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白  鹭

第四幕
第六场

    (拂晓。阵阵的鸡鸣。
    (正面两间房子,右边一间小屋,左前方两扇关着的破大门,一道石头墙把这些连起来,围成一个工人的小院。小屋旁边有棵合欢树,树下有一个石椅。大门外是一条小巷。
    (工人打扮的王秀芬(郭玉珍)从小屋里出来,望了望天空,走近正面房子的窗口,敲了敲窗子。)

王秀芬  胡大哥,胡大哥!天亮了,准备好了吗?
       (胡吉祥挎着一个大竹筐,开门出来。)
胡吉祥  弄好了,郭大姐。
王秀芬  那个装胶卷的小铁筒放在哪里?
胡吉祥 (指筐子)在这里面。
王秀芬  放好了?
胡吉祥  保险,我把小筒子塞在大碗糕里。
王秀芬  带到招商局码头,交给老马,乘今晚上大潮,没有月亮,无论如何要他送过海。
胡吉祥  这几天海上查的太紧了。
王秀芬  告诉他,我们的先头部队快到了,有了这些工事的蓝图,不仅可以少牺牲许多同志,解放这个海岛也更有保障。不管怎样,要送到大军手里。
胡吉祥  好。
       (他走到大门口,刚要开门,近处响起一阵紧急的狗咬声。)
王秀芬  慢点开,我叫阿妹先去看看。(走到小屋门口)李阿妹,李阿妹!(李阿妹出来,她的轮廓和王秀芬仿佛,烫着头发,穿着工人的短衣服,拖着木拖鞋。)阿妹,你到巷口看看。
       (胡吉祥打开大门,李阿妹出门,向巷里走去,胡吉祥关上大门。)
胡吉祥  毛森这王八蛋来了以后,没有一天不抓人,没有一天不杀人。
王秀芬  毛森是个杀人的刽子手,他在上海当警备司令,临解放的时候,杀害了我们许多同志。
胡吉祥  我恨不得拿刀子把他宰了!
王秀芬  他住在军舰上,每天半夜上岸来审犯人,路爱红也是他亲自审问的。
胡吉祥  路爱红对付得了?
王秀芬  阿红表现的很英勇。毛森先用欺骗利诱,后用严刑拷打,都没有使她屈服。
胡吉祥  原先我以为她这样一个小姐,一定吃不消。
王秀芬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小姐,而是党的女儿。
胡吉祥  郭大姐,咱们把地下武装集合起来,把监狱劫了吧?
王秀芬 (严厉地)这是盲动!你想让敌人一网打尽!
胡吉祥  十年前我们不是劫过一次监狱吗?
王秀芬  情况不同,当时敌人很少,现在敌人这样多,即便劫得出来,也跑不出去。
胡吉祥  难道瞪着眼看着敌人屠杀吗?
王秀芬  当然不能,我们正利用一切关系,设法营救他们,不过有毛森在这里,困难多一些。
胡吉祥  咱们大军早一点打来就好了。
       (李阿妹从巷里跑来,敲着大门,胡吉祥打开门放她进来,关上大门。)
李阿妹  糟了!
王秀芬  什么事?
李阿妹  我刚到巷口,就看见宪兵特务们押着一个女人往巷里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路爱红。
胡吉祥  路爱红?
李阿妹  我退回来,躲在墙角,看见特务叫开一号的院门,把路爱红推进去。
王秀芬  这是敌人的老把戏,带着她出来认人。
李阿妹  他们在院里吵吵闹闹的,后来听见一个男人大嗓子嚷着:“我们这里没有姓郭的!”郭大姐,好像在找你啦!
胡吉祥  会不会是路爱红叛变了?
王秀芬 (严厉地)提高警惕是好的,可是现在还不能下这个结论。
       (狗咬声。)
李阿妹  敌人来了,快进去吧。(王秀芬、李阿妹和胡吉祥分头进屋。敲门声。李阿妹拿着织打的毛线出来。)谁啊?(魏光道在外答:“是我,请开开门。”)你要什么?
