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兵临城下

第一幕

    (隔了几天,李忠民家里。
    (楼上客厅,通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高楼的暗影遮住了夜空,霓虹灯在远外闪烁。
    (室内灯火辉煌。房中有套漂亮的沙发。墙上挂着大幅寿星画,画下长几上点着一对红蜡烛,当中摆着一盘面做的寿桃。另一面墙下是两张椅子和一个硬木茶几,几上放着茶具和酒瓶、酒杯。
    (花架上摆着一盆红花,收音机播送着音乐。
    (室内有三个门,大门通楼梯,小门通卧室和餐厅,餐厅里传出猜拳行令和劝酒的叫嚷声。
    (在这美酒弦歌声中,却掩饰不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沉闷的炮响,断续的枪声,阳台上堆着沙包,玻璃门上贴着纸条,电灯上带着备用的黑罩……
    (肖云从通楼梯的大门进来,轻轻地走到餐厅门口,望了望,掩上门,关上了收音机,回到大门口。)

肖  云 (低声地)进来吧,进来吧。
       (电台的勤务兵进来,已有几分醉意。)
肖  云  钱参谋长正和副官长划拳,别去碰钉子!为着庆祝赵师长的五十大寿,我看咱们还是到楼下,喝个痛快。
勤务兵  不喝了,肖老弟,再喝就醉了。
肖  云  大哥,要不你把电报留下,待会我替你交给钱参谋长。
勤务兵  不行,肖老弟。不是哥哥不相信你,电台台长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他,带着收条回去。
肖  云  对,是应该亲手交给他。来,在这里坐坐。(倒酒)再喝一杯。
勤务兵  不行了,肖老弟。
肖  云  一杯。
勤务兵  好!一杯。(一口吞下)肖老弟,我是个粗人,一根肠子直到底。咱们头一天见面,我就看出老弟是个够朋友的人。拿昨晚上那场牌九,不是老弟你帮我一把,我可真输到底了。(拿出一叠钞票)来,肖老弟!这是昨晚上赢的,咱们二一添作五。
肖  云  不!大哥,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们都是勤务兵嘛!
勤务兵  好!够朋友。喝!(二人喝酒)肖老弟,你是刚来不摸底细,我们电台的人,跟你们三六九师的人,可有点别扭呀!
肖  云 (伪装不知)别扭?为什么?都是一个部队的。
勤务兵 (秘密地)不!我们这个电台,是沈阳“剿总”情报部派来的,名义上是搞八路的情报,其实是专门监视你们这个师的。肖老弟,这话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说了哥哥这吃饭的家伙就得搬家。
肖  云  当然,当然。(又给他倒酒)再喝一杯。
勤务兵  不喝了,我得回去了,免得台长等急了。
肖  云 (送到门口)有空常来玩。
勤务兵  有空请你到后院玩,咱们可以玩个痛快。
肖  云  到你们后院,方便吗?
勤务兵  方便方便,我们那几个官儿,每天夜里都在外面鬼混,下馆子的下馆子,上舞场的上舞场,逛窑子的逛窑子,打牌的打牌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看守电台,冷冷清清的。
肖  云  好,有空我一定找你玩去。
勤务兵  你来吧!我给你预备几瓶好酒,咱们哥儿俩,喝个痛快!(下)
       (杨玉芳从卧室出来。)
杨玉芳  刚才谁来了?
肖  云  是后院的勤务兵。
杨玉芳  做什么来的?
       (肖云凑近她,低声地说着。罗曼在阳台的门口出现,悄悄地看着。杨玉芳似有所觉,刚一回头,她又躲开了。)
杨玉芳 (故意大声地)知道了,回头把钱给开了。
肖  云  是!太太。
杨玉芳  去把卧室里的桌椅摆好,把麻将拿出来,分好筹码。
肖  云  是!太太。
       (杨玉芳进餐厅。肖云走向卧室。罗曼从阳台上下来。)
罗  曼  勤务兵!
肖  云  有!
罗  曼  给我倒杯浓茶!
肖  云  是!(给她倒一杯茶端过来)
罗  曼 (喝茶,注视肖云)勤务兵!
肖  云  有!
罗  曼  你过来。
肖  云  钱太太,您有什么吩咐?
罗  曼  你怎么知道我叫钱太太?
