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兵临城下

第二幕
第一场

    (两天后,团长办公室。
    (小楼下一间宽敞的房子。正中两扇大门,门外是个院子。左边有架楼梯,楼上是郑汉臣的家。右墙上挂着军事地图,靠前一个门,是范国良的住处。
    (房中有张写字台,一把圈椅,一套半新的沙发,一个茶几,两架电话机。
    (傍黑天,枪炮声稀疏地响着。范国良坐在沙发上看书,燕明从外面进来。)

范国良 (放下书,站起来)燕先生来了。
燕  明  通行证开好了吗?
范国良  好了。(取出公函)你看,这是城防司令部的公函。有了它,我可以给你开一张特别通行证,进来出去,携带东西,一律免受检查。(开条子给他)城防工事图带上了?
燕  明  带好了。
范国良  最近真空地带里,便衣特务、还乡团和土匪,活动得很厉害,你要当心一点。
燕  明  跟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了,不至于出问题。对了!李忠民同志要你再检查一下姜部长进城的保卫工作,特别是真空地带。
范国良  真空地带由谍报队的老彭同志负责,不会出问题。
燕  明  兵团首长说,这件事很重要,要保证姜部长的安全。
范国良  我总有点不放心,为什么姜部长要亲自进城?
燕  明  赵崇武的信上要求我们派个负责人进来谈判,姜部长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国良  赵崇武的信带上了吗?
燕  明  信留在李忠民同志那里。前天晚上肖云同志利用特务电台,把信用电报发出去了。
范国良  今晚上能不能把电台带进来?
燕  明  行,按照规定,电台昨天晚上就运到“关系”家里。
       (看表)我该走了,再见吧!(伸手))
范国良 (握手)再见!多加小心。(向门外)卫士!
       (卫士上。)
卫  士  有!
范国良  送这位先生出卡子。
卫  士  是!
       (燕明走到门口,遇上蒋家训。蒋家训注视他,燕明和卫士下。)
蒋家训  范副团长,这位是干什么的?
范国良  一个老客。
蒋家训  给谁跑生意的?
范国良  蒋团副,您怎么对什么都发生兴趣?
蒋家训  做买卖能挣钱,谁不感兴趣!
范国良  我看您是有些好奇吧?
蒋家训  您说对了!我虽然三十五岁了,可依旧是一颗赤子之心,有时候太好奇,有时候又过于天真。
范国良  当个军人,好奇容易惹是非,天真容易泄漏机密。
蒋家训  是的,是的。(拿起桌上的书念)《宁死不屈》,戈尔巴托夫著。这戈尔巴托夫一定是个俄国人,对吗?
范国良  又是出于天真和好奇?
蒋家训  不不,我读了许多外国书,凡是一大串名字,最后是个“夫”字的,都是俄国人,像什么马特洛索夫啦。季米特洛夫啦,还有大诗人,这个大诗人……对了!巴甫洛夫,还有名医生莱蒙托夫……
范国良 (忍住笑)蒋团副,您不但太天真,而且太聪明!
蒋家训  过奖,过奖。……这书写的什么?
范国良 (愚弄地)写拿破仑围困莫斯科,俄国人守卫这个城市的故事。
蒋家训  范副团长真是个有心人。
范国良  彼此彼此。
蒋家训  这本书对我们目前固守城市,特别有意义,不知道哪个书店买得到?
范国良  你到旧书摊找找看。
蒋家训  借我看看好吗?
范国良  对不起,我还没有看完。
蒋家训 (还书)范副团长,今晚上我当东道,请你喝花酒好吗?
范国良  那得谢谢您了。
蒋家训  不客气。……郑团长在家吗?
范国良  到阵地上去了。有事吗?
蒋家训  没有什么要紧事。
范国良  您坐下等等,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出大门)
蒋家训 (拨自动电话)三○五吗?我是二五○。刚才我们卡子,送出一个商人。绸子长衫,西装裤,三十左右,有油水。(放下话筒)
       (小个子兵从大门上。)
小个子兵  敬礼!
蒋家训  你来干什么?
小个子兵  我们班的房东要找团长。
蒋家训  团长不在。
小个子兵  是!(敬完礼要走)
蒋家训  小个子,你过来。
小个子兵  蒋团副,有什么吩咐?
蒋家训  你当了几年兵了?
小个子兵  十年了。
蒋家训  当了十年兵,还是个大头兵?太没有出息了。
小个子兵  全靠团副栽培。
蒋家训  想不想当官?
