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踏遍青山人未老

第三幕

    (三天后的晚上,万春山家中。
    (茅屋正面,开着的竹窗外,月光照着摆动的竹影。窗右是个双扇门,门窗之间,挂着毛主席像。
    (右墙靠前边是通锅屋的过道。左墙有个门通里屋,门框上挂着竹帘。墙上有张解放军军官的放大相,旁边贴着立功喜报。墙下一只竹几,两个竹椅,几上放着茶壶茶杯。
    (房中间一个方桌,桌边有两条板凳和一把太师交椅,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万春山和贾半仙坐在桌边喝酒。)

万春山  唉!真想不到呀!被开除了,却找到了家。
贾半仙  这叫做因祸得福啊!
万春山  半仙,你还忘不了算命先生那一套。
贾半仙  我是随便打一个比方。不管怎样,团圆是件大喜事啊!
万春山  没有活干,却是件大苦事啊!
贾半仙  这件事沈大队长做错了。民工们议论纷纷。我看上头不会同他的意,很快你还能回到工地上。
万春山  不简单啊!
贾半仙  官大压死人,哪个朝代都一样。
万春山  不!现今是人民的江山,怕的不是官,是真理。
贾半仙  不怕官,只怕管啊!他正管着你。
万春山  这话也不对。管的正确要服从,管的不正确要反对。
贾半仙  那您说的“不简单”是啥意思呢?
万春山  我是说是非黑白总会弄清,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贾半仙  是是。
万春山  好了,咱们不谈这个。半仙,我正在琢磨一个节省人力运土的窍门,你能不能帮帮忙?
贾半仙  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做。但不知道是什么窍门?
万春山 “空中水车”运土法。
贾半仙  就是您在养老院弄的那个。
万春山  对。我文化低,你帮我写写算算。这回要研究好了,再拿出去。
贾半仙  是的。
       (万奶奶端着饭菜从过道上。)
万奶奶  饭热好了,快吃吧!(把饭放在桌上。)
万春山  炒的什么菜?
万奶奶  雪里红。(放菜。)
万春山  雪里红?
万奶奶  你不是喜欢雪里红吗?
万春山  你的记性真好!
万奶奶  你喜欢的东西,我哪能忘记?
万春山  你还记得雪里红的故事吗?
万奶奶  咋不记得?
万春山  你说说看。
万奶奶  得了吧。老头子,你快吃饭吧!
万春山  你忘了吧?
       (小川子从门外进来。)
万奶奶  我忘了?小川子,来,给你爷爷讲讲雪里红的故事。
小川子  是奶奶常讲的那个故事吗?
万奶奶  嗯。
小川子  从前有一年秋天,洪河发了大水,把庄稼都淹了,老百姓靠着树皮和草根活命。到了冬天,树皮剥净了,草根吃完了,天上下着大雪,洪河两岸的老百姓,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眼看就要死绝了,这时候有个老和尚……
万春山  不是老和尚,是个砍柴的老樵夫。
小川子  奶奶说是老和尚。
万春山  你奶奶记错了。
万奶奶  高低是一回事。
小川子  老樵夫是个大好人,这一晚上,他爬到了山顶,跑到观音庙里……
万春山  山上那来的观音庙?是土地庙。
小川子  奶奶说是观音庙。
万春山  你奶奶就认得观音菩萨。
万奶奶  啥庙子不一样呀?
小川子  这一晚上,老樵夫跑到庙里,朝着土地公公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许了一个心愿。他求土地公公禀告老天爷去,求老天爷发发慈悲,可怜洪河两岸的老百姓,只要让大家活着,他愿意忍受千般苦难,替大家去死。祷告完了,他拿起锋快的斧头,砍下自己的左胳膊。他把砍断的胳膊,放在香案上,然后咬着牙根,忍着痛苦,在雪地上走着,他的热血跟着他的脚印,一滴滴落在冰冻的雪地上。到天蒙蒙亮,他流完了最后一滴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地倒下去。这一晚上,洪河两岸的灾民,都听见杜鹃鸟啼叫,叫着“樵夫好苦”,“樵夫好苦”,叫的非常凄惨,这叫声冲入云霄,把老天爷也感动了。第二天清早,在老樵夫走过的地方,冰雪融化了,土地解冻了,到处长出一片片野菜,救活了成千上万的灾民。后来大家就把这种救命菜,叫做雪里红。……对不对?爷爷。
万春山  对!