       (魏光道:“我有点事,开门吧。”
       (李阿妹打开门,魏光道穿着西服进来,东看西瞧。)
魏光道  请问你们这个院子,有没有个姓郭的?叫郭玉珍,她妹妹从乡下来,找了她好几天了。
李阿妹  我们这个院子没有姓郭的。
魏光道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魏光道出去。李阿妹关好门,走到小屋门口。)
李阿妹 (轻轻地)郭大姐,郭大姐!
       (王秀芬出来,胡吉祥也出来。)郭大姐,是在找你,你快走吧!(取身份证)把我的身份证拿去。
王秀芬  你呢?
李阿妹  我再想办法,你快走!
       (胡吉祥打开门,魏光道双手持双枪,先窜进来。特务甲、乙推着受过刑的路爱红进来,宪兵在门外游动。)
魏光道  不要动!(向特务们)搜!
       (特务甲、乙分头进屋。一会提着竹筐出来,指着筐子:“什么东西?”)
胡吉祥 (掀开笼布)碗糕,琉璃底的热碗糕,吃吧,老总,一万金元一块,便宜啊!
魏光道 (突然咆哮地向王秀芬)郭玉珍!你认得这个女人吗?
王秀芬 (沉着地)老总,你说什么?我们这里没有姓郭的。
魏光道  路小姐,认得郭玉珍吗?
路爱红  不认得!
魏光道  你不是认得一个郭玉珍?
路爱红  我早告诉你了,不认得什么郭玉珍!
魏光道  这两个女人哪个是?
路爱红  不知道!
魏光道  路小姐,你放明白点,你再不说实话,我可不客气了!
路爱红  哼!领教过了!
魏光道 (掏出手枪)我毙了你!
路爱红 (挺起胸膛)来,打吧!(往前走,魏光道后退)怎么不开枪?我看你没有这个胆量!
魏光道 (火极了)我不敢打你呀?
       (他举手要打,被王秀芬托住。)
王秀芬  老总,这是我们的院子,不是你们的公堂!
魏光道  你叫什么?
王秀芬  我叫李阿妹!
魏光道  身份证!(王秀芬从口袋里掏出李阿妹的身份证给他,他的独眼在墨镜里看了相片。胡吉祥故意大声咳嗽。魏光道念着“李阿妹”,又看看王秀芬,然后把证明给她。向胡吉祥。)你叫什么?
胡吉祥  胡吉祥。
魏光道  身份证。(胡吉祥取出身份证,魏光道看过给他,又走近正坐在石椅上打毛衣的李阿妹。)你叫什么?
李阿妹 (爱理不理地)我吗?我叫张——美——美!
魏光道  身份证拿出来。
李阿妹  身份证?不在身上。
魏光道  在哪里?
李阿妹  在家里。
魏光道  进去拿!
李阿妹  我的家不在这里。
魏光道  在哪里?
李阿妹  在竹竿巷,跟我去取吧。(站起来要走)
魏光道  别走!你到这里干什么?
李阿妹  你们管的真宽!我来帮亲戚蒸碗糕,也犯你们的王法!
魏光道  什么时候来的?
李阿妹  昨晚上!
魏光道  昨晚为什么不回家呢?
李阿妹  你们那么早就戒严,还怪起我来了!
魏光道  出门为什么不带身份证?
李阿妹  上亲戚家串串门,还得带身份证?你们出过布告没有?
魏光道  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李阿妹  谁不讲理?大清早跑到人家家里,翻箱倒柜,打打闹闹,害的人家碗糕卖不掉,还要怎样?
魏光道  你再凶,我把你带走!
李阿妹  我正愁着没有米下锅,让司令部管几天饭也不错,走吧!
特务甲  队长,把她带走!
魏光道  还带走?尽抓一些废物,把监狱都塞满了!还不快滚!
       (特务们押着路爱红走出大门。)
李阿妹  慢走啊!不送啦,别叫石头绊倒!
胡吉祥 (挎着大竹筐跨出门去,叫卖着)碗糕!

