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战火纷飞
第三幕
第五场
(一九四七年夏天,医院换药室。
(正中有个双扇门,左边有条走廊,墙上画着向里的箭头,写着“手术室”三个字。室内有条长凳,两把椅子和一个办公桌。桌上有电话机,还有些医疗用具。
(远处传来沉闷的炮声。几个伤兵坐在长椅上,两个女护士给他们换药。陈辉球坐在桌边,方娜准备给他注射。)
陈辉球 (拿起一合针药)怎么?方小姐,还给我打这玩艺?为什么不打盘尼西林?
方 娜 宋院长有指示,盘尼西林只给少校以上的官长注射。
陈辉球 妈拉巴子!老子的伤是狗咬的?
方 娜 陈连长,你老跟我生气有什么用?
陈辉球 妈拉巴子!打起仗来当官的躲在保险窝里,老子们在火线上冲锋陷阵!从去年打下临川,这一年来,我陈辉球东征西杀,给党国立下汗马功劳,挂了花就给打这种针?跟他妈的蒸馏水差不多!
方 娜 这是宋院长的指示,我们也没有法子。
陈辉球 宋院长的眼睛长在脑门顶,老子跟他算账去!(拿着那盒药欲走)
方 娜 陈连长,这药……
陈辉球 这不是给我注射的吗?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会打针。(装进衣袋)
方 娜 这些日子给你的消炎片,你都没有吃。
陈辉球 我不吃扔了?
方 娜 你拿到破烂市卖了。
陈辉球 造谣!你就是破坏我陈辉球的名誉!你再胡说,你揍你!(举手欲打)
(方娜后退。邱爱民瘸着左腿,拄着拐杖进来。)
邱爱民 为什么动手动脚的?
陈辉球 她造谣,说我拿药到破烂市上卖。
邱爱民 算了,算了,没有卖就没有卖,用不着动肝火。(向方娜)方娜小姐,陈连长和我都是国民党的忠实党徒,主张礼义廉耻,不会做那种无耻的事。
陈辉球 看在邱队长面上,饶了你一次,下次再敢造谣,别怪我无情了!(下)
(几个伤兵和两个女护士亦先后下。)
邱爱民 方小姐,请给我换药。
方 娜 请吧
(邱爱民坐在长椅上。方娜低头给他换药。邱爱民摸她的脖子,她惊叫着站起来。)
邱爱民 一只蚊子,蚊子!
方 娜 邱队长,请你放尊重一点。
邱爱民 蚊子在叮你的脖子,我给你赶蚊子。
(方娜忍着气继续给他换药。)
邱爱民 我邱爱民素来是爱民如子,我看到你那又嫩又白的脖子,给可恶的蚊子叮上了,确实心疼啊!你们不是说过吗,苍蝇蚊子是传染疾病的媒介,要是传染上疾病,多可怕呀!
方 娜 (包扎完)好了。
邱爱民 (拉她的手)您这双手多么可爱啊!
方 娜 (缩回去)请你老实点!
邱爱民 谁不知道我邱爱民是天字第一号老实人?我是可怜你,这么双洁白的手,每天擦脓擦血,端屎端尿,多可惜呀!有这么漂亮的长相,苗条的身材,特别是这双雪白的手,应该在家里打打麻将,弹弹钢琴,弄弄哈巴狗。
方 娜 我没有那么大福气。
邱爱民 要是不嫌弃,我还是个独身汉哩!说实话,从去年收复临川,我奉命到医院肃清共产党的伤兵,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爱上你啦!(逼近她)我爱你爱的浑身发抖!嫁给我吧!你可以在家里享福。(伸手搂她)
方 娜 (退无可退)你走开!走开!
(关致平从大门外进来,他比一年前衰老多了。)
方致平 邱爱民,你胡闹什么?
邱爱民 (赶快放手)是关大夫,没什么。(后退)没有什么。(溜下))
方 娜 (眼泪汪汪)关大夫!
关致平 这个恶棍!
方 娜 关大夫,这份差事不能干了!(哭)
关致平 别伤心,忍耐点,我要告诉司令部,把他撵走!
方 娜 不只他一个人。那些伤兵,特别是那些轻伤的官儿们,没有一个不动手动脚的。
关致平 一群衣冠禽兽!