小个子兵  哪个傻瓜不想?
蒋家训  想当官可得有条件。
小个子兵  是!当官是得有条件。
蒋家训  第一,要对党国忠诚;第二,不准撒谎;第三,精诚团结;第四,这个第四……
小个子兵 (替他说了)努力奋斗!
蒋家训  对!对!小个子,我问你,和你一块被共军俘去的军官,有哪一些?
小个子兵  一大批,我记不清了。
蒋家训  你挑主要的说。
小个子兵  是!我只认得二营长和三营副,还有一营两个连长。二连的王排长,通讯排的曹班长,伙夫班的陈二秃子……
蒋家训  去,去,去!谁问你这些呢?
小个子兵  是!
蒋家训  团部的军官呢?
小个子兵  团部和我们连不在一堆,我不知道。
蒋家训  在共军那边也没有见到?
小个子兵  在共军那边?……见到一个。
蒋家训  谁?
小个子兵  他换了便衣。
蒋家训  对了。
小个子兵  穿着大褂。
蒋家训  不错。
小个子兵  戴礼帽。
蒋家训  对!是谁?
小个子兵 (环视屋子,故作机密)是通讯参谋老朱。
蒋家训  去他妈的!……还见过另外一个换便衣,打扮成商人的没有?
小个子兵  没有。
蒋家训  你见过郑太太了?
小个子兵  我们一块放回来的。
蒋家训  突围那天,你没有看到郑团长?
小个子兵  上午看到过。
蒋家训  上午还没有突围。下午呢?
小个子兵  下午没有见过。
蒋家训  晚上呢?
小个子兵  晚上我就当俘虏了,更没有见到。
       (哑场。蒋家训又气又急,来回走着。小个子兵原地立正,随他转动。)
蒋家训  你不想当官?
小个子兵  太想了,做梦也想当官!
蒋家训  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小个子兵  我天生不会说假话,所以当不了官。
蒋家训  混蛋!
小个子兵  是!蒋团副!
蒋家训  给我滚!
小个子兵  是!
       (小个子兵出去。外面一阵喧哗:“站住!你们要干什么?”“把粮食还给我们!”“我们快饿死了!”“你们这帮土匪!”
       (电话铃响。蒋家训接电话。)
蒋家训  我是蒋团副。什么?老百姓反抗?给我开枪!
       (放下话筒)
       (外面一阵枪声。一会,郑汉臣和范国良上。)
郑汉臣  蒋团副,谁下命令抢老百姓的粮食?
蒋家训  军部下的命令,叫各部队就地取粮!
郑汉臣  他妈的!这是什么主意?空投下的大米囤积起来,却叫当兵的去抢老百姓!
蒋家训  这是为着长期固守。
郑汉臣  说得漂亮!他们中央军,还是一天三顿大米饭,咱们地方军,一天半斤高粱米!
范国良  还有半斤喂猪的酒糟。
郑汉臣  现在好了!连半斤高粱米也不发,叫当兵的抢老百姓,让老百姓骂咱们是土匪、强盗!
范国良  再抢下去,老百姓会造反的。
郑汉臣  蒋团副,去下个命令,叫各连停止抢粮食!
蒋家训  不抢,当兵的吃什么?
郑汉臣 (严厉地)再说吧!
蒋家训  是!(出去)
郑汉臣  他妈的!这是什么玩艺儿!
范国良  杀民养兵嘛!
       (董彪气喘喘地跑进来。)
董  彪  报告团长,这样干下去不得了!部队到处跟老百姓打架,老百姓骂我们是土匪!当兵的开枪,打伤了好几个老百姓。
郑汉臣  谁叫你们开枪?
董  彪  蒋团副下的命令。
郑汉臣  快去!叫队伍别再抢老百姓了。
范国良  把粮食还给老百姓。
董  彪  那弟兄们吃什么?
郑汉臣  董彪,你是个死脑筋啊!就地下有粮食啊!
董  彪  地下……哦……我明白了。天上也有,空投!
郑汉臣  去吧!
       (董彪转身欲走。)
范国良  董连长!
董  彪  有!
范国良  做得干净点。
董  彪  是!敬礼!(出去)
       (杨玉芳从楼梯上下来,林秋兰送着她。)
杨玉芳 (在楼梯上)别下来了,郑太太,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林秋兰  我不送你了,李太太。
       (杨玉芳下楼。林秋兰转身上楼。)
范国良  秋兰的病好一些了吗?