贾半仙  这个故事有意义。(吃完饭站起来)春山,你慢慢喝,我还要给几个民工写家信。什么时候需要我,叫小川子去喊我。
万春山  好的。
贾半仙 (向万奶奶)嫂子,谢谢您的招待。
万奶奶  没有什么吃的,有空常来玩。
贾半仙  一定来,一定来。(下。)
       (小川子进里屋,万春山回来喝酒。)
万奶奶  别喝了,老头子呀!快吃饭吧。
万春山  饭不吃了。
万奶奶  你成仙了?
万春山  饱了。
万奶奶  光喝黄汤就喝饱了?
万春山  老婆子,我考考你。
万奶奶  考我什么?
万春山  你知道酒是什么做的?
万奶奶  谁不知道酒是粮食煮的。
万春山  你知道造这杯酒,得多少粮食?
万奶奶  这个……
万春山  这一下把你考住了。
万奶奶  老头子,人家把你开除了,你倒拿我开心!
万春山  开除了也挡不住我开心。
万奶奶  开除了也好,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
万春山  你每天管我一斤烧酒,我就在家里蹲着。
万奶奶  我可管不起。
万春山  你管不起,我还得出去干活。
万奶奶  我说老头子呀,你好好在家里蹲着吧!
万春山  你要我成天蹲在家里,给你喂猪养鸡浇花种菜,跟你拌嘴磨牙吃闲饭?
万奶奶  你天南地北的颠跑了二十年,带着一身伤疤回家,呆家里吃两天闲饭,养养老有啥不好?
万春山  养老?你也有一套养老经?
万奶奶  我说的不是理啊?
万春山  五湖四海的人,都上咱这里来修水库,我这个身受水害的人,倒呆在家里养老?
万奶奶  人家都是年青小伙子,哪有像你这么大岁数,还想去拼老命?
万春山  我这条老命,是从朝鲜战场上捡回来的,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更不能白过!
万奶奶  你扭个啥劲头,胡子都白了!
万春山 (摸下巴)胡子,哈哈……
万奶奶  剃掉胡子,还不是个老头子!
万春山  老头子就不是人?
万奶奶  没有见过你这号人!
万春山  是人,只要不瘫不病,就该参加劳动。
万奶奶  哼!不瘫不病?干啥老喊头昏!
万春山  这种病,开会,坐办公室不合适,劳动可不妨碍!
万奶奶  锁儿他爹,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这两天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舒坦;一不见你,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
万春山  瞧你,孙女儿都那么大了,还像早先那样粘粘糊糊的,再说,工地在家门口,又不上外地去。
万奶奶  沈梦秋不是把你开除了吗?
万春山  他开除错了,我更应该回去干活。
万奶奶  真拿你没有法子。(她收拾桌子。)
       (王朝晖在门口出现。)
王朝晖  万大爷在家吗?
万奶奶 (端着饭菜欲下)在。快进屋吧,王教导员。
王朝晖 (进屋)怎么?没有吃饭?
万奶奶  灌黄汤灌饱了。
王朝晖 (玩笑地)大娘,怪你没有炒两个好菜。
万奶奶  菜不好,倒吃的精光。
王朝晖  吃什么好菜?
万奶奶  雪里红,老头子就爱吃这样菜。
王朝晖  他爱吃雪里红?有意思。
万奶奶  有啥意思?庄户菜。
万春山  请坐吧,王教导员。(倒茶)喝杯茶。
王朝晖  万大爷,又喝酒啦?
万春山  喝了两杯闷酒。
王朝晖  心里还难过啊?
