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白  鹭

第三幕
第五场

    （黄昏，路家的客厅里。
    （花架上换了一盆白菊花，阿婆坐在花架旁做针线。
    （三个要账的坐在沙发上，胖子在呼呼地打瞌睡，瘦子和老头在聊天。）

瘦  子  天都黑了，大小姐还不起床。
老  头  这叫做以昼作夜，晨昏颠倒。
瘦  子  我的肚子都等饿了。
老  头  大小姐还没有睡饱哩。
瘦  子 （站起来）为着要这笔账，我的鞋子都磨透了。
老  头  我的老腿跑断了。
瘦  子  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老  头  时光老人向着债主，什么时候都有个明天和后天。
瘦  子  你满嘴风凉话，她欠的是你东家的钱，你不心疼。
老  头  心不疼腿可疼啊！
瘦  子  我这两千美金可是自己的血本啊！
老  头  谁叫你放阎王债，要人家五分利息。
瘦  子  我看她交结的全是大官，汽车进汽车出的，哪晓得是个穷排场。
老  头  这叫花木瓜，空好看。
瘦  子  今天再不还账，我扭她上法院。
老  头  得啦，到官府衙门，有她坐的没有你站的。
瘦  子  解放军眼看就打来了！一打起仗，她跟那些当官的坐上兵舰一跑，我这两千块美金，找谁要去呀？早知道这样，当时丢进茅房里，还扑通一声哩！
老  头  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这所宅子还值不了你两千美金？
瘦  子  这个年头谁买房子？再说她欠了十几个主呀，别人就不要了？
老  头  你可也别逼得太狠啊，把她逼急了，她跟军法处一说，送你一顶红帽子，恐怕你还得再花两千！
瘦  子  唉！真倒霉！（胖子大声打起呼噜，）瘦子拍他的肩：“解放军打来了！
胖  子  呀！解放军？在哪里？在哪里？我的帽子呢？
老  头  在你屁股底下。
       （胖子站起来，拿起坐瘪了的草帽，往光头上一戴，拔腿就走，那个滑稽样子，若得老头哈哈大笑。）
瘦  子  你上哪儿去？
胖  子  我赶快回家收拾收拾。
老  头  坐下吧，他跟你开玩笑。
胖  子  真捣蛋，人家睡的正香。
瘦  子  你真没有良心，给东家要钱，跑来睡大觉。
胖  子 （坐下）腿跑了，钱要不到，回去还得挨老板的颜色，干么不睡睡觉捞个本。（他又闭上眼睛打瞌睡。路爱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从卧室出来。瘦子和老头站起来，胖子也惊醒地站起来，三人同时：“大小姐起来了。”）
路爱珠 请坐吧，让诸位久等了。
瘦  子  大小姐，我那……
路爱珠 （打断他）你们的钱，是吗？
瘦  子  对了。
老  头  是啊。
胖  子  嘿嘿。
路爱珠  钱有了。
瘦  子  太好了，太好了！大小姐，您是个明白人啊，我一家大小，就靠这点血本吃饭。
路爱珠  连本带利，一个子也不少你的。
瘦  子  谢谢大小姐。
老  头  敝东家那一点账目不多，大小姐您先付了吧。
胖  子  大小姐，我们老板说，今天再要不到钱，我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路爱珠 （对老头）你那一点钱更不成问题。（对胖子）你的饭碗打不破，你还可以吃得更胖。
瘦  子  那就请大小姐您赏给我们。
路爱珠  钱从香港汇来了，五千美金，够不够还你们的账呀？
瘦  子  太够了。
老  头  哪用这么些啊！
胖  子  嘿嘿。
路爱珠  不过是一张期票，要三天以后才能取。
       （三个人同时“?H”了一声，面面相觑。）
瘦  子  请大小姐把期票给我们看看好吧？
老  头  是啊，我好回东家的话。
胖  子  嘿嘿。
路爱珠  你们不相信？
瘦  子  我们不敢不相信。
路爱珠  真的要看？
瘦  子  看看心里踏实。
路爱珠  真要看请到警备司令部看，期票在崔处长手里。
瘦  子  大小姐……
路爱珠  买卖是我们合伙做的，我出的本钱崔处长出的名，期票当然寄给他。
       （汽车声。）
瘦  子  大小姐，我们一家大小……
老  头 （打断他）我们东家等钱使啊！
胖  子 （同时）大小姐！我的饭碗啊！
瘦  子  大小姐！您不能这样啊！
       （正吵着，崔应奎进来。）
崔应奎  吵吵什么呀？
       （三人同时停口。）
路爱珠  我说从香港寄来一张五千美金的期票，放在您那里，他们不信。
崔应奎  期票？……唔唔，是的。（向要账的）不相信呀？要不要到军法处去看？（三人面面相觑。）我叫两个宪兵带你们去看看。（说完转身欲出）
老  头 （忙阻住）不用费心了，长官。
瘦  子  只要大小姐早点把钱还给我们……
胖  子  对对！
崔应奎  我担保！
       （三人互相望了望。）
老  头 （识相地向瘦子）走吧？
       （三人无可奈何地走了。）
路爱珠 （松了口气）真讨厌！