肖  云  听见我们李太太这样称呼您的。
罗  曼  我告诉你,我是中央社的随军记者,我不喜欢人家叫我钱太太,我叫罗曼,以后叫我罗曼小姐好了。
肖  云  是,罗曼小姐。
罗  曼  你知道罗曼是什么意思吗?
肖  云  不知道,小姐。
罗  曼  傻瓜!
肖  云  是,小姐。
罗  曼  罗曼就是罗曼斯,明白吗?
肖  云  不明白,小姐。
罗  曼  你真是个小傻瓜!
肖  云  是,小姐。
罗  曼  小傻瓜,你叫什么?
肖  云  我叫肖云。
罗  曼  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啊?
肖  云  我刚从家乡来的。
罗  曼  谁介绍你到副官处的?
肖  云  是我叔父介绍来的,我叔父是李副官长的朋友。
罗  曼  瞧你长得干干净净的,念过书吗?
肖  云  念过几年。
罗  曼  你是个学生,为什么愿意干这种下贱差事?
肖  云  没有办法啊,小姐,混碗饭吃。
       (杨玉芳和赵太太从餐厅出来。)
杨玉芳  钱太太,你酒还没有喝完,怎么就逃出来呢?
罗  曼  李太太,我没有你的量大,再喝就爬不动了。赵太太,你怎么也不喝了?
赵太太  我更不行,头早晕了。
杨玉芳  赵太太,请坐吧。
       (她们坐下,肖云献完茶,进卧室。)
赵太太 (看寿星画)玉芳,这张寿星画,还是往年那一张吧?
杨玉芳  是的。
赵太太  亏你还保存起来。
罗  曼  李太太真是个有心人。
杨玉芳  钱太太夸奖了。
罗  曼  去年给师长祝寿,又唱戏又跳舞,多么热闹啊!
赵太太  今年刚打了败仗,老头子心里好不舒服,共军围城,人心惶惶的,要不是钱参谋长和李副官长,一个敲锣一个打鼓,他才不愿做寿啦。
杨玉芳  人生只有一个五十大寿,哪能不做?要不是师长不同意,戏班子都请好了,舞会也筹备了。
罗  曼  去年咱们三个,还有秋兰,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
赵太太  唉!秋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罗  曼  还不在受罪啊!像她那样漂亮,共军能饶了她呀?说不定已经送到慰劳队去了!
赵太太  你们这些中央社的记者,就喜欢编这种希奇古怪的新闻。
杨玉芳  昨天放回一批家属,说秋兰要去找小宝,找到了就回来。
赵太太  我也听说是这样。
       (钱孝正从餐厅出来,李忠民拿着酒杯跟着。)
李忠民  哈哈,钱参谋长呀!你真会耍滑头,酒没有喝完就跑了。这杯是你的,快端去喝了!
钱孝正  免了吧,副官长,我没有你的海量。
李忠民  你有言在先,不能免!
钱孝正  今晚上很紧张,我还是少喝两杯为妙。
李忠民  你又找到新借口了,不行!
钱孝正  好好,你喝我就喝。
       (李忠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钱孝正只啜了一口。)
李忠民  钱参谋长,这可太不像话了!
钱孝正  忠民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忠民  怎么啦?今晚上外面还有约会是不是?
钱孝正  别胡扯了!
罗  曼  哼!
李忠民  那干嘛要留着肚子呢?快喝!
杨玉芳  不喝就灌!
钱孝正  好厉害啊!你们夫妻这一唱一和,真要把我灌醉了。
杨玉芳 (拿过那杯酒)你喝不喝?
钱孝正  你下命令叫李副官长陪一杯,我就喝。
杨玉芳  我陪你一杯。(另倒一杯)快端去!
       (钱孝正接酒,杨玉芳一饮而尽,钱孝正只得吞下。)
杨玉芳  再来一杯?
钱孝正  我认输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肖云从卧室出来。)
肖  云  太太,牌桌收拾好了。
杨玉芳  走,打牌去。
赵太太  三缺一,怎么打呀?
杨玉芳  钱参谋长,你来凑一桌吧?
钱孝正  李太太下命令了,敢不奉陪?不过刚才喝多了,有点头昏,请忠民兄先替我打两把。
李忠民  对不起,我还得去陪客。(进餐厅)
       (远远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
赵太太  怎么又打起来了?
钱孝正  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欲走)
罗  曼  孝正!