——幕落

第七场

    (白天,女监里。
    (正面是铁栅栏,旁边有个铁门。
    (右侧木床上躺着红军老妈妈。
    (当中大草铺上,胖胖的杀夫犯正呼呼地睡觉,小偷坐着抓虱子,农妇坐着哭泣。
    (监外传来拷打声和惨叫声。
    (女工正和路爱红在谈话。)

女  工  ……敌人要我们码头工人复工,用了很多鬼把戏,看到我们没有上当,又耍了个新花招。
路爱红  什么新花招?
女  工  他们冒用了两个被捕同志的名字,在报上登了一封假信。
路爱红  什么假信?
女  工  拐弯抹角想骗我们复工。
路爱红  那两个同志是干什么的?
女  工  我们码头工会的两个领导。
路爱红  敌人好毒辣呀!
女  工  敌人有时候想破坏我们,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都用得出来,我们要很好地警惕呀!
路爱红  工人们相信吗?
女  工  当然不会相信,不过少数人有点半信半疑……(一阵隆隆的炮声。)又打炮了!(跑到铁栅栏前)五十三炮,五十四炮,五十五炮!
路爱红  使劲打吧!打的好呀!
女  工  五十七炮,五十八炮……
老妈妈  水,给我一口水!
       (路爱红舀了一碗水,拿着一包药,走近木床,扶老妈妈起来喝完水。)
路爱红  老妈妈,吃药吧!
老妈妈  我不吃了,阿红,反正好不了。
路爱红  吃吧,老妈妈,会好的。
       (老妈妈咳了一阵,路爱红给她捶背。)
女  工  六十七炮,六十八炮,六十九炮……
老妈妈  我只要见到我儿子一面,我死了就瞑目了。
路爱红  能,能见到,说不定已经和解放军到沙尾了。
老妈妈  真的呀?阿红,给我药。
       (路爱红服侍老妈妈吃药。)
女  工  八十一炮,八十二炮,八十三炮……
老妈妈  阿红啊,从那年我儿子参加红军,他们就把我抓来关在这里,快二十年了!日本鬼子来了,不放我出去;抗战胜利了,还是不放我;阿红,这回解放大军来了,我可以出去了吗?
路爱红  当然啦,老妈妈,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老妈妈  是吗?那我儿子也是解放军了!
路爱红  对呀!
女  工  对!阿红说的是实话。
老妈妈  那我说什么也不能死,我要活着看我儿子,看解放军。阿红,你再给我一包药。
路爱红  老妈妈,药不能一次吃太多。
老妈妈  好,好,阿红,你真是个好闺女,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媳妇就好了。
农  妇  阿红,听说解放军来了要分田,是真的呀?
路爱红  是真的,大嫂。
农  妇  这就好了。我们家几辈子种地主的田,每年收的稻子还不够给他们,今年收成不好,狼心狗肺的地主,把我男人逼跑了,把我送到这里来,家里撂下几个娃娃,不知道是死是活。(边说边哭)
路爱红  别哭啦,大嫂,解放大军打过来就好了。
女  工  大嫂,别难过,我们工人也和你们一样苦啊。
       (两声剧烈的炮响,引起大家的注意。农妇和女小偷站起来,杀夫犯震醒了,坐起来揉眼睛。)
女  工  打得好,打得好。
       (又是几声剧烈的炮响。)
杀夫犯  打吧!让炮弹落下来,把监狱炸毁了,把大家炸死了!
女小偷  把你炸死了!我没有罪,我不想死!
杀夫犯  你偷人家的东西,还没有罪?
女小偷  我没有偷汉子,没有杀自己的丈夫!
杀夫犯  我杀我的丈夫,我恨他!我杀他!你管得着?
女小偷  谁管你?你杀一千个丈夫,一万个丈夫,我也不管啊!
杀夫犯  你放屁!(扑过去)
女小偷  你不要脸!(扭住她)
杀夫犯  你这个强盗!
女小偷  你这个婊子!
       (两人打起来。)
路爱红 (严厉地)别打了,放开,放开!
       (女工过来把她们拖开。外面传来犯人的惨叫声。)你们天天吵,天天打,有力气去对付宪兵、特务好了!
       (女小偷和杀夫犯横眼相视,默默不语。)
       (铁门开了,宪兵拉着女学生进来,扔她在草铺上。宪兵出去的时候,女小偷要跟出去,被推回来。铁门关上。)