崔应奎  走吧！爱珠。
路爱珠  到哪儿去？
崔应奎  到李太太家吃饭啊！
路爱珠  我不想去。
崔应奎  你昨晚上不答应她了吗？怎么可以不守信用？
路爱珠  信用？哼！信用值多少钱？
崔应奎  哦，你是怪我没有把钱给你带来吧？爱珠，这该怪银行啊！
路爱珠  怪银行？
崔应奎  支票早开好了，可是银行不办公，我有什么法子？
路爱珠  见鬼！银行天天休息！
崔应奎  时局太紧张，存户都要提款，银行应付不了，只得放假。
路爱珠  你这是有意给我难看，你明知我答应人家今天来取钱。
崔应奎  时局这样紧，干么那样认真？
路爱珠  我不能靠撒谎过日子！
崔应奎  好了！去吃完饭再说吧。
路爱珠  你先去吧。
崔应奎  那我失陪了。
       （崔应奎走了，阿婆进来。）
路爱珠  都是一些骗子！
阿  婆  阿珠啊，刚才又来两个要账的，看见门口停着司令部的汽车不敢进来。说你答应今天还他们钱，待会儿还要来。
路爱珠  再来说我不在家。
阿  婆  这不是办法啊！阿珠。
路爱珠  那有什么办法？
阿  婆  再不还，人家可要来封宅子了。
路爱珠  他敢？
阿  婆  人家借给你的是钱，赊给你的是货，怎么不敢呀？
路爱珠  别说了，阿婆，烦死啦！
       （电铃响。天大黑了。）
阿  婆  准又是讨账的来了。（要出去开门）
路爱珠  慢点开门！
       （她慌忙地从过道走了，阿婆叹了口气，出去开门。一会，阿婆和穿月色旗袍的路爱红进来，扭开电灯。）
路爱红  姐姐在家吗？
阿  婆  躲债走了。
路爱红  阿婆，你到院里坐坐。（阿婆出去。）王大姐！王大姐！（王秀芬从房中出来。）王大姐，工事蓝图的胶卷拿来了。
王秀芬  拿来了，太好了！
路爱红 （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装胶卷的小铁筒子给她）所有工事的构造和分布的蓝图都拍在里头了。
王秀芬 （看胶卷）怎么搞到的？
路爱红  我领陈烟若找老徐洗蓝图，陈烟若守在暗室里，监视着洗印工人不走，我嫌暗室太闷热，请他到外面坐坐，他说责任太重，不肯离开。我急得要命，老徐安排人买了一大堆水果，请他出去吃，你猜他怎么样？
王秀芬  他出去吃水果，老徐乘机拍下来。
路爱红  不对！他忍着满头大汗说：“还有十几张就完了，完了再吃。”我又急又气，正没有办法，老徐来了，朝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这家伙见钱眼开，想走又不放心，我顺水推舟，代替他监视着。他们到外面谈西药的买卖，我和洗印工人从从容容地把蓝图拍下来。
王秀芬  阿红啊，这不是胶卷，也不是蓝图，这是千万解放军同志的生命和血肉呀！（把胶卷装进小铁筒）阿红，这个艰巨重大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路爱红  离开？为什么？
王秀芬 （收起小铁筒）敌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毛森下了命令，要大批地抓人，毛森唱着蒋介石的老调：“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走一个！”
路爱红  怪不得今晚大街上，到处是宪兵特务。
王秀芬  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们要把一些比较暴露的同志，转移到别处去。阿红，你这半年来做了这么多工作，发展了那么些人，敌人不会不注意，工委决定你跟大家转移。
路爱红  转到什么地方？
王秀芬  到咱们的游击区去。阿红，到那边都是自己人，你喜欢说，喜欢唱，可以尽情地说，尽情地唱。
路爱红  王大姐，你呢？是不是跟我们一块走！
王秀芬  我不走，不过要搬个地方……阿红，你快去收拾收拾。
路爱红  什么时候走？
王秀芬  第一批今晚上就走，你快去收拾收拾。
路爱红  好。（走到卧室门口转回来）王大姐，敌人兵力部署的情报还没有搞齐，等我搞完了，跟第二批去，不好吗？
王秀芬  这个……
路爱红  答应我吧，王大姐，毛森既然下了逮捕令，残酷的斗争就要展开，把我留下来，能多搞一些情报，可以减少许多同志的损失。
王秀芬  整个工作工委已经有了布置，你还是今晚上走。
路爱红  好的。……王大姐，从你来了以后，你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这半年来，咱们天天在一起，一个锅吃饭，一个床睡觉，有你在我身边，我感到幸福，感到温暖，感到有力气，可是这一分开……
王秀芬  别难过，阿红，你已经成长了，我也不能老躲在这间屋里了。咱们的大军快到了，这个海岛就要解放了，多少工作等着我们做呀！码头工人还在罢工，我们要组织武装起义，来配合解放军登陆；我们要发动工人、海员和渔民，起来保护工厂、码头和轮船；我们还要发动学生和市民，准备迎接解放军，我不能再躲在这里策划了。