万春山  难过呀,难过!
王朝晖  这种事落在谁头上,也不轻松!
万春山  王教导员,我真后悔!
王朝晖  多经一事,多长一智,当个教训接受就是了。
万春山  我后悔的不是私自找工作犯了错误,我难过的不是被沈大队长开除,而是因为考虑的不周到,害了三个同志受伤。
王朝晖  这件事,主要的责任是我。
万春山  伤号怎样了?
王朝晖  唐南轻轻砸了一下,昨天就出院了。
万春山  那两个呢?
王朝晖  不碍事,顶多养个十天八天。
万春山  这我就放心了。
王朝晖  别老搁在心上。
万春山  王教导员,我这一生经过许多狂风大浪,受过多少打击,都没有像这次沉重。你想想,王教导员,一个人活着为什么?在战场上,敌人的子弹穿过我的大腿,炮弹炸伤我的脑袋,剥夺我好几年工作的权利,那是敌人啊!想不到现在,自己人也要剥夺我工作的权利!
王朝晖  万大爷,这件事上级会公平处理的。
万春山  党永远是公正的。我不怕受冤枉,只怕没有工作做。
王朝晖  问题弄清了,你还可以照样工作。
万春山  我相信党不会不要我的。
王朝晖  像你这样的人,党太需要了!而且越多越好。……万大爷,您的“空中水车”研究的怎样了?
万春山  有点门道了,还不成啊。
王朝晖  别灰心,有困难找周技术员帮助解决。我走了。
       (王朝晖下。万奶奶从过道出来。)
万春山 (向里屋)小川子!小川子!
小川子 (掀起竹帘)什么事呀?爷爷。
万春山  来,教爷爷学算术。
小川子  爷爷不是说,今晚上不学了吗?
万春山  爷爷现在想学。
万奶奶  得了吧!老头子,别折腾孩子了!
小川子  奶奶,爷爷真聪明,一教就会。
万奶奶  棺材边的人了,还学这个?
万春山  毛主席说过,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不学习就会犯错误。
万奶奶  你学到七老八十了,不一样犯错误啊?
万春山  那是我没有学到家。
万奶奶  学会了也是白搭,人家不要你了,你还想当什么发明家?
万春山  别嘀咕了!(拿起书本)来,孩子。
万奶奶  还是那股牛脾气!(进里屋。)
小川子  爷爷,今晚上学除法,这个数,除这个数,再除这个数。
万春山  好的,(他算着,老算不好)小川子,这个数怎么老除不好?
小川子  我看看……爷爷,你先把除数上的零和被除数上的零对消掉,就好算了。
       (万春山聚精会神算着。窗外出现刘庆和和张天福,他们悄悄进来,向小川子摆手示意,站在后边看。)
万春山  除好了,你看对不对。
小川子  对!
       (张天福和刘庆和同时喊了一声“对!”万春山吃惊的回头,四人哈哈大笑。)
万春山  快请坐,喝茶。
       (小川子给他们倒完茶,进里屋。)
刘庆和  万大叔,下午我碰到王教导员,他说只要养老院同意你留下,你还可以回民工队。
万春山  养老院问题不大,回民工队倒有点复杂。
张天福  有什么复杂?回去就是了。
万春山  天福,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你想沈大队长当众把我开除,他不收回这个命令,我怎能回去干活?
张天福  他应该收回去!
万春山  他这号人,既然下了命令,不会轻易收回去的。
刘庆和  是呀,那等于要他承认错误。
张天福  本来他下错了!
万春山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张天福  他不收回去,咱们向指挥部提意见。
万春山  别别,千万别这样,工程正紧张,别给上级添麻烦!
张天福  就这样算了?
万春山  不,是非总会弄清白,可也不是三天两天解决得了。
刘庆和  王教导员肯出面解决,比较好办。
张天福  王教导员不会看着不管。
万春山  教导员要改变大队长的决定,不容易;况且已经宣布过的决定,更难!
张天福  干部们不管,咱们民工提意见去!