杨玉芳  算了吧,每天都在打,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走吧,参谋长。
钱孝正  好好,我喝口水就来。
杨玉芳  可别悄悄地溜了。
罗  曼  哼!他今晚上敢溜了,往后休想进我的门。
赵太太  走吧,孝正,免得罗曼不放心。
钱孝正  我就来。
       (赵太太和杨玉芳进卧室。肖云献上茶,站在一边。)
罗  曼 (对肖云)没有你的事了。
肖  云  是,小姐。(出大门)
罗  曼  这个勤务兵有点奇怪。
钱孝正  怎么奇怪?
罗  曼  不像个勤务兵。
钱孝正  像个什么?
罗  曼  刚才和杨玉芳在这里咬耳朵。
钱孝正  好好注意他。
       (楼梯响声。)
罗  曼 (故意大声地)快走吧!赵太太等急了。
       (罗曼拉着钱孝正进卧室。肖云打开大门进来,故意对着餐厅数钞票。李忠民从餐厅出来。)
肖  云  燕明同志来了。
李忠民  来的不是时候,叫他到你房里等一等吧。
       (肖云转身。)
李忠民  不不,请他来吧。
       (肖云出去。燕明进来,穿着绸长衫西装裤。)
李忠民  请坐吧,燕先生,师长没有空,你把钱交给我吧。
燕  明 (会意地取出一包钞票)运气不错,正赶上涨价,我把货都卖了。(机密地)张司令员给赵崇武写来一封信。首长说,这封信是要先试试赵崇武的态度,好让姜部长亲自和他谈一次。
李忠民  姜部长要进城来?
燕  明  是的。首长说,各路大军到齐了,咱们决定攻城了。首长要我们搞一份城防工事的详图,问电台几时能发报。
李忠民  城防工事详图比较好办。电台发生变化了,通讯营长老高,调到补充团当团副,新营长是钱孝正的人。
燕  明  兵团首长也怕利用敌人的电台靠不住,已经准备一部电台,明晚上就运到真空地带的“关系”家里,咱们把它带进来吧?
李忠民  太好了。
       (肖云开门,探头进来。)
肖  云  蒋参谋来了。(缩回去)
燕  明 (站起来)剩下那笔款子,过两天就收齐了。
李忠民  快点收,这边等着钱用。
燕  明  请副官长放心。(下)
       (一会,蒋家训上。)
李忠民  蒋参谋来了,请到里面喝酒吧。
蒋家训  谢谢副官长,我找参谋长有点事。
李忠民  有事耽误不了,今天是赵师长的五十大寿,还能不喝一杯?
蒋家训  对不起,副官长,军座他们在里面喝酒,我进去不大方便。
李忠民  那就在这里喝。(给他倒了一杯酒)
蒋家训  副官长,您……
李忠民  好,我陪你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碰杯,李忠民一饮而尽,蒋家训作几次喝完。)
李忠民  再来一杯!
蒋家训  谢谢副官长,今晚上是我值班,不能多喝,改日再奉陪。
李忠民  好,你坐坐,我给你找参谋长去。
       (李忠民进卧室。稍顷,钱孝正出来。)
蒋家训  报告参座,刚才三团来电话,一股共军猛攻三道沟子,八营支持不住,已经撤出战斗。
钱孝正  部队呢?
蒋家训  损失了两个连,其余的安全进城了。
钱孝正  全是些废物!
蒋家训 (取电报给他)沈阳来的,刚才台长派勤务兵找不到参座,后来他亲自送来的。
       (钱孝正拆开电报,看后收起来。)
蒋家训  新闻室主任说,有人看见郑汉臣被共军抓去过。
钱孝正  确实?
蒋家训  他说有人看见郑团长换了便衣,后来共军包围过来,就不见了。
钱孝正  这只是个猜测,还要进一步调查。
蒋家训  是!
钱孝正  这个材料很重要,要搞确实!
蒋家训  对!
钱孝正  我已经在酒席上,提出你到一团当团副,马军长答应了。
蒋家训  赵师长和郑团长呢?
钱孝正  马军长当面答应了,赵崇武怎好不同意,郑汉臣更不用说了。
蒋家训  感谢参座的栽培。什么时候去一团?
钱孝正  明天就去,到任之后,好好监视郑汉臣的行动。对副团长范国良,也要加以注意,这个人很精干,可能是个危险人物。
       (郑汉臣从餐厅出来。)
钱孝正 (大声地)蒋参谋,今晚上情况很紧,通知各团加强警戒!
