀芬  还有一件事,解放南京、上海以后,大军正向南方前进,前锋已经越过仙霞岭了。这个海岛是通往台湾的重要港口,敌人不会轻易放弃,省委要我们弄清敌人的兵力部署,特别是工事的构造和分布的情况。
徐  扬  兵力部署比较好了解,工事构造和分布的情况,不容易弄得到。
王秀芬  通过伪警备三团里面的关系,能不能搞到手?
徐  扬  不行了,伪警备三团要调离这里了。
王秀芬  调到哪里去?
徐  扬  具体地点还不详细。
王秀芬  什么时候走?
徐  扬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王秀芬  是不是工作暴露了?
徐  扬  还没有弄清楚,最大的可能是战事吃紧,调到前方去。
王秀芬  要赶快给里面的关系布置任务。如果是调到前方,要他们瞧到适当的时机,尽量争取在火线上起义。如果不是到前方去,而且没有暴露,要他们加紧工作,多团结一些人,等待时机;到了新地点以后,设法派人来联系。
徐  扬  对!
王秀芬  三团离开这里,沿海工事构造和分布的情况,对我们更加重要。请告诉工委的同志们,要想尽一切方法,在大军到达以前,把情况送过海去。这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要完成。能够弄到手,可以少流多少血啊!
徐  扬  路爱红的表哥,不在军事工程处当科长吗?如果能通过爱红来搞,那是比较容易的。
王秀芬  我可以跟她谈谈,但是不能光靠这个关系,要多方面着手。
徐  扬  好的,今晚上我把它提出来讨论,好好研究布置一下。
王秀芬  路爱红要求入党的事,工委讨论过了没有?
徐  扬  工委从她这个时期的工作表现,同意你的意见,批准她入党,请你正式通知她。    (路爱红穿着白绸子的短袖连衣裙,烫着卷发,踏着半高跟鞋,提着白手提包,从卧室中出来。)好漂亮呀,路小姐,真像一只美丽的白鹭。
王秀芬  这一下可真像个小姐了。
路爱红  披着一张老虎皮,自己看起来也别扭!
徐  扬  又要入虎穴了?
路爱红  岂止是虎穴?是狼窝!狐狸窟!老鼠洞!跟那班野兽在一起,瞧他们争风吃醋,吹牛拍马,勾心斗角,卑躬屈膝的样子,真叫人恶心!(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大迭钞票)徐先生,这是我们小组捐来的,有美金,有比索(菲律宾钞票),有港币,也有金元券。(取出一小布包子弹)这是子弹。
徐  扬  子弹!
王秀芬  哪里搞来的?
路爱红  昨晚上和姐姐上李太太家打牌,李太太的女儿长了一头癞疮,怎么也治不好,问我有什么特效药。我说子弹里面的火药,治癞头疮最有效,她说子弹她家有的是,叫我给她配药。她打开一只小箱,里面满满一箱子弹,问我需要多少。我看了真眼馋,恨不得连箱子扛回来,可是嘴里只好说:“随便给一些吧!”她抓了两把给我。
王秀芬  阿红,这种事以后不许干!
路爱红  可是我一想到咱们的游击队,想到每颗子弹可以消灭一个敌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王秀芬  你的任务很重,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徐  扬  对,不能因小失大,得不偿失!(装起钞票和子弹)王大姐,同志们觉得你住在这个地方,敌人进进出出的,都不大放心。
王秀芬  有时候,越接近敌人的地方,反而更加安全。
徐  扬  要不要转移一下?
王秀芬  暂时还不用。
徐  扬  那我走了。
路爱红  我先到外面看看。
徐  扬  慢点,阿红,你不是向我要书看吗?
路爱红  你带来了?
徐  扬 (从怀内取出一本书给她)你看。
路爱红 (看封面)《丹娘》!好啊!从王大姐给我讲过丹娘的故事以后,我恨不得马上能读到这本书。……徐先生,下次你再来,给我捎本政治理论书来好吗?
徐  扬 (取出另一本书给她)现在就给你一本。
路爱红 《共产党宣言》!太好了!太好了!徐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想的事呢?