万春山  拉倒吧,别把问题闹大了。
张天福  万大爷,你怎么变得怕事了?
万春山  不是我怕事。天福,我仔细想过了,我万春山高低不过是个民工,多一个少一个没啥,他沈梦秋可是个大队领导,管着千把口子人,情绪受影响,可耽误大事。
刘庆和  是理啊。
张天福  不!不会是这样的!
万春山  好了,不谈这个,告诉我,“攻碉堡”还继续试验吗?
刘庆和  工程股陈股长叫停止试验。
张天福  不管“攻碉堡”试不试,万大爷,你那个“空中水车”运土法,可得继续研究下去。
刘庆和  对啊!研究好了,能节省多少人力啊!
万春山  这两天我的脑子也没有闲着,琢磨了几次,怕不管用,又给上级惹漏子。
刘庆和  咱们一块研究研究不好吗?
万春山  好的。
       (从屋角取起模型放在桌上,三人一块摆弄着。)
刘庆和  万大叔,这个窍门很重要,应该马上提上去。
张天福  走!万大爷,马上到大队部提去!
万春山  没有试验就去提,找钉子碰去啊?
刘庆和  咱们先找周技术员研究研究去。他说了,有什么窍门,先跟他谈谈,他可以从技术上帮助咱们。
万春山  这样也好。
张天福  去吧,万大爷!
万春山  你们谈去吧,我不去了。
刘庆和  窍门是你想的,模型是你造的,你不去怎么好谈?
张天福  一块去吧,万大爷。
万春山  好,我陪你们走一趟。
       (三人刚要走,万奶奶上。)
万奶奶  老头子,你又要上那儿去呀?
张天福  万大娘,大爷想了一个新窍门,我们请他一块去谈谈。
万奶奶  什么新“叫门”旧“敲门”呀!前天白天叫了一次门,给人家开除了,今晚黑里再去乱敲门,说不定得抓去坐牢。
万春山  你嘟嘟个啥呀?
刘庆和  不会出岔子,大婶。
张天福  大娘,我们保他去保他回。
万春山  走吧!
       (他们出去。万奶奶扫地。沈守义拄着拐杖在门口出现。)
万奶奶  老哥,你找谁呀?
沈守义  我不找谁。我到山上给石工看病。天太热了,想找口水喝。
万奶奶  请进来吧!(倒茶,发现壶里空的)老哥,你先坐坐,我端水去。(进里屋。)
沈守义 (发现墙上的照片,过去,擦眼看)解放军……是个军官……好面善啊!(看立功喜报)立功喜报……万铁锁,这家人姓万。……
       (万奶奶端着暖壶出来,冲水倒茶。)
万奶奶  喝茶吧,老哥。
沈守义  谢谢。(连喝两杯)嫂子,墙上那张相片,是你的……
万奶奶  我的孩子,在福建前线当炮兵连长。
沈守义  噢噢,看起来好面善。
万奶奶  你见过我家铁锁?
沈守义  不不,二十年前认得一个朋友,跟你们家这位军官长的很像。……嫂子,你们家姓万?
万奶奶  (奇怪地)你怎么知道的?
沈守义  我是看到那张立功喜报上写的。
万奶奶  这张立功喜报,是那一年蒋匪军攻咱们东山岛,叫我家铁锁带兵打退,福建军区赏他的。前几天铁锁来信说,他们又在轰击金门岛了……
沈守义 (打断他)嫂子,你们家祖辈都住在这个村吗?
万奶奶  搬来快二十年了。
沈守义  打啥地方搬来的?
万奶奶  打这个洪河下游,三家村搬来的。
沈守义  三家村?是离朝阳镇五里地那个三家村吗?
万奶奶  对,那个村早叫洪水毁了。
沈守义  嫂子,那三家村有个万冬青,你认得他吗?
万奶奶 (笑)他是我的老伴,怎么不认得?
沈守义 (乐得跳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万奶奶  你说啥呀?
沈守义  我说找他二十年没找到,今天毫不费事的碰上了。
万奶奶  你找老头子做啥?