蒋家训  是!(下)
钱孝正  郑团长,郑太太有没有新消息?
郑汉臣  没有人回来,哪来的新消息!
钱孝正  唉!郑团长,你当时应该设法把秋兰和孩子带出来。
郑汉臣  掩护你们突围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照顾老婆孩子?
钱孝正  当时听说郑团长被共军包围,我们大家都替你担心,不知道郑团长怎样突出来的?
郑汉臣  队伍被打散了,手边的人跑光了,没有办法,只得换便衣,躲过八路的耳目跑回来。
钱孝正  恐怕郑太太回不来了。
郑汉臣  这就难说了。
钱孝正  在关内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有个旅长夫妇一块被共军俘去,结果是男的放出来,女的被留下当人质。
郑汉臣  参谋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钱孝正  我只是作一个比方。
郑汉臣  好一个比方啊!钱参谋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要是对我不信任,就请公开审查吧!要是想无中生有,指桑骂槐,哼!我郑汉臣也不是好欺负的!
钱孝正 (陪笑地)哈哈哈……郑团长,瞧你,说哪里去了?我是为郑团长担心,恐怕秋兰中了共军的诡计。
郑汉臣  共军的诡计,都用在战场上,所以他们老打胜仗;我们的诡计,都用在官场上,所以总是打败仗!
钱孝正  有何证明?
郑汉臣  例子多得很,眼面前就是!
钱孝正  眼面前?
郑汉臣  对啦!眼面前这次战斗,命令上规定二○三师出城接应,掩护咱们撤退,可是牛师长为什么没有执行呢?
       (牛师长、马军长、赵崇武从餐厅出来。)
牛师长  郑团长,说话要有根据。
郑汉臣  我根据的是事实。
牛师长  这么说,是我牛某人没有执行委座的命令,应该军法从事?
郑汉臣  谁是谁非,自有公断!
牛师长  好啊!马军长在这里,请军座秉公断理吧!
马军长  断什么呀?事情过去了。
郑汉臣  可是三六九师损失了上千人,光牺牲的就有二、三百,难道他们是该死的?
钱孝正  战争嘛!哪能不死人啊!
郑汉臣  死的太没有价值!
牛师长  这么说,郑团长打了败仗,要我牛某人负责?
郑汉臣  我没有这样说。
牛师长  我牛某人不是三岁小孩,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马军长  算了,不必争吵了。
钱孝正  军座说的是,今天是为赵师长祝寿,不是开军事会议,何必扯这些不愉快的事!
牛师长  不!问题既然提出来了,是非必须弄清,我牛某人不背这个黑锅!
马军长  这次收缩外围据点,是蒋委座亲自下的手令。赵师长和牛师长都坚决执行了委座的命令。郑团长奋勇堵击共军,掩护全师突围,精神可嘉!牛师长率部出城,遇到强大共军的阻拦,以致未能开到预定阵地,又恐怕共军看到城里空虚,乘虚而入,所以不得不把部队撤回来,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掩护不力。
钱孝正  情况确实如此。
马军长  赵师长,你说呢?
赵崇武  我有什么说的呢?反正仗打败了,部队受到了严重损失,我只觉得很痛心。
马军长  作为一军之长,我也非常痛心。
钱孝正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请军座和师座不必难过。
赵崇武  我难过的不是队伍受了损失,而是这类事情,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牛师长  崇武兄,咱们可是第一次配合作战。
赵崇武  对三六九师来说,可不是第一次了。长此以往,真是不堪设想。
马军长  赵师长,你也太过虑了。
赵崇武  这次突围,要不是我临机应变,派忠民到一团,叫郑团长奋勇掩护,恐怕我赵崇武也要死无葬身之地。
马军长  钱参谋长说的对,胜败是兵家的常事,赵师长不必为这事过分忧伤。
钱孝正  请师长多保重。
赵崇武  每次协同作战之前,都有了周密的计划,为什么战斗发生之后,总不能按计划打?
马军长  共军太狡猾了。
赵崇武  共军就是打我们这个弱点,这个致命的弱点不克服,队伍焉能不受损失!
马军长  损失很快就可以弥补,沈阳已经来电报,准备拨两个营给你们补充。
赵崇武  从哪个部队拨?
马军长  交警部队。
赵崇武  交通警察?