方 娜 前天那个陈转转,把每天给他的消炎片,积攒下来不吃,拿到破烂市卖了,今天又硬把一合消炎的针药拿走。
关致平 是狗离不了吃屎!
(王素娟从通手术室的走廊出来,她比一年前显得年轻。从前那忧郁的眼神消失了,代替的是晶亮的目光。)
王素娟 爹,准备好了,请动手术吧。
(关致平进走廊。方娜、王素娟随下。
(拿着皮鞭的赖光勋和拿着铁锹的勤务兵从大门进来。)
赖光勋 狗娘养的!一个鬼影子也没有!(向勤务兵)抓了多少夫子了?
勤务兵 一共八个。
赖光勋 好大一段工事,八个人怎么挖得完?快给老子抓!
勤务兵 男的除了伤兵,都跑光了,剩下的全是女护士,老娘们,抓老娘们去挖吧?
赖光勋 呸!抓老娘们挖工事,不是自找倒霉?婆娘们一身晦气,抓她们修起来的工事,不用八路军的大炮轰,自己也会塌下来。(指走廊)到里面看看!
(勤务兵进走廊,一阵争吵,王素娟和勤务兵出来。)
王素娟 里面在开刀,不能进去!
赖光勋 老子偏要进去!(推开她,进去)
(勤务兵跟进去。)
王素娟 不能进!不能进!跟强盗一样!(随入)
(里面一阵争吵,穿着手术衣的关致平和赖光勋出来,勤务兵和王素娟随出。王海从大门进来,他的右臂已锯掉。)
关致平 (解下大口罩)你是拿人命当儿戏!
赖光勋 保卫临川,人人有责!(向勤务兵)把铁锹给他,走!
关致平 我不能去!伤兵的腹部切开了,弹片还没有取出来,会死掉的!
赖光勋 死一个算不了什么,共军打进来了,谁也活不成!工事在医院旁边,这是为了保卫你们医院,你们不挖谁挖!
关致平 伤兵的腹部切开了,还没有缝起来。
赖光勋 让婆娘们缝去好了,缝缝补补是婆娘们的拿手好戏,走!
王 海 长官,他是关大夫。
赖光勋 管他什么大夫,都要挖去。
王 海 关大夫是安司令官的父亲。
赖光勋 狗娘养的!你哄小娃子!姓关的老子,怎么生了姓安的儿子?
王 海 关大夫确实是安司令的父亲。
赖光勋 狗娘养的!你再胡扎,拿司令官压老子,老子揍死你!(举皮鞭)不看你少了一条胳膊,把你也抓去挖工事!(向勤务兵)带走!
勤务兵 (把铁锹塞给关致平,用枪逼他)快走!
关致平 (走到门口,回头)素娟,快给司令部打电话。
(勤务兵将关致平推出门,同下。)
赖光勋 哼!打电话也没得用,挖工事是司令部的命令。(出去)
王素娟 (拨电话)安司令家里吗?……您是安司令吗?……我是王素娟,……来了两个抓夫子的,硬把爸爸抓去修工事……好的。(放下话筒)他说马上派人来。这是什么世界啊!
王 海 兵痞流氓世界,国民党的天下!
王素娟 不把他们打倒,老百姓永远遭殃!
王 海 素娟,刚才周铁柱同志来了,他说从去年临川保卫战以后,东北局动员了七万干部下乡搞土改,北满的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咱们部队休整了半年,在数九寒冬,北面来了个三下江南,南面进行了四保临江,已经把国民党的优势打垮了!这次夏季攻势,刚打了二十天,就收复了几十座城镇,歼灭国民党部队五万多人,东西南北满连成一片了。眼下咱们的部队,正向临川进军。
王素娟 要赶快宣传,把消息告诉伤兵们。
王 海 对!铁柱还说,全国的战局扭转了,咱们举行大反攻了!
王素娟 太好了!
(关致平和葛政廉进来。)
葛政廉 真是胡闹,胡闹!一定严办,严办!
(方娜从走廊出来。)
方 娜 关大夫,伤兵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关致平猛走进去,王素娟和方娜跟进去。沉默片刻,关大夫垂着严霜似的长脸出来。)
葛政廉 有救吗?
