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战火纷飞
（四幕七场话剧）

人物表
关致平  六十岁，外科大夫。
关大娘  五十八岁，致平的老伴。
郭  强  三十八岁，二儿子，东北民主联军辽北支队支队长。
安定国  三十六岁，三儿子，国民党军的少将，临川防守司令。
关碧华  十八岁，致平的女儿。
关家宝  十六岁，致平的孙儿。
王素娟  三十五岁，致平的大儿媳妇，女妒士。
邓  浩  三十二岁，致平的二儿媳妇，军医。
黄美英  三十七岁，致平的三儿媳妇。
傅德清  六十五岁，致平的老友。
傅玉香  二十三岁，德清的女儿。
高  峰  四十岁，东北民主联军辽北支队政委。
小  马  十九岁，郭强的警卫员。
张大勇  二十四岁，民主联军班长。
周铁柱  二十六岁，电工。
王  海  二十多岁，国民党军的伤员。
方  娜  二十岁，女护士。
葛政廉  五十岁，国民党临川市党部书记长。
赖光勋  三十岁，四川人，国民党军排长。
邱爱民  三十六岁，先是国民党警察局巡官，后为谍报队长。
陈辉球  四十岁，先是卖破烂的，后为国民党军连长。
甄副官  二十多岁，安定国的随从副官。
瘸子兵  三十多岁，国民党军士兵。
雷  克  五十多岁，美国少将，三人小组中的代表。
黛  丝  三十多岁，法国记者。
方  群  三十多岁，新华社记者。
哈  里  四十多岁，美国记者。
林  娜  二十八岁，中央社记者。
民工数人。
东北民主联军数人。
国民党军士兵数人。
女护士二人。
便衣特务二人。
警卫员。
勤务兵。

序  幕

    （一九四六年春天。沈阳东北某小城。
    （楼上会议室，正面两扇大门，右边有个边门，边门旁有套沙发。左面是个大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卷扬机、烟囱和楼房。窗下有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房子正中长方桌上，插着一面标志军调部的三环小旗。桌边四把靠背软椅，桌几上有茶具、烟具和玻璃杯。正面大门顶的墙上。横挂一条醒目的大标语：“欢迎三人小组，停止全国内战！”
    （在《解放军进行曲》的乐声中，幕徐徐拉开。
    （哈里站在窗前。使劲嚼着泡泡糖，用舌尖吹着粉色的泡泡。
    （黛丝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子涂口红，林娜坐在方桌的一旁，脸孔被美国电影画报上大腿舞星的封面遮住。
    （远处传来稀疏的步枪声和断续的机枪声，似乎没有引起记者们的注意。）

黛  丝 （还在化妆）密斯脱哈里，几点钟了？
哈  里 （边吹边看表）三点半了。
黛  丝  中国人的时间是橡皮的。
哈  里  密斯黛丝，请您别忘了。三人小组里面。还有我们美国代表雷克。我们美国人是最遵守时间的。
黛  丝  你们在三人小组里，只占三分之一。
哈  里  No！No、No！（走近林娜）密斯林，咱们加在一起是三分之二，对吗？
林  娜  对！咱们的时间观念是一致的。
哈  里  岂止时间观念？一切的一切。
林  娜  Yes。
黛  丝  照你这样说，是共产党代表不遵守时间哪？（收起化妆品）
林  娜  他们都是一些土包子、乡下佬，哪有时间观念？
哈  里  用他们的话说：“游击习气！”
林  娜  太阳是他们的钟表。
哈  里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野蛮人！
黛  丝  密斯脱哈里，您成了中国通了！
哈  里  岂敢，岂敢。（卖弄地）中国有句古话“一两黄金等于一寸光阴”。
林  娜 （纠正他）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哈  里  反正都是一样。我们美国也有一句格言“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从来不浪费时间。也就是不浪费金钱。
黛  丝  你们拿几十亿美金给蒋介石打共产党，难道不是浪费吗？
哈  里  亲爱的法国同行，我们华尔街的老板们，都是几何学专家，他们从来不白白花掉一块美金。
黛  丝  你们想在这只可怜的中国绵羊身上，剪取金羊毛？
哈  里  我们在播种自由种子。
黛  丝  哈里先生，上个月咱们在延安，跟延安人唱《二月里来》，还记得吗？
哈  里 （唱）“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黛  丝  最后一句是：（唱）“谁种下仇恨谁自己遭殃！”