马军长  不好吗?
赵崇武  好是好,可是……
       (小个子兵上。)
小个子兵  报告团长,郑太太回来了!
郑汉臣  回来了?在哪里?
小个子兵  被二○三师的巡逻队扣起来了。
       (李忠民、杨玉芳、赵太太和罗曼出来。)
郑汉臣  怎么回事?
小个子兵  今天下午,八路军放我们几个弟兄和太太们回来,走到江岸,碰到二○三师的巡逻队,带队的是个上尉连长,长着一脸大胡子。他说我们是奸细,把我们押到一间楼房上搜查。他们在太太们身上乱摸,把太太们的金子首饰全摸去。太太们骂他们是强盗,说当了八路的俘虏,八路都没有要她们的东西。我们几个弟兄气不过,和巡逻队争论,有个弟兄说:“在八路军那边受优待,回到自己这边受欺负!”……
钱孝正 (打断他)你怎么在替共军宣传?
郑汉臣  你说下去!
小个子兵  大胡子连长打了那个弟兄一个耳光,那个弟兄还了大胡子一拳!大胡子连长火了,叫巡逻队把我们统统押起来,我们不服气,双方打开架,他们拿出枪,把我们押到楼下关起来……
赵太太  少讲你们的事,讲太太们的。
小个子兵  是!太太。太太们被他们留在楼上,我听见郑太太骂他们禽兽、土匪!又听见大胡子连长说:“共军玩得!老子玩不得!”楼顶上像是在打架。我看到事情不好,和另一个弟兄跳窗户跑出来,找到咱们的团部……
郑汉臣  他妈的!(拔出手枪)走!带我去!
小个子兵  范副团长带着几个卫士,坐吉普车救太太们去了。
郑汉臣  狗狼养的!找王八蛋们算账去!走!
赵崇武 (拦住)冷静点,汉臣,冷静点。
郑汉臣  师长!我不能睁着眼,看着老婆被人家侮辱!
       (范国良和披头散发的林秋兰上。)
范国良  报告师长,郑太太接回来了。
林秋兰 (扑向丈夫,痛哭)汉臣!
郑汉臣 (推开她,咬牙切齿)他妈的!这个仇恨不报,我郑汉臣不是人养的!(要冲出去)
赵崇武  站住!汉臣!
郑汉臣  师长!……
赵崇武 (对小个子兵)你去吧,不要到处乱说。
小个子兵  是!(敬礼,下)
赵太太  秋兰,你的孩子呢?
林秋兰  孩子没有找到。
赵太太  怎么没有找到?
林秋兰  房子找到了,叫炮弹毁了,老百姓不知搬哪儿去了,八路军答应继续给找。
杨玉芳 (扶她坐下,倒水)郑太太,你喝点水吧。
赵崇武  秋兰啊……
林秋兰 (哭)赵师长,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赵崇武  国良,你知道那个连长叫什么名字吗?
范国良  二○三师六○八团四连连长,名叫侯长发。
赵崇武  军座,这一切您都听见了,您看怎样发落呢?
马军长  牛师长,你的部下太不像话了!
牛师长  这只是一面之词。
马军长  牛师长,马上回去,把侯长发押起来,枪毙!
牛师长  事情不调查清楚,怎么好杀人?
马军长  执行命令去!
牛师长  是!(下)
马军长 (假惺惺地)郑团长,这是一件痛心的事,我一定严办肇事的人。郑太太,您多保重。
林秋兰  请马军长给我们做主。
马军长  一定的,一定的。赵师长,我告辞了。你不必下楼了,多安慰安慰郑团长和郑太太。
赵崇武  请参谋长代劳,送一送军长。
钱孝正  好的。罗曼,一块走吧。
       (马军长、钱孝正和罗曼下。)
杨玉芳  拿咱们地方军不当人,随随便便地侮辱!
范国良  他们总是这样,表面上说严办,暗地里把人放跑。
郑汉臣  他敢把凶手放跑,我找牛师长算账去!
赵崇武  冷静点,汉臣,不要把事情闹大。
郑汉臣  师长,我跟您十几年了,想不到落到这般地步,今天这个仇恨不能报,我还有什么面目在部队里再混下去!(解下手枪)干脆让我解甲归田吧!(把枪扔下)
赵崇武  汉臣,这不是办法。
郑汉臣  师长,您是我们的长官,您这样怕事……
范国良  师长,咱们越是委曲求全,他们越是得寸进尺。
杨玉芳  他们已经骑在咱们脖子上来了!