徐  扬  我掐着指头算出来的。
王秀芬  老徐是诸葛亮,能未卜先知。
       (大家一笑。)
徐  扬  我走了,王大姐。
       (路爱红放下书,领他出去。阿婆端着一个放注射器的瓷盘从过道上进来。)
阿  婆  秀芬,针煮好了,快去打针。
王秀芬  谢谢你,阿婆,端进屋去吧。(阿婆进路爱红的卧室,路爱红返回来。)等一等,阿红,你过来,有件事和你商量。
路爱红  你说吧,王大姐。
王秀芬  咱们军队已经进到闽浙边了,为着迎接解放,我们要搞清敌人的工事构造和分布的情况。
路爱红  怎么搞呢?
王秀芬  这种材料都掌握在军事工程处。
路爱红  军事工程处?陈烟若不在那里当科长吗?
王秀芬  对啊。
路爱红  要是通过表哥的关系,是不是可以搞到?
王秀芬  比较容易。
路爱红  那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王秀芬  你不怕他缠着你吗?
路爱红  我相信能够掌握自己。
王秀芬  你再好好想一想。
路爱红  放心吧,王大姐。
王秀芬  好的。……阿红,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请求入党的事,工委已经批准了。
路爱红  是吗?(感动地流出眼泪)王大姐,我太幸福了!
王秀芬  从今天起,你是光荣的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了。
路爱红  王大姐,我一定把全部生命献给党,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王秀芬和路爱红握手,路爱红兴奋地喊着:“阿婆!阿婆!”阿婆答应一声:“做什么?”路爱红跑进卧室去。一会儿和阿婆出来。)
阿  婆  秀芬啊,快去打针吧!
路爱红  走,王大姐,打针去。
       (王秀芬要进卧室,路爱红拿起书。外面汽车声,电铃响。)
路爱红  阿婆,你去看看。
       (阿婆下。路爱红把书交给王秀芬,王秀芬进去。一会,阿婆随着路爱珠和崔应奎进来。)
崔应奎  二小姐今天打扮的真漂亮,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嘛!
路爱珠  阿婆,裁缝店送衣服来没有?
阿  婆  送来了,我给你放在房里。(从茶几上拿起一张发票给她)这是发票,叫你明天就付账。
路爱珠  知道了。(阿婆出去。)妹妹,你今晚上打扮这样漂亮,准备上哪儿去?
路爱红  你不是要上李太太家吗?
路爱珠  今晚上不上李太太家了。
路爱红  上哪儿去?
路爱珠  上夜总会。
路爱红  我跟你们去。
路爱珠  不行,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路爱红  姐姐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路爱珠  姐姐跟你不同,那个地方乱七八糟的,流氓、美国兵,什么都有,我不让你去。
路爱红  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他们!
崔应奎  一块坐汽车去,有我保驾,谁敢欺负二小姐,我送他坐监牢。
路爱珠  哼!你就会抓人!把监牢里都塞满了,抓不到真正的共产党,尽抓一些学生娃娃。(向妹妹)阿红,今晚上你还是别去,明天晚上海军俱乐部有晚会,我带你参加。
崔应奎  不要紧,一块去吧。
路爱珠  不要紧,碰上那些胡闹的美国兵,你这个大处长敢怎么样?
路爱红  我不怕。姐姐,我衣服都穿上了,你不让我去,我自己去!
路爱珠  唉,好吧。
路爱红  姐姐,我拿点东西,等等我,?H?
       (路爱红转身走到门口,崔应奎跟过来。)
崔应奎  二小姐,我参观参观你的房间。
路爱红 (转过身来拦住她)不行,不行,房里乱糟糟的。
路爱珠 (拉崔应奎,吃醋地)得了吧!还是在客厅里坐坐。
       (路爱红进卧室,把门关上。)
崔应奎  一朵香花,可惜插在牛粪上。
路爱珠  你胡说什么呀?
崔应奎  这样漂亮的小姐,去干那种端屎端尿的差事,多可惜呀!
