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乌金城

第二幕
第二场

    (一九七五年初冬,在新开的巷道里。
    (左边通井口,横着几节矿车。右边靠里,竖着密密的坑木,再往里十几米深处,传来掘进机的响声。顶板滴着淋头水。周群、石望春和几个矿工,用大锹把矿渣攉进矿车。董建中指挥一组矿工,正在加固支柱。他们都穿着雨衣,靠头上的矿灯照明。
    (幕启时,董建中用小镐敲帮问顶,走到周群跟前。)

周  群  董工程师,大顶上遇到老塘了吧?
董建中  是的。越往下掘进,淋头水越大。
周  群  老塘大吗?
董建中  估计不会太大,已经采取了安全措施。
周  群  一定要注意安全。
董建中  对!周书记,赖主任上北京干什么去?
周  群  参加一个什么读书班,是上头指定他去的,听说快回来了。
       (传来一阵敲乱钟的声音,跟着是:“下班了!下班了”的喊声。石柱和几个打眼的矿工,从右侧出来。)
石望春  柱子!下面是谁的班?
石  柱  掘进二队刘长福、马二虎他们的班。爹!下班了,一块走吧?
石望春  你先走吧。
       (台上的人都从矿车前下。石望春观察着顶板,安全员从左侧进来,用小镐东敲敲西碰碰。)
石望春  老蔡,这一段上面是老塘,注意观察!
安全员  好的。
石望春  发现异常情况,马上给指挥部打电话。
安全员  是!
       (石望春下。安全员用矿灯照着顶板和支柱,向右侧深处走出去。一个穿雨衣的黑影,从矿车后面钻出来,手中握一把闪光的匕首,向支柱多的地方走去。他刚扭开矿灯,立刻听见安全员喊声:“谁呀?”他关上矿灯,从矿车后跑去。一会儿,马二虎从矿车前出来。)
马二虎 (朝矿车后)谁呀?(听见大顶轰隆声,惊叫)啊——!(他转身往外跑)
       (大顶崩塌!上面老塘的积水,瀑布似的倾泻下来。)
       (暗转。)
       (灯光复明,已是过了几天,在会议室里。开会前,赖梦高、张大贵和王阿三在密谈。)
赖梦高  从全国形势看来,时机成熟了。借这次透水事故进行反击,对我们太有利了。
王阿三  这笔账要记在周群、石望春和石柱他们头上!
张大贵  董建中也不能饶他!这个臭老九成了他们的尾巴,要杀鸡给猴看!
王阿三  运输皮带的工程,坚决下马!
赖梦高  没有这场事故,也得下马!
王阿三  哦?为什么?
赖梦高  你不看报啊?前一阵子《春苗》停演,大放《创业》;这一阵子翻了个个,《春苗》又上银幕了。这是政治舞台上的风雨表啊!
王阿三  赖主任,痛快点!亮底吧!
赖梦高  这次北京读书班,是江青首长亲自主持的。总的精神是:先追查谣言,揪后台,进一步抓还乡团,揪走资派,全面反击右倾翻案风!
王阿三  好啊!老子又有活干了!
赖梦高  马上成立工人民兵指挥部。
张大贵  对!抓好枪杆子,天下就是我们的!
赖梦高  让长福当指挥,大贵当参谋长,我来当政委。
王阿三  刘长福三心二意,叫他当指挥,不如我来当!
赖梦高  刘长福有群众,路线斗争不含糊。
张大贵  让刘长福当指挥,他就会更加坚定。
赖梦高  老三,你当副指挥。
王阿三  行!
赖梦高  首长叫我们向上海学习,连以上的干部,都要用咱们的人。
王阿三 (望窗外)开会的来了!
       (他们分散坐着。周群、石望春、董建中、姚老琛、刘长福和几个干部、工人,技术员进来。)
周  群  今天开会,主要是讨论新巷道的透水事故,请大家发言。
张大贵  这次事故,是设计上的错误。请问董工程师,你为什么要挑选这条路线?