       （她说话时，路爱珠轻轻地走到过道口，看见王秀芬，吃了一惊，悄悄地退回去，站在花窗外偷看。）
路爱红  报上登过你的相片，你这样出去工作，谁都会认出你来。
王秀芬  阿红，你还这样天真呀？（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身份证”）你看！
       （路爱红看身份证时，王秀芬走近窗户，路爱珠的影子在窗外隐没了。）
路爱红  身份证，郭玉珍，（看相片）这是哪个女工啊？
王秀芬  你再仔细看看。
路爱红  王大姐，她多么像你啊！……哎呀！她就是你啊！
王秀芬从明天起，我不是小学教员王秀芬，而是女工郭玉珍了。
       （徐扬拿着一个包袱进来。）
徐  扬  王大姐，情况变了，你马上就得走。
王秀芬  怎么回事？
徐  扬  警备司令部突然把工人区的戒严的时间提前，待一会就不好走了。（给她包袱）快换衣服去吧。（王秀芬接过包袱进卧室。）阿红，敌人兵力部署的情报搞的怎么样？
路爱红  高桥那边的部队番号和火器配备搞清了，别的方面正在搞，昨天海滨大学那边，又有一个部队登陆，是“飞虎队”的伞兵。
徐  扬  敌人把伞兵当陆军使用，看来已经是山穷水尽了。阿红，你也早点收拾收拾，上轮渡码头去，乘九点钟的电船到沙尾，胡吉祥在渡口等你。
       （王秀芬从房中出来。她摘去眼镜，剪短头发，穿着带补丁的香云纱的衫裤，手中提着一个包袱。）
路爱红  王大姐，你变成一个工人了！
王秀芬  我本来就是一个工人。
路爱红  你不戴眼镜行吗？
王秀芬  我的近视眼不深。
徐  扬  走吧，王大姐。（向路爱红）你也早点离开这里。
王秀芬  先到老邮差家里躲躲，去太早了不方便。
路爱红  好的。
       （三人一同出去。一会儿，阿婆进来收拾房子，路爱珠手中拿了一张报纸，带着崔应奎、魏光道和两个特务，从过道进来。）
阿  婆  怎么大门不走，都从后门进来？
路爱珠  阿婆，人呢？
阿  婆  什么人？
路爱珠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
阿  婆  我在屋里，什么人也没有见。
崔应奎  搜查！
       （魏光道进路爱红房中，特务甲进阿婆房中，特务乙从走廊出去。）
路爱珠  阿婆，妹妹呢？
阿  婆 （生气地）不知道。
       （魏光道出来。）
魏光道  报告处座，里面没有人。
       （特务甲出来。）
特务甲  报告处座，房里是空的。
       （特务乙从走廊进来。）
特务乙  报告处座，厨房和院子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崔应奎  大小姐，你的玩笑开的不坏啊！
路爱珠  这怎么是玩笑？我从后园出去，刚打开后门，碰上两个要账的，我赶紧返回来，走到这过道上，看见阿红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在谈话。我躲到窗外，细细一看，正是报上登的这个王秀芬。
阿  婆  路爱珠啊！我看你是想钱想迷了眼啦！
崔应奎 （向特务甲）把这个老太婆看在屋里。（特务甲把阿婆推进她屋里。）爱珠，看来这个王秀芬，只好向你妹妹要。
路爱珠  你答应过我，不跟我妹妹为难。
崔应奎  不会为难她的，只要她把王秀芬的地址告诉我们，五千块美金还是你的。（电铃响。魏队长，你去开门。）
       （魏光道下，一会和路爱红上。）
路爱红  崔处长，怎么回事啊？
崔应奎  问你自己好了。
路爱红  我不明白。
崔应奎  你把王秀芬藏到哪儿去了？
路爱红  什么王秀芬？我不知道！
崔应奎  爱珠，请你问问她吧。
路爱珠  妹妹，你告诉我，你刚才跟谁在这里谈话？
路爱红  刚才？哦，是一个病人来找我。
路爱珠  不，我明明看见你跟这个人在谈话。（她指着报上的相）
路爱红  你被债主逼疯了吧？想要五千块美金，你就胡说八道！
路爱珠  我没有胡说，我看见的是这个戴眼镜的王秀芬。
路爱红  路爱珠，你把什么东西都卖了，为着五千美金，连剩下的一点良心也出卖了！
路爱珠  妹妹！
路爱红  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也不是我的姐姐！
崔应奎  二小姐，你说实话吧！
路爱红  我说的都是实话。
崔应奎  那就对不起了。魏队长！
魏光道  有！
崔应奎  带走！
魏光道  是！
       （魏光道和特务乙押起路爱红。）
路爱珠 （冲过去）你们不能把她带走！（向崔应奎）崔处长！你答应过我，你不能把她带走！
崔应奎  放心吧，大小姐，我们带去问问就送她回来。走！
魏光道  走！
       （他们押着路爱红要走。）
路爱珠 （扑过去拦住路爱红）阿红！（她哭了）
路爱红  我不要你的可怜，我不要你的眼泪，你给我走开！
       （她推开路爱珠，挺着胸膛走出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