路爱珠  她已经辞掉医院里的差事,在家里给病人打针。
崔应奎  那能挣几个钱?叫她给我当秘书怎样?
路爱珠  呸!不安好心。
崔应奎  令妹近来怎么也喜欢玩了?
路爱珠  她本来就是一个爱唱爱跳的人,过去医院里太忙,没有时间玩,现在事情不多,呆在家里干什么?
       (魏光道进来。)
魏光道  处长。
崔应奎  干什么来了?
魏光道  有件要紧的事。
路爱珠  你们谈吧,我去换件衣服。(进自己的卧室)
崔应奎  什么要紧事?(魏光道在他耳边说了一阵。)侦察的确实吗?
魏光道  确实。
崔应奎  每次你都说确实,结果尽抓了些废物,给我惹麻烦!
魏光道  这次错不了。
崔应奎  错不了,你抓了那么多学生,闹的全市都反对,连南洋也打电报来抗议!
魏光道  今天已经放了一批了。
崔应奎  明天都给我放了。
魏光道  连那几个首要分子也放了?
崔应奎  既然榨不出油水来,放了不是更有用吗?
魏光道  对,我明白处长的意思了,用他们去钓鱼?
崔应奎  明白就对了,还问什么?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派几个忠实的三青团员,打进学生会去,要挑功课好一些、平时没有暴露身分的;打进去后,积极给他们工作。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要集中力量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特别是他们的领导机关,不要尽跟学生娃娃们缠在一起,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那个王秀芬找到了没有?
魏光道  暂时还没有找到。
崔应奎  限你半个月,一定要给我找到!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去吧!(魏光道走到门口。)回来!(魏光道回来。)轮船公司确实吗?
魏光道  确实。
崔应奎  要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严密一些,把他们一网打尽!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去吧,布置好了,到夜总会找我。
       (魏光道出去。路爱红从卧室出来。)
路爱红  姐姐呢?
       (路爱珠换了跳舞衣出来。)
路爱珠  走吧。
       (三个人一同出去,汽车声。阿婆和林楚进来,林楚斜背着一个装报纸的袋子。)
林  楚  阿婆,阿红姐穿那么好看上哪去?
阿  婆  跟催命鬼上舞场去了。
林  楚  阿红姐为什么老上那种地方?老跟催命鬼他们在一起?
阿  婆  我怎么知道?
林  楚 (想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准是……
阿  婆 (打断他)小孩子知道什么?别乱说了。你找阿红有什么事?
林  楚  今天下午我在海边卖报,看到军用码头到了两只兵船。
阿  婆  都载来些什么东西?
林  楚  离老远就站着哨兵,不让过去,看不清。
阿  婆  一点也没瞧着?
林  楚  开始我急得要命,后来看见有些水兵在码头边游泳,我一想,对!也脱掉衣服,跳到海里洗澡,乘着没有人注意,一个扎猛游到军用码头附近,这一下什么也瞧见了。
阿  婆  你真机灵!瞧见了什么?
林  楚  一条船载着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远远就听见“哎哟”“哎哟”的叫声;一条船运来了老粗老粗的大炮,数了数,光甲板上就有二十七门,还有一大堆木头箱子,准是装炮子的。(拿出一张纸条给阿婆)都写在这上面,你交给阿红姐。
阿  婆  好。
林  楚  还有……还有个要紧事。
阿  婆  什么要紧事?
林  楚  对了!我爸爸今天从邮政局回家,说邮局里检查出好多装宣传品的信,看样子,寄给伪军政人员的传单,都叫他们查去了。
阿  婆  阿红回来我跟她说。
林  楚  (给阿婆一份报纸)我走了。
阿  婆  你走吧。
       (阿婆送林楚出去,王秀芬出来。)
王秀芬 (自言自语)寄给伪军政人员的信,都叫他们查去了。(一阵紧急的电铃声。王秀芬退到卧室门口,站住,听见阿婆在院里喊:“阿红,你怎么又回来了?”路爱红气喘喘地跑进来。)
路爱红  王大姐!
王秀芬  出了什么事啦?
路爱红  今晚上轮船公司是不是有什么会?
