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踏遍青山人未老

第四幕

    （次日下午，民工大队部里。
    （土坯墙，竹片壁。正中是双扇门，门两旁两个窗户。左右两壁各有一个门框，框上挂着白布帘。左边是王朝晖的住屋，右边是沈梦秋的宿舍。
    （左壁上挂着“洪山水库工程示意图”（蓝图）图下面方桌上放着暖瓶和茶具。右壁下横着一个办公桌，桌边一把靠背木椅。屋里还有几只板凳和椅子。
    （天上阴云密布，不时有闪电和雷声。搬运石头的民工，川流不息地从门口过去；歌声和号子，一阵阵打窗外传来。电话铃响，王朝晖从左门里出来，接电话。）

王朝晖  嗯，……是民工大队部。……大队长不在，我是王朝晖。……对，对。好的，我一会到坝上去。（放下耳机。）
       （周步云上。）
周步云  王教导员，“空中水车”试验成功了！
王朝晖  成功了？太好了！
周步云  经过反复试验，看来不会出什么问题。
王朝晖  是不是所有取土地段都用的上？
周步云  大部分用的上，只是那些地势低和距离远的不好用。
王朝晖  不管怎样，这是土方工程上一大跃进！不但减轻体力劳动，大大提高工作效率，而且粉碎了“一条扁担两条腿”的说法，可以推进合理化运动，进一步改进工具改革技术，缩短工程的时间。
周步云  要不是东堤坝基下沉，用这个新窍门运土，国庆节一定能修好临时坝。
王朝晖  你看东堤要不要返工？
周步云  不返工不行。
王朝晖  即使要返工，我们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在国庆节以前修好临时坝，在年底修好永久坝。
周步云  对！
王朝晖  刚才指挥部来电话，首长们和工程师们，都要到坝上来。
周步云  什么时候来？
王朝晖 （看表）还得一会，咱们先去看看“空中水车”。
       （他们出去。民工们在门口过来过去。万春山扶着跌伤腿的沈守义上。）
万春山  上里屋躺躺吧？
沈守义  让我先在这里坐坐。
万春山 （扶他坐）唉！老哥啊！我叫你不要扛石头你不听，结果把腿跌坏了。
沈守义  成千人在干活，我怎能袖手旁观啊？
万春山  老哥，你年纪太大了。
沈守义  你也不小啊，老万。
万春山  我跟你不同，我是干活长大的。
沈守义  唉！是不中用了。……对了，老万，听说你孩子在福建受了伤，是真的吗？
万春山  是真的。
沈守义  不要紧吧？
万春山  伤很重。
沈守义  你不去看看他？
万春山  二十年不见了，说心里话，真想去看看。昨晚上行李都收拾好了，尾后一想，这里人手正缺，“空中水车”要试验，我去了也就是看看，不如叫儿媳妇去，还能伺候伺候他。
沈守义  也对。
万春山  我看老哥，你还是到屋里躺躺。
沈守义  歪了一下，没有关系。
万春山  多歇息，好的快。（要扶他。）
沈守义  等一等。老万，我问你，这些年我登了三次报找你，你都没有见到？
万春山  最近这一次见到了。
沈守义  那你为什么不找梦秋？
万春山  这个……
沈守义  因为他不好？
万春山  不不。
沈守义  你要早找他，也不会有这场风波。
万春山  我是这样想的；老哥，一个人做了点好事，要是盼望日后得到报答，也算不了好事了。
沈守义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样想念着你的？
万春山  老哥，我想问问你，要是救你们爷儿俩的，不是我万春山，而是一个别人，你也想念他吗？
沈守义  那自然罗。
万春山  假如他是个坏蛋呢？
沈守义  这……
万春山  假如他是个反革命呢？
沈守义  这……这不可能。
万春山  为什么不可能？
沈守义  一个能够舍己救人的人，怎会是个坏蛋？怎会是个反革命？
万春山  这话有些道理，可也不全对。
沈守义  怎么说呢？
万春山  人是变的，何况相隔了二十年。
沈守义  是啊。
万春山  咱们老哥儿俩不是外人，我可要不客气批评你了。
沈守义  你批评吧！
万春山  老哥啊，你这种报恩思想，有些旧。
沈守义  旧……
万春山  咱们对待什么问题，都不能感情用事，应该有一条标准。
沈守义  什么标准？
万春山  要看看对社会主义有利还是不利，不然容易给坏人钻空子。
沈守义  对！老万，我接受批评。我这一生，只重交情讲义气，细想起来，犯了不少过错。拿我儿子梦秋来说吧，只觉得他对我孝顺，工作积极，没想到别的，这一次才看出他变坏了。
万春山 梦秋也有不少长处，只是胸怀狭窄，看事情主观，不大接近群众，再加上身体不好，政治上衰退，思想上有包袱，难免要出毛病。
沈守义  早先他不是这个样子。
万春山  本来嘛，人的思想是活的，不前进就会后退。