赵太太  是太不像话了。
赵崇武  忍耐点,诸位,忍耐点。
范国良  我们已经受够了,忍够了!
杨玉芳  再忍,就把人给憋死了。
郑汉臣  忍到什么时候呀?我跟他们拚了!
赵崇武  诸位,我赵崇武也不是没有骨气的人。现在的处境,处境!不忍耐又有什么法子呢?当然,如果牛师长敢于违抗马军长的命令,把侯长发放跑,我决不会看着不管,这一点你们放心好了。(捡起手枪给郑汉臣)汉臣,秋兰,早点回去休息吧。
赵太太  崇武,咱们也走吧?
       (众人纷纷出去。范国良欲走,李忠民示意他留下。)
李忠民  燕明同志来了,带来了兵团首长的指示,说咱们部队很快要攻城,叫我们加紧争取三六九师起义。首长说过,目前四百万国民党军里,地方军和杂牌部队占一大半,如果三六九师能够起义,必然震动全国非嫡系部队,对今后的解放战争,会产生积极的影响。
范国良  是的。
李忠民  敌人内部矛盾更加尖锐化了,在我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后,会发生更大的变化。现在是个好时机,你要抓紧做郑汉臣的工作。能抓住这个主力团,问题就好办了。
范国良  对。
李忠民  钱孝正要派蒋家训到一团当团副,这家伙在美国特务机关里受过训,表面上装得很老实,肚子里鬼得很,你们要加小心。
范国良  好的。
       (电铃响。)
李忠民  有人来了。……到里面去。
       (杨玉芳领着范国良进卧室。赵崇武上。)
赵崇武  忠民,我忘了一件事。
李忠民  请坐吧,师长。
赵崇武 (仍站着)明天给郑团长送一笔钱去,顺便到金店里多买几样金首饰送给秋兰,分量重一些的。
李忠民  好的。
赵崇武 (望着阳台)忠民,后院屋顶上架着什么
李忠民  电台的天线。
赵崇武  通讯营怎么把电台安到这里?
李忠民  是“剿总”情报部的电台。
赵崇武  真是岂有此理!
李忠民  他们像条尾巴,跟着咱们团团转!现在干脆架到咱们的门口!
赵崇武  把他们撵走!
李忠民  是钱参谋长答应他们住在后院的。
赵崇武  钱孝正?
李忠民  钱参谋长和电台的人很密切,这个台还给他送过电报。
赵崇武  他想干什么?
李忠民  他的抱负很大。
赵崇武  他这种材料,当了师参谋长,还不满足?
李忠民  他觉得没有兵权。
赵崇武  他想拱掉我?
李忠民  师长您忘了,他是蒋委座亲自派来的。
赵崇武  嗯。……怪不得马军长说要补充咱们两个营的交通警察。
李忠民  交警部队都是军统的特务人员改编的,补充进来,后患不小啊!
赵崇武  必须把他们编散,补充到各营去。
李忠民  万一军座坚持保存原来的建制呢?
赵崇武  这……到时候再说吧。(赵崇武沉思地坐下,打开收音机,里面播送着京戏:“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他叹了口气,转动钮子。收音机传出:“……归向人民,是所有蒋军官兵唯一的出路。《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里明确地指出:‘本军对于蒋方人员,并不一概排斥,而是采取分别对待的方针。这就是首恶者必办,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凡是已经做过坏事的人们,赶快停止作恶,悔过自新,脱离蒋介石,准其将功赎罪。’”
赵崇武 (关掉收音机)唉!忠民,今天这个五十大寿过得真不痛快啊!
李忠民  可不是嘛!
赵崇武  这几年我的心情,要比我的年岁衰老多了。要不是为着你们这批跟我多年的老部下,和几千个家乡青年的前途着想,我真想放弃这种戎马生涯,解甲归田啊!
李忠民  内战不停止,大家的前途都很渺茫啊!
赵崇武  内战是停不了的。这样打下去,民族的元气伤了,国家的前途真是不堪设想啊!