王秀芬  你怎么知道的?
路爱红  我们刚到夜总会门口,就看见魏光道等在那里,他跟崔应奎鬼鬼祟祟地咬了一阵耳朵,崔应奎说有事要走。姐姐问他到哪儿去,他说有公事。接着听见魏光道告诉汽车司机,叫他开到轮船公司去。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跑回来。
王秀芬  阿红!快打电话,34号,轮船公司三楼,找老徐,说海上起风了!(路爱红跑到门口。)回来,你说一遍!
路爱红  轮船公司三楼,电话34号,找老徐,海上起风了!
王秀芬  对!快去!
       (路爱红跑出去,王秀芬紧张地望着。)

——幕落

第四场

    (闷热的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远处隐约有雷声。
    (左后方是舞厅的大门,门口“夜总会”和墙上“Coca Cola”、“虎标万金油”的霓虹灯闪烁着。舞厅里传出爵士音乐和阿飞舞曲。
    (左前方有一根电灯柱,电灯亮着。
    (右后方是码头,对岸青屿上灯火闪闪。海中飘过白帆,传来汽笛的鸣叫。
    (右前方有一棵棕榈树。
    (当中一个靠背长椅,一个乞丐睡在上面。
    (一个妓女倚着灯柱站着,抽着香烟。
    (一个中年人拉着胡琴和一个卖唱女唱着“台湾歌仔调”走过去。
    (一个卖花生汤的挑着担子叫卖着走过去。
    (一对对舞客走进夜总会。
    (乞丐爬起来向舞客们讨完钱,下。
    (两个醉醺醺的美国兵哼着淫荡的小曲走到灯柱下,要抓妓女,妓女跑了,美国兵追下去。
    (林楚斜背着报袋,拿着一迭报纸过来。)

林  楚  买报看!鹭江晚报,最新的消息!福州沦陷!福州沦陷了!
       (一个过路的买了一份报。)看报啦!看福州失守的新晚报啦!
       (另一个过路的走过来。)买一份报看吧?先生,看福州沦陷的消息。
       (那人买了一份报走了。)买报看啦!鹭江晚报!
       (路爱红走过来。)买份报看吗?小姐,新消息,福州解放了。
       (路爱红接过报纸,坐在椅上,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张条子给他。)
路爱红  交给胡吉祥,叫他当心点,毛森来了以后,又在到处抓人,这家伙是个杀不眨眼的魔王,千万不要大意!
林  楚 (把条子放进口袋里)对。
路爱红  跟你爸爸谈过了没有?
林  楚  谈过了,开头我爸爸不答应,生气地说:“胡闹!我今天给你们送过,明天就得坐牢!”我说:“阿爸!黄大夫是怎样死的?”阿爸听了很难过,他说:“不是阿爸不帮忙,你们牛犊子不识老虎,这不是闹着玩的,哪个机关不认得你阿爸,信里装着传单,又没有邮戳,他们怎会不追究?”我求他想个法子,他想了一下,叫我把那几十封信都给他,你猜猜,他想了什么点子?)
路爱红  想了什么点子?
林  楚  他用肥皂刻了许多邮戳,有厦门的,有广州的,有江西的,有台湾的,有泉州的,有汕头的,刻的一模一样,往那些信上盖。他说这样追究起来就不怕了,反正信都经过邮政局。
路爱红  真是个好点子,送出去了没有?
林  楚  下午都送出去了,连毛森也送他一份。
路爱红  太好了!
林  楚  有人来了。
       (林楚叫卖着下。路爱红走进夜总会。几个宪兵走过去。两对舞客从夜总会出来,下。胡吉祥挑着龙眼担子上。)
胡吉祥  龙眼,大福眼,吃鲜龙眼啦!(他四下张望,放下担子了)
       (林楚上。)
林  楚  卖龙眼的,多少钱一斤?
胡吉祥  美钞一毛,港币五毛,金元券十万,银元券三千,你给什么钱?
林  楚  (从口袋中取出那条子给他)甜不甜?
胡吉祥  不甜不要钱,先尝后买。
林  楚 (摘了一个龙眼)东西带来了吗?