沈守义  对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万春山  一个人脑子是正确思想增多了，错误思想就减少，个人主义的垃圾不清除，共产主义的东西怎能进得去？
沈守义  嗯，不错。
万春山  革命队伍里的人，也有各色各样。俗话说的好，跟着老鼠会掏洞，跟着公鸡学打鸣。
沈守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万春山  沈大队长太喜欢陈股长了。
沈守义  你觉得陈规方怎样？
万春山  同志们都喊他“老规章”，说他保守。我看他有些阴沉，表里不大一致，喜欢吹牛拍马，迎上欺下。
沈守义  嗯。
       （一阵隆隆的雷声。）
万春山  快下雨了，我还得去干活。老哥，你到屋里躺躺。
沈守义  好。
       （万春山扶他进右门，转身出来，下。一会，沈梦秋和陈规方走进大门。）
陈规方  沈大队长，指挥部的首长们和工程师们，马上要到坝上检查，你得准备一下。
沈梦秋  有什么准备的？
陈规方  免不了要追究责任。
沈梦秋  追究吧！反正坝基下沉已经事实，大家都有责任。
陈规方  你是大队长。
沈梦秋  让他们撤职好了，我正想离开工地！
陈规方  就怕让你在工地上劳动改造！梦秋，咱们过去同过学，现在又是同事，我想以老朋友的身份提醒你一下。
沈梦秋  你说吧。
陈规方  你参加革命快十年了，好容易当了个大队长。
沈梦秋  唉！
陈规方  我是为你的前途担心。
沈梦秋  哼！前途！茫茫一片啊！
陈规方  这样你会一跤摔到底，再爬起来就不容易了。
沈梦秋  听天由命吧！都怪我自己接受这个倒霉的工作。
陈规方  不！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坝基下沉，难道没有客观原因吗？
沈梦秋  客观原因？……（陈规方跑到大门口往外看，顺手掩上门。又过去掀了掀左边的门帘，探了探头，转向右门走去。）你这是干什么？
陈规方  沈老伯在屋里吗？
沈梦秋  他一早就出去凑热闹，和民工们一起搬石头。
陈规方  这坝基下沉不外有两个原因，第一，由于清基工作做的不彻底，灌浆没有灌好；第二，土方工程的质量不合规格。
沈梦秋  实际上，恐怕是第二原因。
陈规方  如果承认土方工程质量差，等于承认我们那个报告是假的，那面红旗是骗来的。
沈梦秋  谁叫你写假报告？
陈规方  我是按照你的愿望写的，而且有你的签名！
沈梦秋  事实终归是事实，你也脱不了责任！
陈规方  那只好等着上面把咱们撤职查办！
沈梦秋  实际上无法挽回了！
陈规方  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土方工程的质量是有些问题，可是主要原因是清基清的不彻底！
沈梦秋  有什么证明呢？
陈规方  东坝清基是在冬天进行的，当时你还没有来，我已经先到了。那时候指挥部刚成立，工程才开工，到处乱轰轰，一切都没有上轨道。前任大队长是个外行人，他只会带头干，不懂得科学技术，他的心肠太软，看到民工在严寒中劳动，总怕他们冻坏了，免不了有些马虎，当时就出过一次质量事故，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沈梦秋  你想把责任推给前任大队长？
陈规方  前任大队长调到西北去了，领导上不会追到他身上去的，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
沈梦秋  清基的资料还在，追查起来，实际上还是一样。
陈规方  这个好办，清基的资料都在我手里。
沈梦秋 （考虑）不妥当吧？
陈规方  不这样办，咱们的前途都完了！
沈梦秋  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陈规方  梦秋，火烧到眉毛上了，不能犹犹豫豫！当然，追查起来，你可以彻底检讨，承认过错。不过你放心！我会站起来替你辩护，我是清基时候的见证人，我还可以拿出文字资料，证明东坝下沉，是由于清基的原因。
沈梦秋  这……（摇了摇头。）
陈规方  梦秋！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不能再犹豫了！（见他默默不语）梦秋！每种昆虫都有保护色，每种动物都会保护自己，咱们不能太死心眼了！
沈梦秋 （沉吟片刻）随你便吧！
陈规方  好！一言为定！咱们现在是同舟共济，谁也不能出卖谁。（远远一阵雷声。）快下雨了，咱们到坝上去等着吧。
沈梦秋  你先走一步，我拿一件雨衣。
       （陈规方打开大门，两边望了望，匆忙溜出去。沈梦秋叹了口气，疲乏地走到右房门口，他掀起门帘，窗外打了一声霹雳！门口出现愤怒的沈守义！他吃惊的后退。沈守义拄着拐棍，瘸着腿往前进。）