关致平 死了!(爆炸地)这就是你们的德政!
(王素娟和方娜推着尸车走过,推出门。)
关致平 这个伤兵,前几天还拿着枪为你们打仗,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你们的暴政底下!
葛政廉 太遗憾了!
关致平 你们把活人整死,把好人整成残废。(指王海)你看!这个王海,也是你们的士兵,一年前负了重伤,需要盘尼西林。你们的宋院长说:贵重药品不能用在小兵身上。你们把人命看的这样贱!由于宋院长不给药,他奄奄一息,抬进了太平间。我实在不忍看他死去,用皮袍换了药,才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八路军来了,继续给他注射盘尼西林,他已经能走动了。后来八路军撤退,他不愿跟着走,结果怎样?你们来了,不但把几个没法移动的重伤兵活活整死,而且把八路军留下的盘尼西林和贵重药品,都当成战利品缴获去了。这个王海,因为盘尼西林接不上,结果伤口复发,不得不锯去一条胳膊!
葛政廉 这些事情,兄弟实在不知道。(对王海)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王 海 是。(下)
关致平 全院的人都知道,你们来的那些官儿们,贪污公款,拿药品到市场上去卖;克扣伤兵的伙食费,喝兵血;没有医务常识,瞎指挥;调戏女护士,无恶不作!
葛政廉 真是岂有此理,一定要查办几个!
关致平 第一个应该查办的,是那不学无术的宋院长,他把医院搞的一团糟!
葛政廉 宋院长?不好办啊!他是宋子文先生的远房侄儿,也是蒋夫人的亲戚。
关致平 你们不是提倡礼义廉耻?你不也说过:“王子犯罪与庶民同”吗?
葛政廉 论理嘛,应该如此;讲情嘛,要灵活一些。
关致平 你们还是怕权势,官官相护。
葛政廉 关大夫,办事不能太着急,先得调查清楚。
关致平 只要你们肯调查,材料有的是。
葛政廉 宋院长嘛,我可以劝导劝导他。至于下面的人员,实在证据确凿,可以办几个。
关致平 打苍蝇不打老虎。
葛政廉 不能这样说。目前共军开展夏季攻势,临川周围城镇相继沦陷,各路共军正向临川进犯,国难当头,精诚团结为重。令郎是本城的司令长官,您最好还是在家里享两天清福,眼不见,心不烦。
关致平 你们坚决要打内战,每天在制造伤兵,我还有一口气,还应该尽我的责任。
葛政廉 关大夫这种精神,实在可敬可佩。为了把医院整上轨道,我还是建议您当个名誉院长。
关致平 医院的大权,都掌握在你们党员手里,我挂个名起什么作用。
葛政廉 您最好也参加本党,或者当个名誉党员。
关致平 我不愿给你们当招牌!你们国民党内,都是些什么人呀?陈转转、邱爱民、赖光勋!这些自称为三民主义的信徒,满口礼义廉耻,满肚子男盗女娼,有点自尊心的人,能与他们为伍吗?
葛政廉 本党党员数百万,人数众多,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关致平 光复的时候,大家觉得国民党是正统,中央军是国军。可是现在老百姓怎么说呢?“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葛政廉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
关致平 共产党去年来了一个多月,枪毙汉奸,斗争恶霸,恢复工厂,兴办学校。你们来了这一年多,都干了些什么呀?劫收物资,苛捐杂税,敲诈勒索,抓兵抢粮,贪污腐败,特务满天飞,言论不自由!
葛政廉 关大夫,您这种思想太危险!
关致平 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这样说。
(傅德清上。)
傅德清 致平!快救救玉香!
关致平 玉香怎么啦?
傅德清 投河自尽了!
(王素娟和方娜推着傅玉香进来。关致平为躺在推床上的傅玉香按脉。)
关致平 快抢救!实行人工呼吸,准备强心剂。
(王素娟和方娜推床进手术室。关致平跟进去。葛政廉想溜走。)
傅德清 (喊住他)葛书记长!
葛政廉 (停步,装出难过的样子)傅老先生,安太太为什么要跳河呀?
傅德清 为什么?你比我清楚,我的好媒人,你是怎么保的媒呀?你再三保证,说安定国没有家眷,那个从天上飞来的黄美英,是谁的老婆?