董建中  这条路线最短最直。
张大贵  光贪短求直图省事,不管上面有没有老塘?
董建中  我们做了调查研究,没有发现有老塘的资料。
张大贵  上面的老塘是天上掉下来的?
董建中  是帝国主义掠夺的采煤,挑肥拣瘦,东咬西啃造成的。
王阿三 (拍桌子)董建中!你这是狡辩!为你们冒险蛮干推卸责任!
周  群  王阿三同志!有理不在声高,发什么火?
王阿三  我是井底下的瓦斯,见不得火星!死了阶级兄弟,浪费国家财产,叫人不发火行吗?
赖梦高  董工程师,你们设计方案,没有想到上面会有老塘?
董建中  我们估计有这种可能。
赖梦高  董工程师,搞工程技术,要靠资料数据,靠调查勘测,不能靠估计呀!
董建中  我们采取重点钻探,没有发现老塘。
赖梦高  发现了淋水头,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董建中  地面上打洞,灌水泥矸石,井下加固支柱。
王阿三  眼下,水落石出了!是冒顶引起的透水,你有啥安全措施?
石望春  你不下井,怎能知道?董工程师亲自指挥加固,水多的地方用金属支柱。
王阿三  为啥还会冒顶?
石望春  原因还要调查。
王阿三  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责任事故,犯罪的行为!董建中要受党纪国法的制裁!
姚老琛  别吓唬人!王阿三!我姚老琛当背炭工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哩!
王阿三 (恼羞成怒)姚老琛,别倚老卖老!你退休了,在家等着抱孙子吧!少管闲事!
姚老琛  我偏要管!你们吃社会主义,穿社会主义,做社会主义的官,却不懂什么是社会主义!
王阿三  你懂个屁!
周  群  别出口伤人!
姚老琛  旧社会,我在井下当牛做马,光脊梁骨驮煤炭,只盼着能换成背筐,用手推车。眼前有矿车,有割煤机,可还离不开铁锹,离不开打眼放炮。毛主席说,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你们成天喊着革命,却不愿意减轻矿工的体力劳动,不愿搞机械化,现代化!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搞通天皮带,是千万矿工的愿望,你们要下马,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张大贵  姚老琛!你这是典型的唯生产力论!
石望春  别扣帽子!真能搞成现代化,你这顶帽子我愿意戴。
赖梦高  戴不得啊!石副主任,中央正在批评唯生产力论!
石望春  拿出中央文件来看看!
       (赖梦高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杂志,翻开放在他面前。)
石望春 (瞥了一眼)这篇文章我读过了。梁效说,只要路线正确,不出煤也要开庆功会。还胡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修正主义的正点。全是一些混话。
赖梦高  你这是污蔑中央的精神!
石望春  梁效代表哪个中央?毛主席叫抓革命,促生产;周总理号召四个现代化。不生产,国民经济怎么搞上去?不生产,四个现代化怎么实现?不生产布匹,这些报刊能当衣服穿吗?不生产粮食,喝西北风呀?
赖梦高 (拍桌子)你这是分裂中央!
石望春 (也拍桌子)这顶帽子,留着你们自己戴!我石望春头上,只配戴下井的安全帽。
赖梦高  这个工程,本来就不该上马!省委汪书记批评你们好大喜功,你们到北京告状,找国务院转煤炭部批,结果是劳民伤财!作为中央委员,我要对国家财产负责,对阶级兄弟的安全负责!运输皮带工程,一定要下马!
周  群  工程搞了一半,随便下马,才是对国家不负责任,才是最大的浪费!
石望春  不准下马!
王阿三  坚决下马!
姚老琛  坚决不下马!