女小偷 (抓住铁门)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偷了两件衣服,关我两个月还不够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呜呜呜……
路爱红 (扶着女学生坐起来)他们又打你了?
女学生  打了,浑身都打了。哎唷!好疼啊!
路爱红  这班野兽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可惜没有伤药,你没有说什么吧?
女学生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我越不说他们越打,他们越打我越不说!
路爱红  对,有骨气!
女学生  哎唷,疼死了!
老妈妈  多可怜啊!
农  妇  真罪过!
路爱红  忍着一点,咬咬牙就过去了。
女学生  阿红姐呀,他们说要枪毙我,我怕呀!
路爱红  别怕,小妹,别怕,只要你什么也不说,他们没有证据,不敢杀你。要是你说了,他们就有证据了。
女学生  阿红姐,我才十八岁,高中刚毕业,我还想读大学,将来我还要教书,还要看许许多多的东西,我不能死啊!
路爱红  别害怕,小妹,你不会死的,只要你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你就能活下去,你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学生,什么也没有参加,什么也没有做,你就能活下去。
女学生  什么也没有参加,什么也没有做,我就能活下去?
路爱红  对,可是话又说回来,死对于我们革命者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出卖自己的良心,出卖自己的灵魂,那样活着就不如死!
女  工  阿红说得对,那样活着就不如死了干净!
路爱红  几十年来,千百万革命者牺牲了!无数同志流了血!他们为着什么?为着中华民族的解放,为着中国人民的翻身!为着后代人能够更好地活着!他们虽然死了,可是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女学生 (挣扎着站起来)他们虽然死了,可是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路爱红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一个人的生命,在人类历史上,只是短促的一瞬间,如果他能抓住这一瞬间,把青春献给人类解放事业,用生命推动历史车轮前进,即使粉身碎骨,他那崇高的理想,美丽的灵魂,将和南山的松树一样,万古长青!
女学生  我不怕了,我不怕了。他们杀我,枪毙我,绞死我,我也不怕!
       (她过于兴奋,哎呀一声跌倒了,路爱红和女工扶起她来。)
路爱红  摔疼了吧?
女学生  不,不疼,不疼。
路爱红  好样的。
女学生  阿红姐,每次他们审问我,我一想到你,我就什么也不说;每次他们打我,我一想到你,我就有了力气了。我痛苦的时候,一听到你的歌声,我就什么都忘记了。阿红姐,我多么想听你唱歌啊!
路爱红  好,我再给你唱一个《白鹭歌》。
  (唱)在这南国的海岛,(女工和女学生跟着唱,三个人慢慢站起来。)
        从前是一片荒烟,
        毒蛇盘踞着山洞,
        鳄鱼群住在海边。
       (女看守走到铁栅栏外。)
女看守  不准唱!不准唱!
杀夫犯  你别太霸道了!不放人家出去,还不许人家唱歌?
女看守  停止!停止!哼!待会我跟你们算账!
       (女看守走了,她们继续唱下去。)

        远方飞来一群白鹭,
        落在白云顶上的山岩;
        毒蛇被她们打败了,
        鳄鱼惊慌地离开了沙滩。
        白鹭带来了百花的种子,
        开垦着岛上的荒山;
        山风吹走了乌烟瘴气,
        清泉为她们浇地灌田。
        白鹭辛勤地劳动,
        过了一年又一年,
        把这荒凉的海岛,
        变成了美丽的花园。