葛政廉 黄美英?我不认识她呀!
傅德清 你们是老朋友、老交情了!不认识?
葛政廉 这,这我实在不知道。
傅德清 你还装糊涂!上星期安定国叫玉香搬房子,你还在一边帮腔,说住在司令部目标大,容易挨炮弹,叫玉香搬到河边那座小房子。我们父女都信以为真,哪想到是给黄美英腾房子?玉香上午搬走,黄美英下午就飞来了。今天早晨,黄美英带着一群丫头老妈子,找上门大吵大闹,连打带骂,什么脏话都骂!她揪玉香的头发,抓玉香的脸,玉香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葛政廉 太不幸了!
傅德清 我一直把你当成正人君子,想不到你是个骗子手!
葛政廉 傅老头子,不要太放肆了!
傅德清 你还耍威风,我不怕你,豁出这条老命,我跟你拼了!(扑上去)
葛政廉 (用手杖打他)你找死呀?
(两人扭在一起。安定国进来。)
安定国 放手,放开手!
(两人放手。关致平从急诊室出来。)
傅德清 狗东西!
葛政廉 老浑蛋!
安定国 怎么回事?
关致平 问你自己吧?我的好儿子,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把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活活给糟践了,害的她跳河自杀!
安定国 爸爸,我实在是爱她啊。
关致平 你爱她什么呀?爱她年轻、漂亮,你把一个纯洁的姑娘坑害了!
安定国 爸爸,我跟黄美英结婚十年,她不能生育,我想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关致平 (打断他)好一个孝子!
(黄美英悄悄进来。)
安定国 黄美英天天跟我吵架,闹着要离婚,我到东北,她去上海……
黄美英 姓安的!你怎么青天白日说鬼话?不怕上帝降罪,不怕魔鬼割你的舌头?
安定国 美英,你来干什么?
黄美英 我来跟你这个犹大算账!
安定国 美英,这是争吵的地方吗?
黄美英 我是来跟你讲理的。有理走遍天下,这个地方更合适。你的小老婆、老丈人,你的爸爸、葛大媒人,还有这些人,让大家评评理。
安定国 有话回家说吧!
黄美英 不!现在就要说清楚。十年前,你当上尉副官的时候,是怎样拼命追求我呀?你趴在地下,吻我的脚。结婚的时候,你在耶稣基督面前起誓,要爱我一辈子!你有良心没有?你从一个小小的上尉,爬到将军的宝座上,哪一次不是我们父女扶你上去的?去年你丢了临川,当了共军的俘虏,不是我爸爸在蒋委员长面前给你求情,你能官复原职?
安定国 美英!求求你,别说了!
黄美英 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前几年你在外面嫖窑子,搞小公馆,还偷偷摸摸的。去年你到东北,当上少将,翅膀硬了,魔鬼附在你身上,你居然公开结婚请客,哪把我们父女放在眼中?哪把耶稣基督放在心上?
安定国 够了。够了!家丑不要外扬!
黄美英 怕丑你就别做!你刚才怎么对你父亲说的?不生孩子是你得了花柳病绝育!反而怪我来了?
安定国 你到底要干什么?
黄美英 我要你在上帝面前忏悔,求主饶恕你的罪过,从今以后,不再和这个狐狸精来往。
安定国 这个……
黄美英 舍不得是不是?那好,我走!马上给我要飞机,我要回南京见蒋夫人,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干妈。
安定国 美英,你不要逼我!
黄美英 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
(甄副官匆惶地进来。)
甄副官 报告司令官!各路共军正向临川包围,先头部队已经离城不远了。
(王素娟从手术室出来。)
王素娟 爸爸……她已经死了!
傅德清 什么呀?死了!(失声痛哭)玉香!我的孩子!