哈  里  哈哈哈……黛丝小姐，您的独身主义，使您变成一个悲观主义者！
黛  丝  亲爱的，您笑的太早了！去年毛泽东到重庆和蒋介石会谈，您说国民党六个月能消灭共产党。
哈  里  那是陈诚说的。
黛  丝  可是现在，四个月过去了，共产党军队消灭了多少？
林  娜  共军虽然没有消灭，国军却收复了广大的国土。
哈  里  也许再过四个月。（又吹起泡泡来）
黛  丝  密斯脱哈里。泡泡是吹不大的！吹起来虽然带点甜头，可是很快就会破灭。
哈  里  顶多半年！
黛  丝  又是陈诚说的？
哈  里  不，是我的预测。
林  娜  很快会成为现实。
黛  丝  亲爱的预言家们，你们这一唱一和，使我想起去年秋天，重庆唱的那场双簧戏。
哈  里  什么双簧戏？
黛  丝  你们赫尔利大使亲自飞到延安，请毛泽东主席到重庆和蒋委员长谈判，谈了四十天，签了个《双十协定》。可是签字墨汁还没有干，蒋介石就发动了全国内战。这时候你们杜鲁门总统又充当和事佬，派马歇尔将军来调解内战，马歇尔下飞机，立刻宣布自己是球场的裁判员，绝对公平！果真是这样吗？
哈  里  难道不是吗？
黛  丝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每次国民党进攻顺利的时候，三人小组不出动，而在失利的时候，却匆匆忙忙出来调解呢？
哈  里  这是三人小组内部的事务。
黛  丝  三人小组内部，正像您刚才说的，你们加在一起，占了三分之二，什么时候也是多数！
林  娜  黛丝小姐，您太兴奋了，当心您的心脏病。
黛  丝  林娜小姐，我的话没有说完哩。上星期你们占领铁岭和开原，共方代表要求派三人小组来调查，你们故意拖延时间。昨天你们挺进师被共军包围，你们立刻派出三人小组，急急忙忙赶来解围。可是共产党不是傻瓜，战斗还没有结束，在二十里外把咱们拦住了，等到挺进师全师覆没，才放咱们进来，结果看到的是什么？是你们王牌军的尸体。大群大群的俘虏，遍地美国造的枪炮子弹！
哈  里  黛丝小姐，您太激动了，太激动了！
林  娜  黛丝小姐，您上月延安之行，收获不小呀！您不但吃了延安的小米。还接受了共产主义。
黛  丝  很抱歉。我并不喜欢共产主义。我是一个正直的新闻记者，我有责任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法国的公众。
哈  里  您的老板，不会喜欢您这样的报导。
林  娜  巴黎各大报也不会发表。
黛  丝  法国公众迟早会知道！
       （中门开了，方群进来。）
黛  丝  密斯脱方，代表们来了？
方  群  代表们的汽车。在十字街口被市民们包围起来了！
哈  里 （惊慌地）暴乱了？
林  娜  他们想干什么？
方  群  在责问你们的代表，为什么要打内战？（走到窗前）同行们！你们不是要听东北人的呼声吗？（打开窗户）请听！
       （窗外传来口号声：“反对国民党制造内战！”“我们要求和平！”“我们要求民主！”“美国佬滚出中国去！”）
黛  丝  亲爱的同行们，还是到楼下看看吧！
哈  里  我不去！
林  娜  我也不去！
方  群  不用害怕，他们不会碰你们的！
黛  丝  走！到阳台上看！
       （记者们出去。
       （雷克和安定国，狼狈地从边门进来。他们都戴着三环臂章和少将衔肩章。安定国还戴着墨镜）。
雷  克 （使劲关上窗户）真丢人！简直是来出丑！
安定国  共产党真滑头，突然来这么一手！（他摘下眼镜擦着。露出左边的假眼）
雷  克  安将军，您跟共产党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共产党把您的左眼都打瞎了，您事先怎会料不到呀？
安定国  挺进师太草包了，多一天也顶不住！
雷  克  为什么不派飞机轰炸？
安定国  空军司令部的老爷们，正在沈阳忙着接收哩！（戴上眼镜）
雷  克  我的上帝！你们这样下去，别说六个月消灭共军，我看得用六来乘！
安定国  东北保安司令部已经从锦州搬到沈阳了，杜司令长官一定会严加整肃。
雷  克  你们这些远征军，在印度的时候，我们花了多少金元，费了多大的力气，帮助你们训练补充，全部现代化。可是打这样劣等装备的共军，却那么不中用！上午我看见那些俘虏军官里面，有几个还是我当年的学生，我真替你们害臊！
安定国  雷克将军，只要贵国海军，再帮我们运几个军到东北来，东北四省是指日可下的。
雷  克  两个军正在上海启运，几天后就可以在葫芦岛登陆。