       (会场响起一片“下马!”和“不准下马的嘈杂声。)

——幕落

第三场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在石望春和刘长福的家院里。
    (舞台中央隔着一道短墙,墙东是石望春的家院,三间破旧的平房;墙西是刘长福的家院,三间新房子。
    (短墙上有道小门,西院门框上钉着一块木牌,写着:“不忘阶级苦”。靠里是个歪斜的葡萄架,一根支柱摇晃着。枯藤下部用稻草包扎着。
    (幕启时,刘长福站在梯子上,石望春站在板凳上,隔着短墙修理葡萄架。)

刘长福 (钉着钉子)大叔,这次事故,分明是设计上的错误,您不该袒护董建中,说成破坏性事故。
石望春 (扶着木板)长福,你是个老掘进工,加固那么多支柱,能冒顶吗?
刘长福  井下的情况,什么都可能发生。您说破坏性事故,调查了一个多月,一点影子也没有。
石望春  当然有啦。按照加固的情况,是不会冒顶的。从倒下的坑木上看,有几根是大锤敲倒的,木头上留下痕迹。
刘长福  塌下的石头,也能砸伤坑木。
石望春  专业人员做了鉴定,伤痕不一样。
刘长福  我看靠不住!
石望春  还找到别的证据。
刘长福  啥证据?
石望春  将来你会知道。
       (两从默默钉着钉子。)
刘长福  大叔,我心里有个疙瘩……
石望春  长福,有话就说吧。
刘长福  我四岁成了孤儿,全亏大叔和大婶把我抚养成人。
石望春  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啥?
刘长福  我心里难过,不能不提呀!大叔,您是东风矿的一面红旗,年过半百,一眨眼就是退休的年龄了,何必再去冒风险?
石望春  你要我躺在红旗上睡大觉,靠荣誉过日子?
刘长福  我是为大叔担心啊!
石望春  放心好了,你大叔是不怕摔跤的。
刘长福  大叔,您不能光埋头推车,不抬头看路。
石望春  你大叔眼不花耳不聋,路线是非看的清。
刘长福  您跟周群成天喊大干,苦战,翻翻,就是政治不挂帅。
石望春  成天把革命挂在嘴皮上,才算政治挂帅?
刘长福  工作上辛辛苦苦,路线上必然稀里糊涂!
石望春  你大叔干活知道轻重,吃饭知道饥饱,不像你光喝糊涂汤。
刘长福  您跟周群这样跑下去,很危险!
石望春  我跟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刘长福  周群搞的那一套,是回潮、复辟!
石望春  你这一套理论,是跟谁学的?
刘长福  都是中央报刊上说的。
石望春  报刊上的话,也要掂掂分量,闻闻气味,不能盲从!
刘长福  党报上的话,还能错?
石望春  你反对搞通天皮带,就是这个原因?
刘长福  对。
       (两人默默地钉着,石柱从家门出来。)
石望春  长福,你近来思想不大对头,身上有邪气,叔叔不能看你蒙着眼睛往老塘走,不说,对不起你死去的爹。
刘长福  大叔批评吧!
石望春  长福,你看这个葡萄架,全靠两根支柱,一根撑着,一根坏了,不修就会散架子。生产也一样,两派人不团结,也要受影响。从透水事故以后,你们许多人不上班,不下井,这哪像工人阶级?
刘长福  ……
石望春  长福,你们又在拉山头,想干什么?
刘长福  拉山头?
石望春  成立民兵指挥部,你们一派当权,还不是拉山头吗?长福,木头有缝,虫子就往里钻,思想上有派性,阶级敌人就会钻空子!
刘长福  大叔,要谈派性,该和柱子兄弟谈。
石  柱 (走过来)我们早削平山头,填了鸿沟,有啥派性?
刘长福  几次争吵,都是你们挑起来的!
石  柱  你们的人不好好干活,不兴提意见?
刘长福  你们盛气凌人,软土深挖,得寸进尺!
石  柱  你们磨洋工,凑时间!
刘长福  你胡说!
石望春 (跳下板凳)柱子,上班去!
石  柱 (跳上板凳)你们到新巷道干活的人越来越少,这是胡说?
刘长福  反正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费力气!
石望春  柱子!给我下来!