沈守义  找他报恩呀!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万奶奶  大恩人?
沈守义  对呀!我们父子两条命,没有万冬青,骨头早烂了!
万奶奶  冬青救过你们父子俩?
沈守义  嫂子不知道?
万奶奶  没听说。
沈守义  那年洪河发大水,我们父子差点叫龙王爷请去喝烧酒,幸亏你丈夫冒险跳到大河里,从水鬼手里把我们抢救出来。嫂子,快告诉我,冬青现在在那儿?
万奶奶  他上民工队去了,准在龙王庙里。
沈守义  什么时候回来?
万奶奶  没有准头,快了吧!
沈守义  我等着他,等到天亮也得见他一面。……嫂子,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万奶奶  儿媳妇,孙女儿。
沈守义  嫂子,你好福气啊。
万奶奶  托新社会的福。
沈守义 (到门口望望)嫂子,冬青怎么还不回来。
万奶奶  快了吧,你喝口茶等等。
沈守义 (回来喝菜)孙女儿念书了?
万奶奶  念书了。
沈守义  读几年级了?
万奶奶  高小刚毕业。
沈守义  她多大了?
万奶奶  十四岁。
沈守义  十四岁……(跑到门口张望)嫂子,冬青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万奶奶  没有说。
沈守义  嫂子,孙女儿今年十几岁了?
万奶奶  十四岁。
沈守义  对啦,十四岁,她叫啥?
万奶奶  叫小川子。
沈守义  小川子,好名字。……嫂子,小川子她爷爷是上民工队去吗?
万奶奶  是啊。
沈守义  他上民工队,我也回民工队,我这个老傻瓜,干啥在这里傻等。……嫂子,我走了。
万奶奶  老哥,你上那儿去?
沈守义  我到龙王庙找冬青去。
万奶奶  慢点,老哥,你贵姓?
沈守义  我姓沈,叫沈守义,我儿子叫沈梦秋。
万奶奶 (一怔)沈梦秋,是民工大队长?
沈守义  他就是我的儿子。
万奶奶  冤家对头啊!
沈守义  你说啥?嫂子。
万奶奶  我说冤家对头啊!
沈守义  怎么说呢?
万奶奶  你那当大队长的儿子,把我那当民工的老头开除了!
沈守义  开除了,不会的,梦秋不会做这种事。
万奶奶  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我干嘛要瞎编?
沈守义  为什么把他开除了?
万奶奶  为了攻什么碉堡,压伤了人。听王教导员说,老头子没有错。
沈守义  不错就更不应该!嫂子,我一定叫他收回命令,给冬青赔罪!
万奶奶  赔啥罪呀?让他好好在家里过日子,别管制他就行啦。
沈守义  什么?管制?
万奶奶  你儿子叫他好好呆着,不许乱跑,等着审查!
沈守义  这畜生真可恶!嫂子!我走了!我一定叫他收回命令,叫他来赔罪!(匆匆下。)
       (小川子从里屋出来。)
万奶奶  小川子,你娘上那儿去了?
小川子  娘在社主任家里开会。
万奶奶  又开啥会了?
小川子  讨论成立人民公社的事。
万奶奶  人民公社是做什么的?
小川子  听乡长讲话,说要把乡里的农业社合并,工农商学兵,统一归公社领导,又大又公,要办食堂,办敬老院,还要办中学,办工厂。奶奶,食堂办好了,你就不用做饭了。
万奶奶  奶奶像你这样大,就围着锅台转,转了一辈子了,不办饭干啥?
小川子  奶奶可以进敬老院。
万奶奶  什么敬老院?
小川子  敬老院就是尊敬老年人的地方。
万奶奶  进去做啥?
小川子  啥也不用做。饿了有人端饭吃,冷了公家发衣裳给穿。
万奶奶  那不成大老爷了?奶奶没灾没病的,成天教人伺候,多难受啊!