杨玉芳  她害的是心病,想法子叫她开开心,多休息休息,病就会好。
郑汉臣  孩子没有消息,自己受人家侮辱,叫她怎能开心!
杨玉芳  那个姓侯的连长枪毙了没有?
郑汉臣  说是杀了一个,谁知道是不是侯长发?
范国良  恐怕是个替死鬼。
杨玉芳  这是他们的老把戏。
郑汉臣  牛师长真和我耍把戏,叫老子碰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范国良  这不是办法。
郑汉臣  管它是不是办法,先出口气再说。
杨玉芳  这样就闹大了。
郑汉臣  怕什么!杀掉脑壳碗大个疤!
范国良  不值得!汉臣。
杨玉芳 (看表)再见!郑团长,带秋兰出去玩玩,别让她一个人闷在楼上。(下)
       (郑汉臣送她到门口。天大黑了,小个子兵领着抱孩子的徐大嫂进来,徐大嫂穿着蓝旗袍。)
小个子兵  报告团长!这个大嫂送小少爷来了。
徐大嫂  郑团长,我们给你送孩子来了。
郑汉臣  我的孩子送回来了!谢谢你,大嫂,谢谢你!(向楼上)秋兰,秋兰,小宝送来了!(抱过孩子)小东西,我以为你完了,你倒胖了!
徐大嫂  孩子今上午才找来的,八路军怕团长和太太急坏了,马上叫我送进城来。
       (林秋兰匆匆下楼。)
林秋兰  汉臣,快给我。(接过孩子)我的心肝宝贝,你可回来了。
徐大嫂  郑太太,你好!
林秋兰  徐大嫂,是您!瞧我,光顾着看孩子,把客人怠慢了,快请坐吧!……谁送您来的?
徐大嫂  我的表哥送我进城来的。
林秋兰  他在哪里?
徐大嫂  在门外。
林秋兰  快请他进来。
郑汉臣  小个子!快请客人进来!
       (小个子兵下。)
林秋兰  徐大嫂,您待我们太好了!在您家里那几天,您对我那样照顾,现在又亲自把孩子送来。
郑汉臣  徐大嫂,你太辛苦了,我们一定好好报答你。
林秋兰  姜部长还住在你们家里吗?
       (姜部长进来,他穿着长衫。)
姜部长  郑团长。
郑汉臣 (一惊)您是姜……
姜部长  我是江北来的。
       (蒋家训上,注意新来的人。)
林秋兰 (有点慌)蒋团副,我的小宝送回来了。
蒋家训 (看孩子)宝宝可受罪了。(看徐大嫂)是她送来的?
林秋兰  是的。
蒋家训 (注意姜部长)这位是……
徐大嫂  我的表哥。
       (蒋家训要和姜部长握手,范国良忙握住他的手。)
范国良  蒋团副,人家给团长送孩子来的。咱们走吧!让人家团圆团圆。你不是请我喝花酒吗?
蒋家训  等一等。……
范国良 (拉着他)等什么呀?这么晚了,你舍不得掏腰包,我来掏。
蒋家训  这,这什么话?
范国良  那快走!
蒋家训  走,走!
       (二人下。)
林秋兰  徐大嫂,请楼上坐。
       (林秋兰和徐大嫂上楼。)
郑汉臣 (向门外)卫士!
       (卫士答声:“有!”上。)
郑汉臣  有人来通报一声。
卫  士  是。(下)
郑汉臣  姜部长,请坐。
姜部长  我叫袁东才。(坐下)
郑汉臣  袁先生,您太冒险了。
姜部长  到郑团长家里来坐客,谁敢动我?
郑汉臣  您这次进城是为着……
姜部长  我想跟你们赵师长谈谈。
郑汉臣  找赵师长?不大方便吧!
姜部长  没有关系,他是我的老同事。
郑汉臣  我能帮您做什么呢?
姜部长  帮我引见一下就行。
郑汉臣  这样妥当吗?
姜部长  您只说有个他的老同事,要和他亲自谈谈,找到您这里来了。
       (卫士上。)
卫  士  报告?李副官长到!
郑汉臣  先见见副官长吧?师长的许多事,都是李副官长给办的。
姜部长  这位李副官长的为人怎样?
郑汉臣  是个忠厚人。
姜部长  也好。
郑汉臣 (向卫士)请副官长。
卫  士  是!