安定国  太好了！我们马上可以向北满进军了！我也不干这种麻烦的差事了。
雷  克  怎么啦？安定国将军，您倒怕起麻烦来了？
安定国  雷克将军，既然决心要消灭共产党，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用兵呢？
雷  克  您说为什么？
安定国  不外是麻痹共军和缓兵之计。
雷  克  这些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经过这次大战，全世界舆论都主张和平，各国民众厌恶战争。你们中国经过八年抗战，老百姓也不愿打仗，许多上层人士公开呼吁和平。如果像您主张那样，痛快地用兵，必然会不得人心，受到舆论的谴责，我们美国政府就不好帮忙了。
安定国  我是个军人，实在不习惯于这一套。
雷  克  您要学会这一套，安定国将军！对付共产党，不简单！军事和政治，必须双管齐下。和平也是一件武器，在某种时候，比飞机大炮还能发挥更大的威力，明白吗？
安定国  明白。不过，杜司令长官已经决定调我到临川去。
雷  克  干什么去？
安定国  当临川城的保安司令。
雷  克  恭贺您。到任之后，不要单耍枪杆子，要多争取民心。
安定国  是的。
雷  克  临川西临辽河，背靠松花江，是东北战略必争之地。目前共军集中三个纵队在这个地区，他们没有攻占临川，是由于和谈的关系，你们一旦向中长线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共军为了后背的安全，必然会首先攻占临川，您要严加防备啊！
安定国  谢谢您的指教。
雷  克  好了。这里没有什么事可作了，通知随从人员们，立刻回沈阳。
安定国  好的。
       （他们走到门口，中门开了。高峰、郭强和记者们进来。
       （高峰戴着三环臂章和少将衔肩章。郭强佩戴东北民主联军臂章。）
高  峰  诸位！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东北民主联军辽北支队郭支队长。
郭  强  郭强。
高  峰  这位是三人小组美方代表雷克少将，这位是国方代表安定国少将。请坐，请坐。
        （众人纷纷坐下。哈里频频拍照。）
郭  强  很抱歉，刚从战场上赶回来，迟到了一步。现在，我代表东北民主联军辽北支队，来欢迎和平使者们，也代表全体指战员们，来说几句话。
雷  克  请谈吧。
郭  强  去年国共两党签了《双十协定》，全国人民欢欣鼓舞，我们东北军民更是万分兴奋。想不到国民党利用和谈争取时间，秘密调动大军进攻解放区，又得到美国海、空军的帮助，运兵到东北来打内战！
安定国  国军到东北是来接受主权的！
郭  强  请问安定国先生，你们来向谁接受主权？“九一八”事变，你们一枪不放，把东北的主权送给日本人，使东北人民过了十四年的牛马生活。现在，当东北人民子弟兵收复了东北，你们却来向东北人民收复主权！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安定国  东北过去并没有共产党的军队，苏军撤退以后，主权属于国民政府，国军来接受主权，是理所当然的。
郭  强  这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今天参加歼灭你们挺进师的辽北支队。不但有坚持长城线上抗战的八路军，而且有我党领导下的东北抗日联军。请允许我说个笑话，非洲有种驼鸟。当它被猎人追捕的时候，把脑袋钻进沙漠里，以为世界上只有自己了。甚至当它的屁股挨了子弹，还想象是风沙打的。
安定国  我是东北人，我了解东北的情况。
郭  强  听您的口音，我相信您是东北人，可能咱们还是同乡哩。请问安将军，日寇侵占东北以后，您在哪里？在长白山上还是在松花江边？在大兴安岭还是在蒙古草原？您不在这些地方。可是我党领导的抗日联军，就在这些地方，和强大的日本关东军苦战了十四年！抗战八年，我党领导的冀、热、辽边区部队，在长城线上，在山海关外，在辽西平原，不断打击日本强盗！这是人所共知！可惜您用了驼鸟的哲学，不愿意承认！
安定国  郭支队长，请您放礼貌点！
郭  强  请原谅，我是在战火中长大的人，不会使用虚伪的外交辞令。如果没有猜错，当日寇血腥镇压东北人民的时候，您正在江西围攻红军；当东北抗日联军配合红军消灭日本关东军的时候，您正在印度接受美国人的训练，以便提高反共反人民的本领。可是现在，您却以东北的主人自居，而且戴着有色眼镜，无视东北的历史！
安定国 （恼羞成怒地拍桌子）我抗议！抗议！
雷  克  朋友们！朋友们！冷静一点！我们是为和平而来，不是为争吵而来！