小川子  敬老院里有书报看,有象棋、跳棋、扑克玩。
万奶奶  奶奶不会下棋,更不会打“鹁鸽”。
小川子  敬老院里可以栽花、种菜、喂小鸡。
万奶奶  喂小鸡是正经活,奶奶喜欢。
小川子  奶奶喜欢,将来和爷爷一块进去。
万奶奶  你爷爷人老心不老,他刚从那种地方跑出来的。
       (沈守义拉着沈梦秋在门口出现,陈规方跟在后面。)
沈梦秋  爹!你拉拉扯扯的,拉到这里做什么?
沈守义  你进来就知道。(问万奶奶)嫂子,冬青还没有回来?
万奶奶  没有啦。快进屋吧!……他不在龙王庙里吗?
沈守义  我没有到龙王庙,在桥头碰上我这个大队长儿子,人家官大、事多,不好请,趁着近便,先把大队长请来。
沈梦秋  爹!你说些什么呀!
万奶奶  老哥,你们先坐坐,我给你找去。
小川子  奶奶,我和你去。
       (万奶奶和小川子出去。)
沈梦秋  爹!你到底拖我来干什么?
沈守义  规方,我问你一句话。
陈规方  请说吧,沈老伯。
沈守义  一个人要是忘恩负义,他算是什么人呀?
陈规方  俗话说的好,知恩不报非君子,见义不为非丈夫!
沈守义  要是恩将仇报呢?
陈规方  那就禽兽不如了。
沈守义  好!梦秋,你说呢?
沈梦秋  我说什么?
沈守义  回答我那两句话。
沈梦秋  这个粗浅道理,还用问吗?
沈守义  你说规方的话对不对?
沈梦秋  对,对!
沈守义  我问你,咱们爷儿俩的命,是谁救的?
沈梦秋  又提这件老古董!
沈守义  别打岔,回我的话!
沈梦秋  不是给你登报找了吗?
沈守义  找到了怎么办?
沈梦秋  照你老人家的意思,报答他的恩情。
沈守义  你报答了他什么?
沈梦秋  人没有找到,怎么报答呢?
沈守义  人就在你大队里,还说没有找到?
沈梦秋  在民工大队?
陈规方  谁呀?
沈守义  还有谁?万冬青啊!
沈梦秋  民工大队没有万冬青。
沈守义  你还骗我?
陈规方  沈老伯,是没有。
沈守义  没有,你前天把谁开除了?
沈梦秋  万春山。
沈守义  明明是万冬青。
沈梦秋  实际上不是万冬青。
陈规方  沈老伯,那个老头是叫万春山。
沈守义  你们怎么啦?一个鼻孔出气!
沈梦秋  爹!你听谁胡说的?
沈守义  你才胡说啦!这里是万冬青的家,刚才出去的是他的老婆和孙女儿。
沈梦秋 (自言地)万春山就是万冬青,怪不得那么像。
陈规方  沈老伯,万冬青是改名叫万春山,这不能怪梦秋。
沈守义  怪他有眼无珠,不识好人!
陈规方  俗话说,不知者不怪。
沈守义  现在知道了吧,你准备怎么办?
沈梦秋  你要我怎么办?
沈守义  收回你的命令,向他赔罪认错!
沈梦秋  我不能这样做!
沈守义  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
沈梦秋  爹!这是公事!
沈守义  你不能以怨报德!
沈梦秋  爹!你要报恩,可以给他一些钱;可是他犯了错误,要受处分!
沈守义  我听说他没有错,你不能乱开除好人!
沈梦秋  开除是开除,报恩是报恩,我不能假公济私!
沈守义  讲得好漂亮!
沈梦秋  这是封建道德!
沈守义 (生气)好儿子!你骂我封建道德!你是什么道德?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
陈规方  别生气,老伯。
沈守义  你现在当官了!翅膀硬了!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沈梦秋  爹!你……(转身欲走。)
沈守义  你上那儿去?
沈梦秋  我还有一大堆公事要办!(走到门口。)
沈守义  你给我站住!等万冬青来了,把问题弄清楚再走!