       (炮声隆隆。)
女  工  又打起来了。
女学生  阿红姐呀,解放了以后,我跟你一起工作好吧?
路爱红  好啊。
女学生 (抱着她)我永远跟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魏光道和两个宪兵走到铁栅栏外,女看守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魏光道  路小姐,今天是你最后的一天,你考虑好了没有?
路爱红 (站起来)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魏光道  毛司令长官说你太年轻,死了太可惜。
路爱红  刽子手也装起慈悲来了。
魏光道  毛司令长官让你最后考虑考虑,别太执迷不悟了。
路爱红  告诉你那杀人不眨眼的毛森去吧,要我路爱红屈服,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魏光道  路小姐,毛司令长官改变了主意了,他不要你的王秀芬了。
路爱红  那就放我出去。
魏光道  马上放你出去,只要你写一个条子,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安分守己。
路爱红  好卑鄙,好狡猾呀,办不到!
魏光道 (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印好的悔过书)连写都不用写,只要在这上面签个名,马上就自由了。
       (魏光道给她悔过书。)
路爱红  悔过书!(她撕碎捏成团,打在魏光道的脸上)我没有过错!我一点也不后悔!
魏光道 (恼羞成怒)押走!
       (两个宪兵过来押路爱红。)
路爱红  慢点!(过去拿一包药给女工)大姐,这是老妈妈吃的药,每天给她吃三次,每次一包。
女  工  阿红,你……
路爱红  你多照顾照顾小妹。
女  工 (眼泪汪汪地)你放心吧。
女学生 (挣扎着站起来,扑在路爱红身上痛哭)阿红姐!
路爱红  坚强一点,小妹,坚强一点!(拿起自己的包袱给农妇)大嫂,这里面几件衣服,你拿回去改改给孩子穿。
农  妇 (啜泣)阿红。
路爱红  拿着吧,别难过。(走近老妈妈)好好养病吧,老妈妈,不久就可看见你的儿子了。
老妈妈 (拉着她的手)阿红啊!(哭)
魏光道  别罗嗦了!快走!
       (宪兵过去拉路爱红,她挣开,大步走到门口。)
路爱红  再见吧,老妈妈!再见吧,姐妹们!如果我能够出去,我一定给你们捎东西来,要是没有给你们捎东西,请告诉我的阿婆,就说我对得起她。
众  人  阿红……
路爱红  姐妹们!黑暗快过去了!你们多保重吧!
众  人  阿红……
路爱红  再见吧,老妈妈!再见吧,姐妹们!
       (路爱红昂首阔步地往外走,监狱里一片呼喊“阿红”声和哭泣声。老妈妈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赶上去。)
老妈妈  阿红,等一等,阿红,(跌倒,挣扎着爬起来)老天爷啊! 你怎么不长眼睛啊!(几声震动监狱的炮响。)解放军!亲人们!你们快打过来吧!

——幕落

第八场

    (黄昏,晚霞变幻着奇景。
    (望海楼的一角,正面和右侧围着栏杆。凉亭里摆着一套藤圈椅和茶几,花架上放着一盆盛开的红玫瑰。圆桌上有几个酒瓶和酒杯。茶几上放着电话机。
    (栏杆外是汹涌的海涛,海的对岸露着山影,山下不时冒着火光和炮烟。
    (崔应奎穿着军衣戴着上校衔的肩章。他靠在藤椅上,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抽着烟卷,吐着烟圈,听着隆隆的炮声。
    (路爱珠穿着黑丝绒旗袍,倚着栏杆,不知是在欣赏晚霞,还是在观看“白马潮”,抑或是在望着火光。)