       (张大贵进刘长福的家院。)
石  柱 (看见张大贵)你叫人家灌米汤,灌的晕头转向!
石望春  柱子!给老子下来!(拖他下板凳)
刘长福 (对石柱)你一派胡言!冒险主义!
石  柱 (推开门冲过去)我要是冒险主义,你就是怕死鬼!
       (刘长福猛敲钉子,敲着手指,他“哎哟”一声,钉锤落地,他跳下。)
刘长福  石柱!你别神气!谁是怕死鬼?
石望春 (到小门口)柱子!你给老子滚回来!
       (石柱跺脚,过小门,拾起钉锤,起了“不忘阶级苦”的木牌上的钉子,木牌落地。他猛钉小门,敲弯钉子)
       (张大贵拾起一颗大钉子给他,悄悄溜出院门。刘长福钉小门。赵玉梅推自行车进来。)
赵玉梅  长福,你疯了!
       (刘长福钉好门,把钉锤扔过短墙,走出家院,下。)
赵玉梅 (追到门口)长福!小红他爹!(转身拾起木牌)不忘阶级苦!(流泪上梯。)
       (隔院石望春拾起钉锤,望着小门。)
赵玉梅  大叔……
石望春  别难过,玉梅。
赵玉梅  大叔,我咋不难过?想当初,矿上给大叔盖了这三间新房,大叔看到我和长福要结婚,把新房让给我们住。大家嫌隔着院墙不方便,长福和柱子拆了个豁子,安上小门。
石望春  唉!
赵玉梅  早先,他兄弟俩像牛皮糖,扯也扯不开,眼下变成冤家对头,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越吹越没调!
石望春  玉梅,这是阶级斗争呀!
赵玉梅  大叔,给我钉锤,我把门上的钉子起了。
石望春  玉梅,门上的钉子好起,他心里的钉子难起呀!他钉上的,还是让他自己起出来。
       (赵玉梅下梯,进屋。周群进石望春的院子,拿出匕首。)
周  群  老石,这把匕首经过鉴定,不是上面老塘冲下的,刀锈是短时间泡出来的。
石望春 (接看)肯定不是老塘冲下来的。
周  群  安全员的尸首,内脏有刀伤。
石望春 (还刀)这些王八蛋!真狠呀!
周  群  马二虎是第一个发现事故的,可能他还知道一些情况。
石望春  我和他舅舅谈谈,也许能找到线索。
周  群  很好。(放进匕首,取出报纸)老石,你看毛主席这张接见外宾的照片,他老人家的健康不如先前了。(给报纸)
石望春 (看报)周总理病了,毛主席身体再不好,真叫人担忧呀!
周  群  这几个月,他们到处放火,揪走资派,抓还乡团。不少地方又出现武斗!
石望春  他们走着林彪的老路,想混水摸鱼!
周  群  省里也不平静,有些人重新拉山头,闹派性,十分猖狂,他们知道东风矿的精煤,对钢铁工业的重大作用,这股妖风早晚会吹来,要早作准备啊!
石望春  赖梦高从北京回来,撕下假面具,公开反对安装运输皮带。想抽红旗掘进队下井,分明是强迫新巷道下马!
周  群  煤炭部号召学习掘进会议的十面红旗,赖梦高竟然说:什么十面红旗?无非是多出几把黑煤面。
石望春  多反动呀!
周  群  我想借十面红旗的东风,顶住这股妖风!
石望春  好!
周  群  最近报刊上的火药味很浓!还出现一个新公式,说老干部都是民主派,民主派等于走资派。
石望春  他们妄想打倒老一辈的革命家!
周  群  唉!但愿毛主席和周总理,早日恢复健康……
       (突然,响起一阵哀乐,两人惊讶地往外望。)
       (广播喇叭声:“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和国务院关于周恩来同志逝世公告 ……”)
石望春
       (同时)周总理啊……
周  群
       (两人泣不成声,踉踉跄跄向外走。)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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