       (王朝晖上。)
王朝晖  你们都在这里!沈老伯也来了。
沈守义  王教导员来的正好。我问你,“攻碉堡”的事故,该谁负责?
王朝晖  该我负责。
沈梦秋  实际上不是这样!
沈守义  你别打岔!王教导员,你们为什么把万冬青开除?
王朝晖  万冬青……
沈守义  就是万春山。
王朝晖  这件事是梦秋一时冲动……
沈梦秋  我反对这种说法,我是按原则办事!
沈守义  这是那一行的原则。
沈梦秋  爹!我求求你,不要干涉我们工作上的事情!
       (小川子、万奶奶上。万春山随后上。)
万奶奶  老哥,冬青回来了。
沈守义  冬青,到底找着你了。
万春山  你是沈守义大哥。
沈守义  不认得我了吧?
万春山  不敢认了。
沈守义  一晃就是二十年,咱们都老了。
万春山  嗯。
万奶奶  瞧你们,干嘛一个个都站着,快请坐吧!
沈守义  梦秋,过来给你万大叔赔不是。
沈梦秋  爹!
沈守义  梦秋,你还站着干啥?快过去赔不是!你万大叔是个明白人,他会原谅你的。
沈梦秋  万大叔,你救过我们爷儿俩,我打心底感谢你,愿意尽我的实际能力,来报答你的恩情。
万春山  当年无意中救了你们,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要老记在心上,更用不着报答。
沈梦秋  受恩报恩,是情理上的事,请万大叔不必客气,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说,只要实际上能办到的,我定照办。
万春山  现在日子过的顶好,没有什么困难。
沈梦秋  刚才我爹说了,万大叔是明白人,一定能把公事和私事分清楚。
万春山  对!一点也不要含糊。
沈梦秋  我希望不要把两件事纠缠在一起。
万春山  我也这样想。
沈梦秋  这样想很好。
万春山  是不错。
沈梦秋  这样更实际一些。
万春山  嗯。
沈守义  梦秋,你也实际一些,不要空谈,有错误就承认。
沈梦秋  爹,我没有错!
沈守义  你没有错?倒是我错了?
沈梦秋  爹!万大叔在“攻碉堡”事故上,实际上有错误。
万春山  我承认有错。
沈梦秋  万大叔这种精神很好。
沈守义  你就没有万大叔这种精神。
沈梦秋  爹,我没有错!
沈守义  你是圣贤!
沈梦秋  我是公事公办!
沈守义  你办的真漂亮!
沈梦秋  实际上是这样的!
沈守义  实际上你是个胆小鬼!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
沈梦秋  爹!你不要乱说!
沈守义  我乱说?你问问大家,到底是你错了?还是你万大叔错了?
沈梦秋  万大叔已经承认了。
万春山  不错,我是有过失,那是由于我想的不周到,砸伤了人。可是沈大队长,你也有不是的地方。
沈梦秋  我有什么不是?
万春山  你滥用了党和人民给你的职权,缺乏调查研究,主观武断的处理问题。
沈梦秋  什么?我滥用职权?我主观主义?
万春山  我看是这样的。
沈梦秋  你不要乱扣帽子!
沈守义  这两顶帽子,戴在你头上正合适!
沈梦秋  万春山!你不要以为你救过我,就可以随便教训人!
万春山  当年你身子掉在河里,我不能坐视不救,现在你思想上有毛病,我不能看着不管!
沈守义  说的对!
沈梦秋  好啊!(生气地转身跑出门。)
陈规方  梦秋!梦秋!(追出去。)
       (周步云、刘庆和与拿着模型的张天福上。)
周步云  出了什么事了?
王朝晖  没有什么。
周步云  万大爷,你这个新窍门真不错啊!
王朝晖  “空中水车”成功了?
周步云  不能说百分之百的成功,总有七八十分把握。
王朝晖  太好了!
万春山  不会通什么漏子吗?