路爱珠 (原地不动)去年在这里看白马潮,人山人海的,今年的景致比去年美,可是这样冷冷落落的。
崔应奎 (闭着眼睛)怎么路爱红还没有送到?
路爱珠  多么美丽的黄昏啊!
崔应奎 (睁眼看表)这些混蛋,办什么都拖拖拉拉!
路爱珠  听说天上有个天堂,要是天堂像晚霞这样美丽,我真想去。
崔应奎 (站起来)真奇怪!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却比铁打的汉子还硬。
路爱珠  一个人活着多没有意思啊!
崔应奎 (走到花前,摸了一下花枝,缩手)真是“玫瑰花香刺戳手”!(路爱珠慢慢转过身,走到圆桌跟前,倒了一满杯酒,咕嘟咕嘟往肚里灌。)少喝一点,爱珠,你已经醉了。
路爱珠  我醉了?哈哈哈……人生难得几回醉!(又倒酒,几个瓶子都空了,她喊着)Boy!
       (一个穿白衣的听差的走过来。)
听差的  小姐有什么吩咐?
路爱珠  再来两瓶香槟。
听差的  是。
路爱珠  菜准备好了?
听差的  好了,小姐。
路爱珠  准备了多少?
听差的  按照您的吩咐,四个冷盘,八样热菜。
路爱珠  去吧。
       (听差的出去。)
崔应奎  你要请多少客呀?
路爱珠  除了我妹妹,谁也不请。
崔应奎  我也不请?
路爱珠  对不起,今天是我们的“姊妹宴”,外人概不招待。
崔应奎  干么要那么多菜?
路爱珠  这些日子,阿红在你们监牢里,成天喝的臭稀饭,我们要分别了,还不让她吃一顿饱?
崔应奎  恐怕她不肯吃你的饭。
路爱珠  吃不吃由她,反正我的心思到了。
崔应奎  你真是个好姐姐。
路爱珠  好姐姐!(似哭似笑地)哈哈哈……我要是个好姐姐,她就不会到这个地步,这件事情提起来我就恨!
崔应奎  恨谁?
路爱珠  恨这个社会,恨我自己,恨你!
崔应奎  恨我?
路爱珠  你答应我,不带走她,不跟她为难,可是你们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
崔应奎  这都是她自己找的,如果她肯把王秀芬交出来,不早就自由了?
路爱珠  那你们为什么把她送进监狱?
崔应奎  她自己愿意去的。我给她准备了舒服的房间她不住,给她准备好饭她不吃。
路爱珠  那你们为什么要拷打她?
崔应奎  这就不能怪我了,她的案子是毛司令长官亲自审问的。
路爱珠  毛森!
崔应奎  为你妹妹这个案子,毛森把我臭骂了两顿!
路爱珠  活该!
       (附近响起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海面上一片火光。)
崔应奎 (走到栏杆边往海里望)共军的排炮在轰击我们的军舰。……糟了,有一艘起火了!
路爱珠  码头上那许多人是干什么的?
崔应奎  还不是逃到台湾去的。
路爱珠  这些人的腿真长啊!从北平跑南京,从南京跑上海,从上海跑到这里,从这里又跑台湾,将来还得跑美国。
崔应奎  你不是也想去台湾吗?
路爱珠  拿来!
崔应奎  什么?
路爱珠  飞机票!
崔应奎  航空公司不卖票了!
路爱珠  军用飞机不是每天在飞吗?
崔应奎  上峰有命令,现在军运正忙,非军事人员,一律不许乘坐军用飞机。
路爱珠  骗子!你把我玩够了,想扔下我不管!
崔应奎  如果你能把你妹妹劝过来,毛司令长官一定会另眼看待,别说坐军用飞机……
路爱珠  听够了你这些鬼话!
       (又是两声巨响。)
崔应奎  最好到楼下去,这个地方太暴露了。
路爱珠  你害怕你下去。
崔应奎  炮弹没有眼睛,说不定会落到头上来。
路爱珠  落下来正好!
       (听差的送进两瓶酒,路爱珠倒酒。)
听差的  处长,您的电话,在漪澜轩里。
       (路爱珠大口地吞着酒。)
崔应奎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
路爱珠  醉了就好啦,什么都不知道!