沈守义  小兔崽子！你干的好事啊！（举拐棍打他，没打着，反而跌倒。）
沈梦秋 （过去扶他）爹！
沈守义  滚开！你给我滚开！（挣扎地爬起来）想不到你变得这样坏！
沈梦秋  爹！
沈守义  你要承认我是你爹，赶快跑到大坝上，向指挥长、政委、王教导员和大家，跪下认罪去！快去！
沈梦秋  爹，我……
沈守义  什么？小兔崽子！你不去我去！（跄踉地往前走。）
沈梦秋 （拦住他）爹！这样我就完了！
沈守义  你完了算什么？像你们这号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
沈梦秋  爹！实际上我……
沈守义  实际上你已经堕落成一个丧尽天良的人！
沈梦秋  爹！你诚心毁了我！
沈守义  我毁了你！我还要宰了你！我恨当年洪水没有把你淹死！
沈梦秋  爹！
沈守义  你要是有点良心，你快跑步到大坝上，把你们这种见不了人的事坦白了！向大家低头认罪！（举起拐棍）你去不去？
沈梦秋 （胆怯地）我去！我去！
       （闪电、雷声、雨声。沈梦秋发狂地冲出去。暗转。灯光复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大队部的电灯亮着。万春山推开门，扶着沈守义进来。）
沈守义 （气呼呼地）这小兔崽子！把我气死了！
万春山  冷静点，老哥，别生气了！
沈守义  白天说的好好的，晚上又变卦了，这畜生！
万春山  这种事不简单，思想上没有搞通，脑子里哪能不打架？
沈守义  不是咱老哥儿俩进去，他还不肯彻底坦白！瞧他那个样子，吞吞吐吐拐弯抹角的，差点把我的肺气炸了！
万春山  梦秋已经坦白了，并且表了决心，愿意改正错误重新做人，你也不用生气了。
沈守义  老万，我这一生受苦受罪，为的什么呀？打七岁起，他娘就死了，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以后我省吃俭用，送他上完了大学，企望他长大了能成个正派人，想不到他是这样的！
万春山  普天下好心肠的父母，都是恨铁不成钢啊！梦秋也是在旧社会里长大的，旧社会那些肮脏的东西，对他不会没有影响。
沈守义  现在是新社会，他参加工作也快十年了，还是这样不长进，真叫我伤心！
万春山  别伤心了，老哥，梦秋既然认识了错误，我想他会改过的。
沈守认  他要是口是心非，我不认他这个儿子。
万春山  不会的，不会的。（王朝晖从大门进来。）王教导员，会开完了？
王朝晖  开完了。
万春山  梦秋怎么没有回来？
王朝晖  他心里难过，愿意一个人到河边溜溜。
万春山  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朝晖  不会的，我叫刘庆和陪着他。
万春山  给他什么处分？
王朝晖  撤消职务。
万春山  陈规方呢？
王朝晖  撤职查办。
万春山  陈规方太坏了，应该撤职查办？梦秋到底跟他不一般，撤消职务是不是重了些？
沈守义  重一些好！打的疼改的快！
王朝晖  同志们说他是领导，该负主要责任。
万春山  王教导员，梦秋这个人，本?上还是好的，只是思想毛病比较多，他一时糊涂犯了错误，应该拉他一把，不要让他跌的爬不起来。
王朝晖  党处分一个犯错误的同志，不是为了打击他，而是为了挽救他，只要他愿意改过自新，机会是很多的。
万春山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本质上不相同。
王朝晖  所以处分也不一样。今晚上会议的意见，只是一个建议，最后决定权在指挥部。
       （周步云上。）
周步云  王教导员，万大爷的“空中水车”运土法，指挥部批准了，工程处拨一批器材给咱们，叫咱们先让一中队试用，不出问题，再普遍采用。
王朝晖  好啊！
周步云  万大爷，政治部主任叫我通知你，养老院回信了，同意你留在家里，组织关系也转来了。主任还说，沈大队长对你的处分不正确，应该取消。
       （袁小五急上。）
袁小五  报告教导员，出事故了！
王朝晖  又出什么事故？
袁小五  下午那场大雨，下得上游山洪暴发，河水一涨几尺高，东坝裂缝的地方，被洪水冲开一个口子。沈大队长和刘中队长正在坝上，他们喊人抢救，可是河水太急了，一时堵不住，眼看东坝有被冲垮的危险，沈大队长急了，他头一个跳下水去，用身子堵住缺口，跟着，大伙儿也往下跳，十几个人抱在一堆，暂时把缺口堵住，刘中队长叫我跑回来报告。
王朝晖  小五！跑步到龙王庙里，把大家喊起来，叫他们带着工具到东坝去！快点！
       （袁小五跑下。）
万春山  走！咱们快上东坝！
       （他们三人急下。）
沈守义 （站起来追上去）老万！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