——幕落
第六场
(半个月后,关致平家中,室内点着煤油灯。走廊的墙壁被炮弹炸掉一角,可望见空中的星光。
(这里已成了临时救护站。窗户上蒙着黑帘子,八仙桌上放着药箱、药瓶和医疗用具,还有一架军用电话机。茶几的地方换了一张病床。王素娟的房子成了临时手术室,门上挂着印有红十字的白门帘。
(巷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机枪声,炸药爆炸,手榴弹轰鸣,时紧时松,此起彼落。
(王素娟在桌边给一轻伤员的头部上药。关致平给躺在长沙发上的重伤员的胸部治疗,方娜端着药盘。张大勇坐在另一沙发上打瞌睡。王海也披着白大衣在帮忙。
(关大娘提着水壶,从走廊出来。)
关大娘 老总们!水开了。
王素娟 妈,你又喊“老总”了。
关大娘 真是的,喊惯了,改不过口。同志们!喝水吧!(给伤员们倒水,走到沙发边,望着张大勇)瞧他,这么会儿就睡着了。同志,同志!喝水吧。(倒水)
张大勇 (惊醒站起来)报告排长!机车工厂炸开了!
关大娘 你说啥呀?
张大勇 (不好意思)没有啥,做了一个梦。
关大娘 你不是喊口渴吗?喝水吧!
张大勇 (坐下喝水)睡得真香啊,睡好几个钟头了吗?
关大娘 烧一壶水的工夫。
张大勇 才睡这么一会儿?我还当睡了半天哩。
关大娘 孩子,你太累了。
张大勇 可不是,从攻坚战那天起,半个月没好好睡过一觉。睡这么会儿,还做了一大堆梦。
关大娘 做些什么梦?
张大勇 梦见我扛着五十斤的炸药包,冒着敌人的炮火,一个劲冲到大楼下面,安上炸药包,拉响雷管,只听见轰隆隆一声,像天崩地裂,机车工厂炸塌了!
关大娘 真是的,做梦也想着打仗。
张大勇 做梦也想着解放临川,好让你们过太平日子。
关大娘 唉!你们打仗,怎么不挑别的地方,老在临川打?
张大勇 临川太重要了,是几条铁路的交叉点,占领临川,北边可以包围长春,南面可以进攻沈阳。
关大娘 唉!鬼子投降不到两年,打了三仗了!这样打下去,真要把临川打平了!
张大勇 大娘,这仗打好了,保管能太平了。只剩下铁路东的机车工厂和几个核心工事啦。
关大娘 那几个地方,你们攻了五六天了。
张大勇 敌人很顽固,我们一定要拿下来!
关大娘 早拿下早安心,省得见天受罪!
张大勇 (打呵欠)拿下临川,非睡它三天三宿不解渴。
(王素娟给那个伤员包扎完,那伤员持枪站起来。王素娟过来给张大勇换药,张大勇卷起左袖,露出布条绑扎的胳膊。关大娘倒上水,进走廊。)
王素娟 张大勇同志,怎么用布条裹伤?
张大勇 没有急救包了。
王素娟 (给他解开,看他皱眉)疼吗?都粘住了。
张大勇 解吧,不要紧。
王素娟 都化脓了,几天了?
张大勇 三天。
王素娟 为什么不早来上药?
张大勇 忙着打仗,没有空。
(那伤员走过来。)
那伤员 张大勇是我们连的爆破大王,这点伤他才不在乎呢!要不是团长下命令,他还不来啦。
张大勇 别瞎扯了!
那伤员 怎么瞎扯?《火线报》把你的英雄事迹都登上了。嘿!拳头大的标题字印着:“张大勇三战临川城,连续八次炸开大红楼,爆破大王再次立大功!”
张大勇 别嚼舌头了,快归队去吧!
那伤员 走!(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下)
(关致平给伤员包扎完,那伤员要下床。)
关致平 别动,叫付担架抬你。
伤 员 不用担架,我自己会走。
(邓浩从临时手术室出来,方娜进去。)
关致平 不行!
伤 员 怎么不行,轻伤不下火线嘛!
关致平 你胸部负了重伤,要到后方休养!
伤 员 临川还没有解放,我不到后方去。
邓 浩 同志!听医生的话!(向门口)民工同志来一副担架。
(两民工抬担架进来。)
邓 浩 送这个同志到第一兵站医院。
伤 员 我自己会走。
邓 浩 (严厉地)同志!服从命令,上担架!
伤 员 嘿!你这个医生,好厉害呀!
邓 浩 三大纪律第一条是什么?