       (卫士下。李忠民和肖云上。)
李忠民  郑团长,玉芳走了吗?(发现姜部长)
郑汉臣  走了。李副官长,您来得正好,这位袁先生是师长的老同事,他要找师长谈谈,找到我这里来了。
姜部长 (伪装不认得)这位是……
郑汉臣  副官处的李副官长。
李忠民  李忠民。(伸手)
姜部长 (握手)袁东才。
郑汉臣  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一下。(出大门)
       (肖云随后出去。)
李忠民  老姜,你怎么来的?
姜部长  给郑汉臣送孩子来的。老李,这两天赵崇武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李忠民  昨天咱们打下城东关那几个地堡群,赵崇武更加动摇了,可是对于起义,还有许多顾虑,主要怕起义以后,被我们编散。
姜部长  这一点我们可以给他保证。郑汉臣的工作呢?
李忠民  比较顺利。不过,如果赵崇武不起义,要他单独行动,还得加一把劲。
       (汽车声。一会,郑汉臣陪着赵崇武进来。)
赵崇武  郑团长说有个故人要见我。
郑汉臣  师长,这位就是袁先生。
姜部长  赵师长,久违了。
赵崇武  袁先生,不敢认了。
姜部长  赵师长,还记得二十年前,在武昌黄鹤楼上,一面喝着清茶,一面谈着中国革命吗?
赵崇武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您不是姜……
姜部长  对了。不过我现在改名了,叫袁东才。
赵崇武  袁先生怎么到东北来了?
李忠民  袁先生是民主联军的代表。
赵崇武 (惊讶地)哦?……汉臣,你注意一下。
       (郑汉臣出去。)
姜部长  赵师长,要不要到府上去谈?
赵崇武  忠民,这里没有外人吗?
李忠民  没有。
赵崇武  就在这里简短地谈谈吧。请坐,请坐。
       (二人坐下,李忠民站在门里。)
赵崇武  袁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姜部长  张司令员很为赵师长的前途忧虑。希望赵师长在我大军攻城之前,能够当机立断。
赵崇武  张司令也太过虑了,其实这个城市兵多粮足,工事坚固,恐怕贵军不容易攻下。
姜部长  这个城市的情况,我军已了如指掌。十万大军已作好攻城的准备,所有的大炮都对着城里的工事。我军所以迟迟不攻城,主要是考虑到城里几十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其次也考虑到赵师长及贵师的前途。
赵崇武  敝师的命运,我相信能自己掌握。
姜部长  贵军不同于蒋介石嫡系。在北伐和抗日战争,都曾经为人民出过力。张司令员希望赵师长珍惜这两段光荣历史,重新举起义旗,和我们并肩作战,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建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实现您当年黄鹤楼上的理想。
赵崇武 (苦笑)嘿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当年血气方刚,那只是一些幻想罢了!现在的处境不同了。
姜部长  我们很同情贵军官兵的处境。目前贵军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贵军实行起义,必然受到全国人民的同情拥护,希望赵师长不要再犹豫了。
赵崇武  这是一件关系成万人生命和前途的大事,袁先生,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姜部长  古语说得好:“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今天的时代是人民的时代,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归向人民是所有蒋军官兵的唯一出路,人民不但能原谅他们的过错,不咎既往,而且会记住他们起义的功劳。请师长从速决定。至于起义以后,东北民主联军在《告蒋军官兵书》中,已有明文规定:不缴枪,不编散,按民主联军宗旨整编,人数足一个师的编一个师,够一团人的编一个团。生活上和本军一律平等,政治上与本军一视同仁。去年春天,云南部队一八四师在海城起义以后,就是这样整编的。
       (肖云急上,向李忠民耳语。)
李忠民  师长,蒋家训来了。
赵崇武  袁先生,先谈到这里吧。
姜部长  时间是无情的,请赵师长早下决心。
       (郑汉臣进来。)
赵崇武  郑团长,好好招待袁先生。忠民,咱们走吧。再见!袁先生。
姜部长  再见!
       (赵崇武和姜部长握完手,匆匆出去。李忠民及肖云随后下。门外汽车声。)
郑汉臣  袁先生,请到楼上休息。
       (他们上楼。一会,蒋家训上,东张西望,跑到楼梯口偷听,一阵脚步声使他向门口走去。钱孝正和罗曼迎面进来。)
钱孝正  刚才我看到李忠民开着小吉普,赵师长坐在车上,开得飞快,他们是不是从这里走的?
蒋家训  是的。
钱孝正  新闻室接到报告,说有一男一女,从江北给郑汉臣送孩子来,你见到了没有?
蒋家训  见到了。
钱孝正  赵师长来干什么?