胡吉祥  带来了,这头是子弹,这头是电台。
林  楚  胡大叔,阿红姐说,毛森是个阎罗王,叫你当心!
胡吉祥  知道了,有人来了。(把他推倒,高声地)你这个孩子!没有钱就别馋!
林  楚  你说不甜不要钱嘛!
       (魏光道走过来。)先生,买份晚报看吧?看福州沦陷的新闻?
魏光道  再嚷什么“福州沦陷”,我枪毙你!
林  楚  先生,这是报上登的,买一份吧?
魏光道  走开!(胡吉祥挑起担子走开几步。)喂!卖龙眼的!
胡吉祥 (站住)先生,买龙眼吗?
       (林楚悄悄地走进夜总会。)
魏光道 (相了相他)怎么?你不想卖?
胡吉祥 (放下担子)怎不想卖,不卖我们家吃什么?
       (路爱红从夜总会出来,站在门口。林楚随后出来,溜到棕榈树后面。)
魏光道  甜不甜?
胡吉祥 (拿起一串龙眼)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
魏光道 (吃了两个)不新鲜!篮里有好的没有?
胡吉祥  没有了,先生,卖剩这些了。
魏光道  我看看。(伸手要掀)
       (胡吉祥拿起一把削水果的尖刀。路爱红和林楚出来。)
胡吉祥 (按住担子)说没有就没有,有还不想卖?
       (魏光道伸手去掀,胡吉祥举起尖刀要刺他。路爱红急走过来。)
路爱红  魏队长想吃龙眼呀?
魏光道  二小姐。
路爱红  我请客。卖龙眼的,多少钱一斤?
胡吉祥  美钞一毛。
路爱红 (扔下钞票)要一斤。
胡吉祥 (拿了一束龙眼)包起来吧?小姐。
路爱红  不用啦。(提着龙眼)走!魏队长,上里面吃。
魏光道  谢谢你,二小姐,我还有事。
路爱红  哎呀,魏队长,这点面子都不给啊?走吧!有事吃完再去办。
       (魏光道随她走进夜总会。)
林  楚 (从棕榈树后过来)好险啊!
胡吉祥 (擦着头上的汗)这王八蛋真厉害!他要真掀开,我就把他宰了!
       (海上传来一阵洞箫声。)
林  楚  你听,胡大淑。
胡吉祥  他们来了。
林  楚 (跑到码头边)买报看!鹭江晚报!鹭江晚报!买报看!
       (徐扬拿着洞箫,从码头下边上来。)
徐  扬  来了吗?
林  楚  那不是!
徐  扬 (走近胡吉祥)东西挑来了?
胡吉祥  都在里边。
徐  扬  快上船!
       (胡吉祥挑着担子,随徐扬走下码头。)
林  楚 (轻松地)鹭江晚报!鹭江晚报!看美国吉普撞死人的消息啦!(下)
       (崔应奎和魏光道从夜总会出来。)
崔应奎 (咆哮地)饭桶!你们全是大饭桶!
魏光道  是,处座,是!
崔应奎 (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你自己看看。
魏光道 (接过信,到路灯下,念)警备司令部,毛司令长官钧座亲启。(取出里面一张传单,念)告国民党政军人员书……
崔应奎  够了!够了!你们成天干什么去了?共产党的传单贴到司令部的门口,送到毛司令长官手里,可是你们一个也没抓到!
魏光道  抓!一定要抓到!
崔应奎  抓到?说的好听!上次包围了轮船公司,你抓到了什么人?
魏光道  那是走漏了风声。
崔应奎  那是你瞎了眼!
魏光道  是,我的眼睛是瞎了。
崔应奎  今晚上毛森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说,再抓不到真正的共产党,抓不到王秀芬,要把你们通通撤职查办!
魏光道  请处座多照应。
崔应奎  学生们刚闹完学潮,码头工人又在闹罢工!现在军运正忙,码头瘫痪了,轮船开不出去,可是你们成天躺在鸦片灯下,拱在婊子怀里!
魏光道  一定改过,一定改过,求处座海涵!