李忠民  抗战胜利的时候,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共产党的毛泽东主席到重庆和蒋委座谈判,签订了“双十协定”,那时候,出现了一片和平的气象。可惜后来把协定撒毁了。
赵崇武  那是美国人的主意啊。美国来了一个马歇尔将军,带来了一套缓兵之计,一面借着和谈争取时间,一面把大军调来进攻共区。开始还搞了个三人小组来调解内战,从去年四平战役以后,特别是今天春天占领延安以后,干脆把一套表面上的和谈、调处,都不要了。
李忠民  去年四平战役之后,都说三个月可以进入哈尔滨。想不到共军在严寒的冬天,来了个三下江南,把局势给扭转过去了。
赵崇武  嗯。……忠民,根据空军的报告,北满各地的共军,正纷纷向这个城市运动,你要早作准备啊。
李忠民  重要的文件已经装箱了,贵重的东西也收拾好了,做生意的钱大部分收回来了。
赵崇武  军饷呢?
李忠民  准备预支三个月。
赵崇武  对。
李忠民  师长,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赵崇武  说吧。
李忠民  时局一天天恶化,处境一天天险恶,对于本师的前途,师长不知道考虑了没有?
赵崇武  我时刻都在考虑啊。
李忠民  不知道师长怎样打算的?
赵崇武  时局没有澄清以前,任何草率的决定,都是有害的。
李忠民  时局看来已经澄清了。共军实行全国大反攻,东北的败局也逐渐形成了,恐怕很难挽回。
赵崇武  嗯……不,还难说。
李忠民  共军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这个城市,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恐怕是朝不保夕啊!师长,应该早留后路啊。
赵崇武  留后路?……咱们和共军素来没有关系。
李忠民  抗日战争开始,咱们和八路军并肩打过日本鬼子,当时不是有来往吗?
赵崇武  后来闹摩擦搞反共,早断了。
李忠民  刚才给咱们跑买卖的那个商人,从江北带来一封信,说要亲手交给师长。
赵崇武  那个商人叫什么名字?
李忠民  叫燕明。
赵崇武  叫他来见我。
李忠民  是。(欲走)
赵崇武  慢点。……(自言地)江北谁来的信呢?
李忠民  他没有说。不过他再三地说,一定要亲手交给师长。
赵崇武 (考虑片刻)让他来见见我也好。
李忠民 (向外)勤务兵!肖云!
       (肖云上。)
肖  云  有!
李忠民  请燕先生来一下。
肖  云  是!(下)
       (赵崇武心事重重地抽着烟。燕明上。)
李忠民  燕先生,这就是赵师长。
燕  明 (鞠躬)赵师长。
赵崇武  请坐吧,燕先生。
       (燕明坐下。)
赵崇武  听说燕先生带来一封信。
燕  明  是的。(取信给他)
赵崇武 (看了看信皮)燕先生是怎样带来的?
燕  明  是这样的,我带了一批值钱的货物要进城,被八路军扣起来,他们硬叫我带封信给师长,我开始不敢带,没有答应,他们要没收我的货物,我只得答应。他们先还我一半货物,叫我捎到师长的回信,才肯把那一半还给我。
赵崇武  好。……忠民,请燕先生先在楼下休息一会。
李忠民  好的。请吧,燕先生。
       (燕明随李忠民下。)
赵崇武 (拆开信,先看信尾)张德胜!(一惊,环顾一下)原来是张司令的信。(从头看)“志戎兄……”(自言)这位张司令的记性真好,还记得我二十年前在讲武堂里的别号。(匆匆看完)
       (李忠民上。)
李忠民  谁给师长的信?
赵崇武  共军围城指挥部张司令的信。
李忠民  说了些什么?
赵崇武  无非是一套宣传。……他要我抉择道路,要我起义。
李忠民  师长的意思呢?
赵崇武  就凭这么一张纸,怎么好决定呢?
李忠民  咱们派个人出去谈判。
赵崇武  还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泄漏机密,很危险。
李忠民  要不写封回信,请张司令派代表进城谈谈。
赵崇武  嗯……
李忠民  现在就写吧?
赵崇武  别写了,捎个口信吧。
李忠民  空口无凭,恐怕……
赵崇武  如果他有诚意是会派人进来的。
李忠民  师长,目前是共军兵临城下,我们处于劣势啊!
赵崇武 (考虑片刻)好吧。写得婉转一些,多多问候张司令,请他派一个负责的人来谈谈。注意一下字体,不要让别人认出是你写的,也不要盖章子,以防万一。(稍停)派人送他从一团防地出去,出了卡子再把信交给他。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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