伤 员 一切行动听指挥。
邓 浩 听指挥!上担架。
伤 员 (无可奈何)好!听指挥。
(两民工抬他出去。张大勇上完药,拿着冲锋枪想溜走。)
邓 浩 张大勇同志,你上哪儿去。
张大勇 我,我……哪儿也不去。
邓 浩 老老实实在床上睡一觉!
张大勇 我已经睡了一大觉了。
邓 浩 你才睡了十五分钟。
张大勇 我现在不想睡了。
邓 浩 想什么?
张大勇 想……想战斗任务。
邓 浩 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你的体力消耗过多,必须休息!
(一阵激烈的枪炮声。)
张大勇 外面枪炮在响,叫我怎么睡的着?
邓 浩 机车工厂的敌人正在顽抗,要是明天给你战斗任务,要你去爆破,你去不去?
张大勇 当然去啦。
邓 浩 你的体力没有恢复,就会影响战斗任务。
张大勇 要是今天机车工厂拿下了,明天就没有仗打了。
邓 浩 张大勇同志!美蒋反动派决心把内战打到底,中国人民只有坚决消灭他们。临川解放了,还有长春、沈阳和锦州,东北解放了,还有全中国,你怕没仗打?
张大勇 可是……
邓 浩 (严厉地)没有价钱可讲,给我睡觉!
(她夺下张大勇的枪,让他躺下,用毯子盖好。)
王素娟 他二婶,您真行。
邓 浩 对付他们,就得这样。
关致平 都是一些铁打的人。
(郭强和小马进来。)
郭 强 爸爸!
邓 浩 郭强,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郭 强 从一团回支队部,正好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邓 浩 情况怎样了?
郭 强 机车工厂的敌人还在顽抗。由沈阳出发的敌军七个师,前锋离临川十公里。由长春南下敌人三个师,也进到辽河边了。攻城指挥部命令,要各部随时作行动准备。你们这个临时救护站,也要充分准备。
(方娜从左门出来。)
方 娜 关大夫,里面的伤员又昏迷了。
关致平 流血过多,需要输血。可惜家里没有仪器,无法检查血型。
郭 强 我的血型是万能的。(卷起袖子)我给他输血。
小 马 首长,你十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不能再抽血,我给他输血。
关致平 你是什么血型?
小 马 我,我不知道。
关致平 血型不一样不能输血,不知道什么血型更不能输血。
郭 强 爸爸,还是我给输血。
关致平 好,好,到里面去。
(郭强随关致平进左屋,王素娟、小马、方娜跟着进去。)
邓 浩 王海同志,给你一个任务,看着张大勇同志睡觉,别惊醒他。
(邓浩进左门。王海到床前,张大勇故意打呼噜。王海轻轻给他盖好。)
王 海 睡得真香!
(王素娟掀开门帘,探出头来。)
王素娟 王海同志,叫一副担架来。(缩进去)
(王海出去。张大勇下床,提枪出门。稍倾,王海领担架民工上,民工进左门。)
王 海 哎!张大勇呢?糟了,一定是跑了!(出大门)张大勇同志!张大勇!
(近处响起步枪和手榴弹声。左门里的人全出来。两民工抬着伤员出大门。王海从门外进来。)
郭 强 外面发生什么情况?
王 海 (答非所问)张大勇同志跑了。
邓 浩 真拿他没有法子。王海同志,刚才什么地方打手榴弹?
王 海 东面,好像在天桥那边。
郭 强 打个电话问问。
小 马 (摇电话机)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使劲摇)喂!糟糕!(放下听筒)报告首长,打不通,大概是线断了。
郭 强 走吧,小马。
关致平 国强,回去好好歇息,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郭 强 好的。爸爸,我们走了。(和小马下)
(关大娘从走廊出来。)
关大娘 老头子,你两天没有合眼了,还不上楼睡一会儿?王海,你也上楼歇息。
王 海 大娘,我不累。
邓 浩 爸爸,你太累了,去休息吧。
关致平 还早啦。恐怕还有伤兵要来。素娟,德清呢?
王素娟 喝醉了,正在睡大觉。
关致平 唉!玉香死的真惨!
关大娘 德清这些日子,像丢了魂似的,老是说对不起玉香,对不起死了的老伴。
(关家宝和关碧华穿着军装,扶张大勇上。)
关家宝 爷爷!奶奶!妈妈!二婶!你们都好啊!