蒋家训  不知道,刚才我不在这里。
钱孝正  你上哪里去了?
蒋家训  被范国良拖去喝酒了。
钱孝正  你真混蛋!见了酒就没有命!这种时候正应该保持清醒,你却去灌糊涂汤!
蒋家训  范国良死拉硬拖的,我怕不去反而引起他的怀疑。其实我只喝了两杯,就借口跑回来。
钱孝正  刚才军部情报处来电话,说在真空地带把那个名叫燕明的商人逮住了。
蒋家训  逮住了?是我向他们报告的。
钱孝正  那个燕明是从你们的卡子出去的?
蒋家训  是的,范国良给开的通行证,还派卫士送他出卡子。
钱孝正  这件事先保守秘密。好好注意范国良的行动。那两个从共区来的人,要严密监视起来,特别是那个男的。
罗  曼  把他们抓起来!
钱孝正  不慌!多布置一些人,看他到底来干什么。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让他跑了。
蒋家训  是!
钱孝正  刚才沈阳来电报,蒋委座派胡高参到咱们这个城来,飞机已经从南京起飞了,三两天就到。胡高参不比寻常的高参,他是委座跟前的红人,侍从室的中将高级参军,特派战地视察官。这是一个机会,我们要做出成绩给他看看!

——幕落

第二场

    (中秋节晚上,励志社花园的凉棚里。
    (棚顶爬着绿叶,垂着白花。棚下一个圆桌和四把藤椅。桌上放着玻璃杯、汽水和各种酒瓶。
    (栏杆外,隐约看到假山、花木、地堡、铁丝网和沙包。
    (天空上,乌云遮着大半个月亮。
    (沉闷的炮声和奇声怪调的音乐,交替地响着。
    (军官们挎着太太和舞女,嘻嘻哈哈地走来过去,有的嘴里随着音乐哼着小曲,有的身子仍在扭动,有的在凉棚坐了坐,喝了杯酒走了。
    (范国良和杨玉芳上。)

杨玉芳  徐大嫂送走了吗?
范国良  送走了。燕明同志回来没有?
杨玉芳  没有。
范国良  出去三天了,恐怕是出了什么乱子。
杨玉芳  大家都担心那张地图。
范国良  那份城防工事图,对我们攻城太重要了,攻城指挥部正急等着要。
杨玉芳  忠民已经叫周友亮同志又画一张,以防万一。
范国良 (看表)赵崇武呢?
杨玉芳  他正陪着胡高参。
范国良  胡高参这次冒险飞到这个城市,一定负有特别使命。
杨玉芳  赵崇武很不安,认为是来整他的,所以主动约姜部长到他家去谈。
范国良  老李的看法呢?
杨玉芳  忠民估计是来给他们打气,调解敌人内部的纠纷。
范国良  对!特别是来拉赵崇武一把,使他继续为蒋介石出力卖命。
杨玉芳  赵崇武这个人的摇摆性很大,谁实力大,他向着谁。
范国良  这是他的阶级本能。
杨玉芳  如果胡高参给他一些甜头,咱们的工作就更难做了。
范国良  所以我们要趁热打铁,否则会夜长梦多。
杨玉芳  姜部长几点钟到赵崇武家?
范国良  约定谈判的时间是十点钟,九点五十分由郑汉臣亲自开车送到他家里。
杨玉芳  赵崇武陪着胡高参,离得开吗?
范国良  他说应付一阵,到时候就回去。
杨玉芳  保卫工作布置好了?
范国良  布置好了。
杨玉芳 (看表)九点半钟了。
范国良  走,到里面看看。
       (两人走进舞厅。稍顷,钱孝正从舞厅出来,走到凉棚喝汽水。蒋家训从另一边上。)
钱孝正  布置好了没有?
蒋家训  好了。军部的便衣把郑汉臣的住宅秘密包围起来了。
钱孝正  郑汉臣在家吗?
蒋家训  不在家。
钱孝正  上哪儿去了?
蒋家训  到前沿阵地去了。
钱孝正  趁着郑汉臣不在家,马上动手,把那个姓袁的抓起来!
蒋家训  是!(转身欲走)
钱孝正  慢点!你不要露面,让军法处熊处长带着宪兵进去。顺便问问熊处长,燕明的案子有没有新发展。
蒋家训  是。(下)
       (罗曼扶着胡高参上。)
胡高参 (擦汗)哎呀呀呀!好热啊!好热!都说东北气候冷,我看比关里还热!哎呀呀呀!