       (几声爆炸声,海上冒着火光,崔应奎朝栏杆走出去。对听差的:你还站着做什么?)
听差的  小姐,有人找您。
路爱珠  什么人?
听差的  是个姓杨的先生。
路爱珠  什么姓杨的先生?
听差的  是个瘦瘦的先生,他在下面等您好久了。
路爱珠  告诉他我不在。
听差的  是。
       (听差的出去:“喂!喂!你怎么上楼啦?”瘦子的声音:“我找大小姐。”“不在!她不在!”“我明明听见你在和她说话!”“喂!喂!你不能进去啊!”讨账的瘦子撞进来,听差的随后进来。)
瘦  子  大小姐。
路爱珠 (向听差的)你走吧。(听差的出去。)干么横冲直撞的?
瘦  子  对不起,大小姐,惊动您了。大小姐,从那天下午见您一面,到现在快两个月了,一直见不到您,今天听说大小姐在这里宴会,好容易才找到您。
路爱珠  有什么事?
瘦  子  大小姐,那天下午您答应还清……
路爱珠  又是那两千美金!
瘦  子  大小姐,您把本钱还我吧,利息我不要了。
路爱珠  还是那两千美金!
瘦  子  大小姐,两边天天在开火,许多人都往台湾、香港跑,可是我没有钱买票。大小姐,您把两千美金还我吧,让我们一家人逃命吧!求求您,大小姐!
路爱珠  你已经逼出一条人命了,你还要再逼出一条来!
瘦  子  大小姐,您说什么?我不懂。
路爱珠  为你这两千美金,把我妹妹逼上死路,(走近栏杆边)你再逼我,我就往海里跳!
瘦  子  求求您,大小姐,别跟我开玩笑了。
路爱珠  开玩笑?你这凶手!
瘦  子  我把花花绿绿的美钞给你用了,你还骂我是凶手?
路爱珠  你是凶手!我也是凶手!(崔应奎进来,路爱珠指着他。)他更是凶手!
崔应奎  冷静一点,爱珠,叫你少喝一点你不听。
路爱珠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呀!
瘦  子  崔处长,求求你们……
崔应奎  混蛋!给我滚出去!
瘦  子  崔处长!大小姐……
崔应奎  来人呀!(听差的进来。)把他赶出去!
听差的 (指着瘦子)走走走!
瘦  子  你们太没有良心了,借了钱不还,把自己的亲妹妹出卖了,还赖别人!
听差的  走走!
       (他把瘦子推出去,瘦子还叫喊着:“你们太没良心了!……”静默片刻。)
崔应奎  爱珠,这笔钱是该还人家啊!
路爱珠  别跟我提什么钱啦!
崔应奎  那张五千美金的支票已经开好了。
路爱珠  别提那张肮脏支票了!
崔应奎  不管怎么脏,它能替你还债,给你治病,帮你解决困难,只要你妹妹签个字,马上就是你的。(路爱珠不愿听,从栏杆边走出去。电话铃响,崔应奎接电话。)是是是,钧座,按照您的指示执行,对对,对!(放下听筒)他妈的!毛森!你平时威风十足,情况紧急了,夹着尾巴先跑了,丢下这许多烂摊子叫老子来收拾!
       (卫士进来。)
卫  士  报告处长,行李收拾好了。
崔应奎  搬到汽车上。
卫  士  都搬上车了。
崔应奎  告诉车夫,别离开汽车。
卫  士  是!
       (卫士出去,魏光道从另一边上。)
魏光道  报告处长,路爱红带来了。叫她上来吧?
崔应奎  等一等,魏队长,快到监狱去,把所有的犯人,都给我报销了!
魏光道  所有的?连非政治犯?
崔应奎  对啦!这是毛司令长官的指示。
魏光道  用什么处死?
崔应奎  这还用问?一挺机枪就够了。
魏光道  是!(下)
崔应奎 (向外)爱珠!爱珠!(路爱珠进来。)爱珠,你妹妹来了,你们姊妹好好谈谈心吧,这可是她最后的时刻,你也别忘了那张支票。
       (崔应奎出去,路爱红挺着胸膛慢慢走进来。)
路爱珠 (走近她)阿红!(路爱红不理她,继续往前走,站在栏杆边,望着晚霞和火光。)阿红!
路爱红 (转过身来)站开点!
路爱珠  妹妹!
路爱红  谁是你的妹妹?
路爱珠  阿红,他们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路爱红  哼!
路爱珠  阿红,他们说,只要你签个字,就可以自由了。