关大娘 我的小孙子,你回来了!瞧你们,当了大兵,也长大了。
关致平 听说你们早进城了,怎么不来看我们呀?
关家宝 太忙了。爷爷,我们又要宣传鼓动,又要给战士们唱歌演出,又要做战勤工作。
邓 浩 张大勇同志,你怎么跑了?应该受批评!
关碧华 快给张大勇同志上药。
邓 浩 又怎么啦?
张大勇 腿上叫炸弹皮崩了一下。
方 娜 快坐下。(给他上药)
关碧华 亏得张大勇同志,要不啊,我们就毁啦!
邓 浩 怎么回事?
关碧华 是这样的……
关家宝 我说,我说!
关碧华 你说呗?(给邓浩信)
关家宝 故事发生在……
关碧华 还故事哩!
关家宝 根本!
关大娘 碧华,你别打岔。
关家宝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五号晚上……
关碧华 哪来这么一大套?说今晚上不就结了。
关家宝 我想给《火线报》投稿,就这样开头。
关致平 家宝,说简单点。
关家宝 嗯哪。今晚上十点多钟,卫生部长有要紧事给二婶打电话,刚拿起听筒一摇,电话线给炮弹打断了,要派通信员送信,通信员们都有任务走了。姑姑……
关碧华 又叫姑姑!
关家宝 好,叫碧华同志。碧华同志说,救护站在我们家,让我们送。部长怕路上出事,不答应。我说我们参军一年多了,地形又熟,保证完成任务!部长才把信交给我们。我们手里握着手榴弹,走到大桥附近,看见桥洞里有几个黑影。我大声问口令!那边突突突打来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嗖嗖地从头上飞过去……
关大娘 好险呀!
关碧华 还有更险的哩!
关致平 (故意生气)你们啊……
关家宝 别生气了,爷爷。
关致平 看你们长大了,懂事了,气消了;想到一家大大小小都是好战分子,气又上来了。
关家宝 不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老百姓翻不了身。
关致平 国民党比满州国还坏,是不能让他们坐江山。
关家宝 所以非打倒不可!
关致平 自己人打来打去,总不是好事情。
关家宝 三叔给反动派打仗,是非正义的;二叔和我们为人民打仗,是正义的。
关致平 能和平解决还是比战争好。
关家宝 二叔说,咱们打蒋匪帮,好比武松打虎。老虎生性要吃人,不除掉是个祸害。反动派天生要压迫老百姓,不打他,他不会自己下台的。
邓 浩 (看完信)同志们!指挥部命令,攻城部队拂晓前全部撤出城外,咱们后勤人员,十二点钟以前就要撤退完毕。
关大娘 怎么?又要走了?
张大勇 为什么要撤退?
邓 浩 敌人的援兵快到了,总部决定攻城部队撤出临川,在运动中歼灭敌人的援军。
张大勇 太可惜了!只差几个地方没拿下。
邓 浩 毛主席的军事思想,是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能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临川迟早还是我们的。(看表)时间不早了,马上准备撤退。
方 娜 邓医生,我跟你们走。
王 海 我也跟你们走。
关致平 素娟,你也走吧!
王素娟 家里只剩下三个老人,我不能走。
邓 浩 大嫂,你多辛苦了。
王素娟 你们快走吧!
关家宝 妈妈!
王素娟 走吧!家宝,好好干革命。
关家宝 再见了!妈妈。爷爷、奶奶,再见了!
关大娘 他二婶,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
邓 浩 快了,妈妈。全国大反攻开始了,临川很快就会解放。
(众人收拾药箱,拿着电话机,纷纷出门。王素娟关上门。傅德清从右门出来。)
傅德清 怎么都走了?
关大娘 都走了,真像一场梦。
傅德清 倒像一阵风,一会吹过来,一会刮过去,啥时候才能平静啊?
(一阵剧烈的枪炮声,越响越近。)
关大娘 深更半夜,又打起来了。
关致平 听这声音,是中央军出击了。
王素娟 八路军撤走了,反动派又猖狂了。
傅德清 猫走了,老鼠又出洞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王素娟 谁呀?
王 海 (在门外)是我,快开门。
(王素娟开门,王海进来,警卫员背着昏迷的高峰进来,张大勇在后面帮忙。)
关致平 你们没有走?