崔应奎  共军占领福州了,这里也危在旦夕,眼看党国快完了!你们还在醉生梦死!
魏光道  不敢了,处座,以后不敢了。
崔应奎  马上到邮政局去,把检查组那十个混蛋,都给我撤职查办!
魏光道  是!(欲走)
崔应奎 (喊住他)回来!明天把那两个码头工人的头目,押到码头上,强迫他们下命令复工,如果他们继续顽抗,给我当场枪决!要严厉镇压一下!
魏光道  是!
崔应奎  还不快滚!
魏光道  是!
       (魏光道滚了,路爱珠从夜总会门口走过来。)
路爱珠  天这么热,干么发这么大脾气?
崔应奎  对这帮废物,不给他们点颜色看,什么也办不好。
路爱珠  共军占领福州了,你打算怎么办?
崔应奎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叫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路爱珠  别唱高调了!上星期就把家眷送到台湾,还说没有打算?
崔应奎  这里是个海岛,共产党没有海军,上不来的。
路爱珠  还吹牛!共军怎么渡的长江?这里的海峡还不及长江宽,人家就上不来了?
崔应奎  这里的海岸工事很坚固,全是坑道暗堡。
路爱珠  得了吧!我问你,你们撤退的时候,带不带我走?
崔应奎  到时候再说。
       (路爱红从夜总会出来,站在门口。)
路爱珠  到时候你们鞋底下擦油一溜,我上哪儿找你?
崔应奎  丢不了你,我的宝贝。
路爱珠  现在就答复我,带不带我?
崔应奎  带,带。
路爱珠  好!一言为定!(一阵闷雷声)快下雨了,走,跳舞去!
       (他们走向夜总会,路爱红迎过来。)
路爱红  姐姐,你等一等。
路爱珠 (向崔应奎)你先进去吧。
       (崔应奎进去。)什么事?
路爱红  你想跟崔应奎跑台湾?
路爱珠  我改变不了这种生活,留在这里怎么活得下去啊?
路爱红  姐姐,你不是说过,咱们姊妹不能分开吗?
路爱珠  那你也走。
路爱红  我不愿离开家。
路爱珠  那……
路爱红  姐姐,你答应不离开我。
路爱珠  再说吧。
       (她走进夜总会,路爱红坐在椅子上扇扇子,陈烟若上。)
陈烟若  阿红,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路爱红  舞厅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的影子?
陈烟若  忙死了!毛森一来,就到处找岔子,这也不成,那也不是,视察了一趟沿海防御工事,找出几十条毛病,下命令给工程处,叫改建加固,限半个月修好,把大家忙的头昏眼花。
路爱红  那天给我照的相洗好了吧?
陈烟若  别提那些相片了,差一点没叫他们送去坐牢。
路爱红  怎么啦?
陈烟若  本来相片都放大好了,叫上面看见了,都给没收去啦。
路爱红  还吹牛说照相技术怎么好,这一下好了,连影子也看不见了。他们干么要没收?
陈烟若  说选择的不是地点。
路爱红  地点不是你选择的?我不管,你得另外给我放大一份。
陈烟若  连底片一齐没收了。
路爱红  真倒霉,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陈烟若  你别急啊,(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相片)我还藏着几张没有放大的。
路爱红 (看相片)摄影技术是不错嘛!……阿若,这些相片你们干么要没收?
陈烟若 (指相片)你看,后面这些包包都是炮兵阵地。这张上面黑黑点点,是榴弹炮阵地。这是重机枪阵地。这是地堡群。
路爱红  真讨厌,这么好的风景,都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画面给破坏了。
陈烟若  和你那美丽的姿态比起来,所有的风景都失掉了色彩。阿红,过两天咱们再另外找个风景区,痛痛快快照一次。
路爱红  得了吧,再给没收去不要紧,真送你去坐牢,我可担当不起。(把相片放进手提包)阿若,你几时到台湾去?
陈烟若  去不成了,毛森要全部工事构造的蓝图,每样要五份,牛处长把这件公事叫我办,限两天就要。军中没有这些设备,这个城里又没有晒图社,跑香港、台湾去晒也来不及。
路爱红  怎么办呢?