郭  强  我们欢迎真和平。反对假和平！
哈  里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既然共产党主张和平。为什么要消灭国民党的挺进师？
高  峰  哈里先生，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关于东北的和平，我们党的代表周恩来同志，在重庆作了很大努力，也作了很多让步，希望能取得停战协议。但是蒋介石硬说东北没有我党的军队，东北是接收主权问题，硬把东北划在停战范围之外。陈诚还扬言说，东北国民党军的调动，不容许任何阻碍，还说“中央军”有力量扫清交通上的障碍。昨天这一仗，就是在这种蛮不讲理的指挥下发生的！国民党军队向我防地进攻，我军为了自卫予以还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郭  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
哈  里  如果共军让开一条路，让国军进入临川和长春，不可以避免冲突了吗？
郭  强  尊敬的美国记者先生，如果我用枪逼着你，叫你把照相机留下，把衣服脱下来，你愿意吗？
哈  里  这，这算什么？
郭  强  这很明白，如果你照办，就可以避免冲突，否则就得打仗！
哈  里  这根本不能相比。
郭  强  记者先生。因为你不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看问题。
哈  里  我反对这种说法，我们美国新闻界，采取的是纯客观的态度。
雷  克  对对对！对于中国的内战，我们绝对中立。
高  峰  但愿美国朋友真是这样，中国的和平就有希望。
郭  强  雷克将军，如果贵国政府不拿几十亿美金给国民党政府，不把千万吨军火给国民党军队，中国内战能打起来吗？
雷  克  军事援助和经济援助，是根据中美协定进行的，至于打不打内战，是你们自己的事。
郭  强  用军舰和飞机帮助国民党运兵来打内战，也是根据中美协定？
雷  克  这是根据蒋委员长的请求。我再声明一下，对于国共双方争端，我们绝对没有偏向，就像球场上的裁判员一样。
郭  强  公正的裁判员先生，东北这场“球赛”，您准备怎么裁判呢？
雷  克  这是重庆军调部的事，是马歇尔将军的事。
郭  强  那么眼前这场“球赛”呢？
雷  克  你们赢了个三比○。但是为了给和谈创造良好气氛，请你们把俘虏全部释放。
郭  强  如果国民党方面，保证不再向中长线进犯，我们不但可以释放全部俘虏，而且可以送还全部缴获的武器。
雷  克  安定国将军，你以为如何呢？
安定国  我无权决定。
雷  克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时间不早了，就此结束吧！我们此行，虽然未能阻止不幸的战争，可是了解了许多情况，这一定可以帮助我们对今后的和平事业，做出巨大的贡献！（向郭强伸手）再见，郭支队长，很荣幸能认识你。
郭  强 （和他握手）再见。
       （雷克先往外走，其余的人纷纷走出。黛丝走向郭强。）
黛  丝  郭支队长，我希望到贵军采访，可以吗？
郭  强  十分欢迎。
黛  丝  我先回旅馆，听候你的安排。
郭  强  好的。
       （黛丝和他握手后出去。台上剩下郭强和安定国。）
安定国  郭先生，您太不客气。不过能见到您，还是十分高兴。
郭  强  我也很高兴。
安定国  您刚进门，使我想起一位久别的朋友，但是听了您的话以后，我相信是看错了，因为我那位朋友是很有礼貌的。
郭  强  看到您，我也以为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邻居，不过仔细瞧了之后，我也相信不是他，因为我那位邻居是很讲理的。
安定国  哈哈哈……真有趣。
郭  强  是太有趣了。
安定国 （伸手）再见，郭支队长。
郭  强 （握手）再见，安将军。
安定国  希望我们下次能愉快地会见。
郭  强  如果您不打内战，下次再来，我准备用最高的礼节，放礼炮欢迎您。
安定国  亲爱的同乡，请接受我的忠告，识时务一点，还是离开中长线吧！否则，在国军强大的炮火下，咱们恐怕见不了面了。
郭  强  不！还能见到！不过那时候不是放礼炮欢迎您，而是用机关枪。
安定国  哈哈哈……
郭  强  先别高兴！咱们骑毛驴看唱本——
安定国 （紧接）走着瞧吧！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