王 海 走到桥边,遇上高政委,他正指挥部队堵击敌人,忽然落下一颗炮弹,高政委的头部负了重伤,失去知觉,要先抢救一下。
关致平 (察看)快放到床上!素娟,注射强心针。
(警卫员把高峰放在床上。王素娟给他注射。)
警卫员 张大勇同志,你照顾一下首长,我报告郭支队长去。
(警卫员出去,关大娘关好门。一阵敲门声。)
关大娘 谁叫门?
门外声 快开门!快开门!(踢门声)
关大娘 是反动派!反动派!
(门被踢开。陈辉球和瘸子兵冲进来。张大勇开枪射击,陈辉球中弹倒下,瘸子兵逃跑。张大勇倚门向外射击。关致平、关大娘、傅德清躲进房中。王素娟用军毯住蒙高峰的头,退入房中。)
王 海 张大勇同志,给我手榴弹!
(张大勇给他手榴弹袋。王海打开一扇窗门,站在桌上,朝外打手榴弹。突然,张大勇中弹倒下。王海跳下桌扶起他。)
王 海 张大勇同志!张大勇同志!
张大勇 保…护…高政委。(死去)
(邱爱民在窗口出现,向王海打一枪,没打中。王海拾起张大勇的冲锋枪,将邱爱民打倒。门外进来两个蒋军。王海从走廊退走。赖光勋和勤务兵进来。)
赖光勋 搜索!
(蒋军们从房中把关大娘、关致平、王素娟和傅德清推出来。)
赖光勋 关老头子!咱们又见面了,这可是冤家路窄啊!
勤务兵 (掀开高峰身上的毯子)报告排长!这里有个共军。
关致平 这是个伤员。
赖光勋 共军的伤兵,看样子还是个当官的哩!快起来!
关致平 他失去知觉了,不许动他!
赖光勋 来人!给老子拖起来!
(勤务兵要动手。)
关致平 (阻止他)不许动!不许动!
赖光勋 (用手枪逼他)关老头子,你想吃卫生丸呀?(向勤务兵)把他拖起来!
(勤务兵正动手,安定国和一个卫士进来。)
一蒋军 敬礼!
(赖光勋和勤务兵连忙立正。)
赖光勋 报告司令官!我们抓到一个共军的军官。
安定国 (过去看)啊!原来是你啊!高峰!想不到你会落在我的手中!
关致平 他的头部负了重伤,失了知觉,你们不能动他!
安定国 爸爸,把他交给我们,我会把他治好的。
关致平 他是我的伤员,我有责任保护他,救活他!
安定国 我更关心他的生命,他活着对我们才有用处。
关致平 安定国!你也做的太绝了!去年你被他们俘虏,他宽待你,还放了你,难道你全忘了?
安定国 那是为了他们的政治目的。
关致平 无论如何,你不能把他弄走!
安定国 爸爸,这是公事!
关致平 除非你先把我打死!
(外面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和炸弹声。甄副官慌张地跑进来。)
甄副官 报告司令官!一股共军包围过来了!
安定国 叫卫队坚决抵抗,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撤退!
甄副官 是!(出门)
安定国 赖光勋!
赖光勋 有!
安定国 把这个共军抬走!
赖光勋 是!(向蒋军与勤务兵)快动手!
(他们要抬高峰。)
关致平 (拦住)不许动他!
(赖光勋拉开他。枪声更急。甄副官急上。)
甄副官 报告司令官!共军打过来了!快走!
安定国 卫队呢?
甄副官 卫队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了!
(赖光勋、勤务兵和蒋军转身欲跑。)
安定国 站住!(举起枪对着高峰)太便宜你了!
关致平 (猛扑上去用身遮住高峰)不准开枪!
(枪声响了!关致平跌倒,王素娟过去扶他。)
王素娟 爹!爹!
关大娘 (扑向安定国)天打五雷轰的!你这不孝的畜生!把你妈也打死吧!
关致平 (挣扎站起来)狗东西!今晚上算彻底认识你们了!
(门外响起手榴弹声。)
安定国 (推开关大娘)快走!
(他和蒋军们跑到门口。)
关致平 你们逃不出人民的惩罚!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