周步云  我看不至于。
张天福  周技术员前前后后研究过了,不会出漏洞。
周步云  我计算了一下,“空中水车”运土法试验成功,工效可以提高十五倍,搞好了能提高二十倍。
王朝晖  打十五倍算吧!我们也可以赶到秋汛前合龙,国庆节把大坝修好。
周步云  什么时候试验?
王朝晖  要搞得快搞!今晚上大队部先开个会,请示一下指挥部,明天动手。
周步云  好的。
王朝晖  咱们走吧。
周步云  还有一件事,刚才我们走到大坝的时候,发现东部的坝基有些下沉。
王朝晖  什么?坝基下沉?
周步云  是的,坝身有裂缝。
张天福  裂了四个地方。
王朝晖  这是怎么搞的?
周步云  不接受大家的建议,时间紧了,只好加班加点,草草了事。
王朝晖  太不像话了!
沈守义  俗话说的好,一寸不牢,千里不安,得赶快修补啊!
王朝晖  沈老伯说的对!咱们快看看去!
       (众人出去,万春山跟着要走,高桂枝拿着一封信进来。)
高桂枝  爹,福建来信了。
万春山  铁锁来信了?
高桂枝  是七九部队来的。
万奶奶  准又是给铁锁报喜的信,那年寄报喜信,也是这种信皮。
万春山  快拆开念念。
高桂枝 (拆信念)自从伊拉克革命以后,美帝国主义者企图挑起新的战争,派军队侵入黎巴嫩,英国出兵约旦。蒋介石想混水摸鱼,叫嚷着反攻大陆,连日向金门岛增兵。为着惩罚蒋贼军的挑衅,我厦门前线的强大炮兵,猛烈轰击金门岛!在炮战中,一连长万铁锁同志,指挥部队消灭敌人两个炮位,击中敌人弹药库一座,创造了光辉的战果,为人民立了大功。……”
万奶奶  我说是报喜的,果然……
万春山  别打岔!……念下去。
高桂枝  “金门蒋军恼羞成怒,集中炮火向我一连阵地反扑。一连三炮的阵地中了磷烧弹起火,火焰烧到弹药库,炮弹开始爆炸!万连长率领连部的同志们,赶到三炮炮床抢救,他表现了共产党员的高贵品质,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三个受伤的炮手,当他再次冲进弹药库中,抢救被薰倒的弹药手时,不幸一发炮弹爆炸。……”(她念到这里,双手颤抖,眼泪下滴。)
万奶奶  怎么啦,小川她娘。
万春山  出了什么事?
高桂枝  爹!(泣缀。)
       (万春山接过信,匆匆地看着。)
万奶奶 (擦眼泪)铁锁到底怎样了?快说呀!……急死人了!快说呀!
万春山  铁锁负了伤,住在医院里。
万奶奶  伤着那里呀?不碍事吧?
万春山  不碍事,不碍事。
高桂枝 (眼泪汪汪)爹,看样子……
万春山 (使眼色)不要紧。
万奶奶 (看出来)孩子是我身上的肉,你们可别串通瞒着我!
高桂枝  娘,是负伤。
万奶奶  锁儿他爹,你不是想念铁锁吗?
万春山  二十年不见了,咋不想念啊。
万奶奶  你到厦门看看他去吧?
万春山  好,我去。
高桂枝  爹,你几时走?
万春山  明天,明天就走。
万奶奶  这可怎么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万春山  别哭了,锁儿他娘。当兵打仗哪能不挂点花,我挂了四五次花,还不是活着回来。快去给我拾掇拾掇,明日赶早班车走。
       (万奶奶含泪进里屋。)
高桂枝  爹,他伤很重啊!
万春山  不要紧,孩子,我在朝鲜负过一次伤,七八天什么也不知道,后来还是治好了。
高桂枝  可是,爹……
万春山  去帮助你娘收拾收拾,多劝劝她,嗯!
高桂枝 (进里屋。)
       (万春山取下儿子的相片,在灯下看着,悄悄流下眼泪,又打开信默默地念着,终于控制不住,双手捂住脸大哭。)

图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