罗  曼  胡高参,是您老跳舞跳的。
钱孝正  请坐吧,胡高参。(倒汽水)喝杯汽水解解热。
胡高参 (大口喝水)在北平,听说这里中秋节就下雪,太太硬叫我带上皮大衣,结果是白费力气。(抬头看)今天是中秋节,怎么没有月亮?
罗  曼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
       (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
胡高参  怎么,共军又在打炮了?
罗  曼  是雷声。
胡高参 (仰望天空)乌云满天,看来有一场暴风雨。
钱孝正  是的,暴风雨快要来了。
胡高参  本来今天上午,陈司令长官要留我在沈阳过中秋节,幸亏我下决心飞来,不然气候一变,不知到哪天才能起飞?
钱孝正  胡高参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真是令人敬佩。
胡高参  算不了什么,这是我一贯的性格。
钱孝正  胡高参这种高贵的德行,真是我们军人的典范。特别是这次不辞辛劳,冒着共军的炮火,飞到这个被围困的孤城来,大家都说,胡高参真是党国的英雄!
胡高参  过奖了,过奖了。
       (乐队奏起“伦巴”舞曲。)
罗  曼  请跳舞吧,胡高参,这支“伦巴”多美啊!
胡高参  对不住,钱太太,这种快摇摆舞,我这双老腿跳不动了。
罗  曼  咱们慢慢来,两步作一步走。
钱孝正  罗曼,你去请马军长他们跳去,让胡高参休息休息。
罗  曼  好的。胡高参,呆会来跳慢的。
胡高参  好好好。
       (罗曼下。)
钱孝正  胡高参,您这次远道而来,委座有什么指示?
胡高参  孝正,你先告诉我,赵崇武近来怎样了?
钱孝正  赵崇武素来怀有二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上峰的指令,总是阳奉阴违。
胡高参  他手下的人呢?
钱孝正  上梁不正下梁歪!几个团长都是他的老乡亲、老部下,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什么都看他的眼色行事。
胡高参  难道说这一年多,你就没有拉几个过来,派几个进去?
钱孝正  有啊!不过几个带兵的团长,都是他的心腹,一时拉不动,又不能操之过急。
胡高参  他和共军有没有什么勾勾搭搭的行为?
钱孝正  从江北来了一个姓袁的,形迹很可疑,可能和赵崇武会过面。前几天军部谍报队抓到一个可疑的商人,有人见他到过副官长家里。
胡高参  他的副官长是个怎样的人?
钱孝正  他是赵崇武的学生,也是个很难理解的人物。他喝酒不醉,逛窑子不过夜,赌博不抓钱,做买卖不坑人。
胡高参  这只是一些疑案,还要进一步侦察。
钱孝正  是的。不过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说不定就在今晚上。
胡高参  噢,还有吗?
钱孝正  一团团长郑汉臣,还有一团副团长范国良,也是危险的人物,连赵崇武在内,不削掉他们的兵权,终归是个后患。
胡高参  孝正,你也操之过急了,共军兵临城下,你可别把他逼上梁山。
钱孝正  按您的高见呢?
胡高参  让他当副军长兼城防司令部副司令。
钱孝正  调虎离山?
胡高参  不是这个意思。
钱孝正  那么三六九师师长的人选呢?
胡高参  还是他兼。
钱孝正  这……我就不明白了。
胡高参  孝正,目前城市被十万共军包围着,援兵来不了,这个城市是东北国军的前哨,是个工业城市,无论如何,不能落入共军手中。赵崇武这个师还有八、九千人,老兵很多,这是城里的重要力量,不给他一点甜头,他不会替你出力拚命的。相反的,要是逼得他太急,他来个狗急跳墙,转回头来咬你一口,那就够我们受的!这个城市也就难保了。
钱孝正  不错。
胡高参  将来城市解围了,“戡乱”胜利了,别说赵崇武这个师,就是整个地方军,要吃掉它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钱孝正  胡高参的妙计,实在令人钦佩!
胡高参  这是蒋委座的指示。
钱孝正  蒋委员长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胡高参  委座对你的工作颇为满意,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钱孝正  我一定加倍努力,为委座效劳。胡高参,您远道而来,又是第一次到东北,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胡高参  我个人不需要什么。路过北平的时候,朋友托我买点土产,不知道东北有些什么著名的土产?
钱孝正  关东三宝:人参、貂皮、?}?B草。
胡高参  这?}?B草到关内没有用处,人参和貂皮嘛,送给年老的朋友,倒很合适,不知道城里有没有?