陈烟若  愁了一晚上,急的满身大汗,不知道怎么办,才跑出来散散心。他妈的!本来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买下一大批西药,带到台湾去,赚的钱足可以买一所房子,这下全完了。
路爱红  走不了也好,姑妈还盼你回家乡哩!
陈烟若  不行,我不能当俘虏。
路爱红  你们许多将军,不都当了俘虏了?
陈烟若  那是没有法子,跑不脱。
路爱红  共产党不是宣布既往不咎、号召你们立功赎罪吗?
陈烟若 (警惕地)你怎么知道的?
路爱红 (生气地)还问我?你自己给我看的传单,不是那“约法八章”里说的?
陈烟若  小声点,叫人听见了……
路爱红 (气愤地站起来)哼,好心当成驴肝肺!
陈烟若  别走,阿红,对不起,原谅我吧。
路爱红  你也早点回去想想法子吧!听说毛森好厉害,到时候交不出蓝图,丢了官是小事,恐怕还得坐牢!
陈烟若  愁了一晚上没有法子,我才跑出来散散心。
路爱红  晒蓝图是不是跟晒相一样?
陈烟若  差不多。
路爱红  那你还愁什么?拿到照相馆去晒就是了。
陈烟若  这一点我早想到了,可是照相馆里没有图纸,怎能晒得出来?
路爱红  晒在相纸上不行吗?
陈烟若  行倒行,不过这是绝密的东西,必须找个可靠的照相馆。
路爱红  我有个朋友开了一家照相馆,为人忠厚老实,交给他晒,包管不出岔子。
陈烟若  真能办得好吗?
路爱红  他是个买卖人,只要你肯出大价钱,准能办得好。
陈烟若  钱不成问题,人真靠得住吗?
路爱红  怎么?阿若,你不相信我?
陈烟若  不不,我是想这件事的责任太重,万一出点差子,脑袋就得搬家。
路爱红  阿若,平常我看你穿着军装挂着手枪,活像个英雄,想不到你这样胆小!
陈烟若  不不不,我还想……
路爱红  还想什么?实在放心不下,你可以看着晒,蓝图没长翅膀,难道能从你眼下飞掉?
陈烟若  没长翅膀……飞掉!……对!谢谢你,阿红,你给我出了好主意。
路爱红  你同意了?
陈烟若  嗯。……
路爱红  什么时候找他去?
陈烟若  找谁?
路爱红  找我那个朋友晒去。
陈烟若  不对,不对,想两岔了。
路爱红  怎么两岔?
陈烟若  你不说蓝图没长翅膀吗?我现在想让它长上翅膀,飞到台湾去晒,明天要一架专机,带着我的西药飞过海峡去,后天就能飞回来,双保险!公私两利!
路爱红 (有点失望,但不罢手)要得到专机吗?
陈烟若  这样重要公事,怎么要不到?军用飞机有的是。
路爱红  时间靠得住吗?
陈烟若  一个多钟头就飞到了,办这两件事,时间绰绰有余。
       (雷声。)
路爱红  你看看天空!
陈烟若  糟糕!像要下雨!
路爱红  这几天三天两头下雨,前天报上登了一段消息,说香港有架飞机飞南洋,半路碰到雷电,打掉一个翅膀,飞机掉到海里。你没有看报呀?
陈烟若  看到了。
路爱红  要是连下两天雨,你可怎么交差呢?
陈烟若  是啊。……反正不会整天下,好在飞机一起飞就到了。
路爱红  夏天雷电多,现在正是三伏天,雷电更多,为那么一批西药,犯得着去冒生命的危险?
陈烟若  可是我这批西药怎么办呢?时局这样紧张,共军进得这样迅速,万一……
路爱红  其实这也不用发愁,我那个朋友虽说在开照相馆,可也做点别的生意,听说有时候也跑香港、台湾,一客不烦二主,干脆把西药托他卖掉,这不也是双保险,公私两利吗?
陈烟若  那太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走!跳舞去!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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