路爱红  路爱珠!你出卖了我还不够,还要出卖我的灵魂?
路爱珠  阿红,我是为你着想呀!
路爱红  说得好听!你是为那五千美金!
路爱珠  阿红!我求求你,只要签个字,咱们都有活路啊!
路爱红  你活着吧!像癞皮狗一样的活着吧!
路爱珠  妹妹!……(走近她)
路爱红  我叫你站开点,站开点!
路爱珠 (站开)阿红,你一点也不能原谅我?
路爱红  我能原谅你,人民不能原谅你!
路爱珠  原谅我吧!阿红!我做错了!
路爱红  你做了你必然做的事情,我也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路爱珠  阿红,只要你说一声原谅我,我死了就瞑目了。
路爱红  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路爱珠  看着死去的父亲分上,你原谅我吧!
路爱红  不!我不能原谅你,你太卑鄙了!
       (路爱珠号啕大哭,疯狂地奔进栏杆的暗角。里面的声音:“哎呀!大小姐跳海了!”“快救人呀!”“不成啊!浪太大了!”“卷进去了!卷进去了!……”路爱红挺着胸膛望着火光,一动不动。崔应奎进来。)
崔应奎 (假心假意地)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转眼就不见了,真可惜啊!
路爱红  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是扑通一声,给汹涌的海浪添了一点水花,而这点水花,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
崔应奎  你真是铁石心肠,看着亲姐姐死了,一点也不动心。
路爱红  她死的是时候,死的是地方。
崔应奎  二小姐,我实在不忍着看你们姐妹一个样子。
路爱红  别猫哭耗子了!
崔应奎  从朋友的分上,我最后劝劝你,你不要太执迷不悟了!
路爱红  我也劝劝你,少说点废话!
崔应奎  路爱红!共产党给你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这样死不回头?
路爱红  为什么?为着你们早一点死亡!为着人民早一点解放!
崔应奎  来人呀!……你自找毁灭!
       (两个宪兵进来。)
路爱红  毁灭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社会!
       (炮声隆隆,魏光道急上。)
魏光道  报告处座,共军登陆了。
崔应奎  什么?你说什么?
魏光道  共军在海门滩登陆了!
崔应奎  糟了!……监狱的犯人呢?
魏光道  王秀芬带着游击队,把监狱占了!
路爱红  好呀!解放军来了!
崔应奎  给我押出去绞了!
       (两个宪兵抓住路爱红的双臂。)
路爱红  绞吧!你绞了一个路爱红,绞不了千千万万的路爱红!(大炮和机枪声。)听见了没有?你们这些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蒋介石匪帮!你们的日子完了!海岛解放了!
       (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剧烈的响声震得崔应奎、魏光道和宪兵们缩头乱躲。)
       (暗转。炮声不断。电灯再亮时,纱幕里海浪翻腾,岩石上出现了路爱红的塑像。两只白鹭在《白鹭歌》声中,绕着塑像飞翔,海岛上空出现了美丽的彩虹。)

——幕落·剧终

一九五八年五月写完              
一九六三年正月第五次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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