钱孝正  有,有,我明天就叫人买去,拣最好的买。
胡高参  买好了交给我的副官,多少钱向他要。
钱孝正  胡高参好容易来一趟东北,能送给您老人家一点土产,已经太荣幸了,还谈什么钱呢?
胡高参  那我就替朋友领你的情了。
钱孝正  求高参在委座面前,多美言两句。
胡高参  放心好了。
       (音乐声起。罗曼上。)
罗  曼  胡高参,请跳舞吧,这是慢三步的。
钱孝正  请吧。
       (胡高参被罗曼拉走。一阵殴斗和叫骂声,肖云上。)
钱孝正  什么人在打架?
肖  云  一团二连长董彪和军部的卫士。
钱孝正  去把董彪叫来。
肖  云  是。(下。一会,和微醉的董彪上)
钱孝正  董彪,怎么现在才到?
董  彪  我来了一会了。
钱孝正  来了为什么不去见我?
董  彪  我看见参谋长正在跳舞,我就上酒吧间等着了。
钱孝正  喝酒就喝酒,干么要打架?
董  彪  他们骂咱们的人是乡巴佬,我听了这话就生气。
钱孝正  你生气,我比你更生气!我问你,董彪,你为什么私自把几十包空投的大米,偷到你们连藏起来?
董  彪  士兵们每人每天半斤高粱米,实在吃不饱。
钱孝正  不是还有酒糟吗?
董  彪  那玩艺儿不是粮食,实在不能吃。
钱孝正  你们比别人娇贵!旁的连能吃,你们连就不能吃?
董  彪  别的连也一样,吃过的都坏肚子。
钱孝正  胡说八道!(赵崇武和李忠民从后面上。)
董  彪  参谋长,您不信,尝尝就知道了。
钱孝正  混蛋!空投指挥部有过命令,你看过了没有?
董  彪  看过了。
钱孝正  你明知故犯,罪上加罪!
董  彪  参谋长,你们每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吃,当然不知道什么叫饥饿啦!你也替下面想一想,我们每天几两高粱米,要打仗,要挖工事,还要站岗出勤务……
钱孝正  住口!你违犯了军纪,还强词夺理!(向肖云)勤务兵!
肖  云  有!
钱孝正  去喊两个卫士来,把他押到军法处去。
肖  云  是!
赵崇武  算了吧,孝正,叫他把粮食交公就是了。
李忠民  董彪,师长叫你回去把大米交出来,听见了没有?
董  彪  听见了!
李忠民  听见了,还不快走!
董  彪  是。敬礼!(下)
钱孝正  师长,我去照料一下胡高参。
赵崇武  请吧。
       (钱孝正下。)
李忠民  师长,九点五十分了,袁先生已经到您家里了。
赵崇武  叫司机把汽车准备好。
李忠民  是。(欲走)
赵崇武 (望着舞厅方向)慢点慢点。
       (罗曼扶着胡高参上,随后是马军长、牛师长、钱孝正、赵太太、杨玉芳、宾客们、军官们和太太们从各方纷纷地上来。)
胡高参  哎呀呀呀!崇武兄,大家到处找你,跑得腿也酸了,汗也出了,你却躲在这里乘凉。
罗  曼  胡高参要宣布伟大的、光荣的、惊人的好消息。
胡高参  罗曼小姐,请你给我们要酒。
罗  曼  好的。(向里喊)Boy!倒酒!
       (两个男女仆役各托一盘盛满酒的杯子上。)
胡高参  本来我想明天在军官会上正式宣布,刚才马军长建议,乘今天中秋佳节,大家酒足饭饱、舞兴正浓的时候,把消息宣布了,岂不增添一大乐趣!我觉得这个建议非常正确,因此现在向诸位先作一次非正式的宣布。
罗  曼  你快说呀!胡高参。
胡高参  首先,我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美国军事代表团已经答应继续给我们十五亿美元,并且决定协同日本军事专家在台湾帮助我们训练二十个机械化师。同时决定在青岛、西安等八个城市设立军事基地,必要的时候亲自参加对共军作战!
       (一阵掌声。)
胡高参  其次,兄弟这次奉委座的钧令到东北来,代表委座来慰问困守孤城的诸位长官和全体士兵。委座对全体官兵都有赏赐,详细清单明天再公布。第三,兄弟代表国民政府来为劳苦功高的诸位授勋,将官每人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校官每人授中正勋章一枚,尉官每人授中正奖章一枚。第四,兄弟代表国民政府宣布一项任命,任命赵崇武晋升中将副军长,兼本城城防司令长官。(向赵崇武伸手)崇武兄,恭贺你。
       (他们握手,众人鼓掌。)
赵崇武  兄弟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
胡高参  崇武兄德高望重,南征北战二十余年,为党国立下许多汗马功劳,早就应该高升了。
赵崇武  不是兄弟推辞,像我这样的人,指挥一个师,已经很吃力了。
胡高参  崇武兄不必谦虚。至于三六九师师长,还是由阁下兼任,一切军事指挥和日常事务,仍然由你一人负责。(见他默默不语)来来,诸位,为祝贺崇武兄的高升,大家干一杯。
       (众人拿酒,碰杯,喝酒。)
钱孝正  诸位,为着欢迎胡高参,感谢胡高参给咱们的荣誉,为着庆祝赵师长的高升,为着庆祝中秋佳节,请大家尽情地玩吧!
       (音乐声起。)
钱孝正  请吧!诸位!继续跳舞去!
       (众人纷纷进舞厅,剩下赵崇武和李忠民。)
赵崇武  忠民,蒋委座到底没有忘记我赵崇武啊。
李忠民  嗯。
赵崇武  忠民,我看你有点不高兴。
李忠民  不,我很为师长的高升而欢喜,不过我有点怀疑,也许是我的过虑吧。
赵崇武  你怀疑什么?
李忠民  师长,您过去不是没有立下汗马功劳,从来不见蒋委座传令嘉奖,十年如一日,您一直是个少将师长,为什么偏偏在打了败仗之后,反而加官晋级呢?
赵崇武  这个……
李忠民  这个很明显,胡高参要师长替他出力卖命,死守在这个城市。其实,这个城市是守不住的,等到队伍打完了,特别是城破之日,胡高参跳的这场加官戏,就会成为三六九师的最大悲剧。请师长三思!
       (赵崇武默然不语。)
李忠民  袁先生在等您啦。
赵崇武  今晚上不谈了吧?
李忠民  师长,这是您约他去的,不好失信啊。
赵崇武  今晚上不谈了。
李忠民  师长什么时候再接见?
赵崇武  过两天再说吧。你到我家去一趟,替我向袁先生道道歉,就说今晚上实在抽不开身。
       (李忠民下。小个子兵从另一方气喘喘地急上。)
小个子兵  报告师长!不好了!
赵崇武  什么事?
小个子兵  军部的便衣把郑团长的家围起来了。
赵崇武  什么时候?
赵崇武  九点半钟。
赵崇武 (看表)九点半钟?
小个子兵  对!九点半钟,排长叫我上街打酒,走到团部附近,我看见军部的便衣队包围了郑团长的家,还看见军法处长带着四个宪兵进院子去。
赵崇武  他们想干什么?
小个子兵  看样子是想抓袁先生。
赵崇武  你看见袁先生没有?
小个子兵  没有。我想进去看看,他们不放。后来我想到励志社在开欢迎大会,郑团长一定来开会了,不然他们不敢这样干,所以我就跑来报告。
赵崇武  你怎么现在才到?
小个子兵  我早就来了,门口的卫士不让进来。
赵崇武  你到舞厅里找范副团长,叫他马上回去看看。
小个子兵  是!(敬礼,下)
       (郑汉臣从另一边上。)
赵崇武  汉臣,袁先生呢?
郑汉臣  在您家里等您啦。
赵崇武 (松了口气)噢,好,好。你们几点钟离开家的?
郑汉臣  早啦。白天范副团长告诉我,说蒋家训鬼鬼祟祟的,恐怕发生什么变故;天一黑,他叫我亲自开车把袁先生送到前沿阵地,在一营营部呆到九点半钟。师长,袁先生等您好久了,回去吧?
赵崇武  情况发生变化了,谈不成了。
郑汉臣  怎么回事?
赵崇武  刚才小个子来报告,军部的便衣围了你的家,想抓袁先生。
郑汉臣  他妈的!这群王八蛋!
赵崇武  袁先生的安全由你负责!设法把他送走,别落在他们手里。
郑汉臣  对!
赵崇武  请袁先生回去后,替我向张司令致意,就说我的处境十分困难,请张司令谅解我的苦衷。
郑汉臣  好的。
赵崇武  你准备怎么送他走呢?
郑汉臣  我亲自开车把他送出去!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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