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云山晓歌

第二章

    公社办公室里。向志红和刘去非正扒在桌边,忙着工作。
    田耕山抗着铁锹,挂着军用水壶,从里屋出来,穿过办公室,走出大门。
    “田书记真像个庄户人。白天上山下地,不是劳动就是找水源;夜里开会谈话,宣传科学种田。”刘去非说。
    “早先他在这里当乡党委书记,群众说他开会是干部,散会是农民。还说贫下中农身上有多少泥,他身上有多少汗。”向志红说。
    “真了不起!”刘去非称赞一句,又问:“听说他当过区委书记,后来调到省里工作。”
    “在省委农村工作部干了一年。”向志红说。
    “怎么忽然又下放到公社来呢?”
    “他到大寨参观以后,就坚决要求回山区工作。回到县里,王书记留他在县委当部长,他要求下公社。咱们吴主任知道了,就把他要回来。”
    “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你不也是从省里来的?”
    “我不同呀!我是下放锻炼的。”他苦笑着又叹口气:“唉!不容易啊!昨天老婆又来信,说她又闹病了,孩子无人照顾。”
    “你不是打了报告,要求调回省里去吗?”
    “吴主任批评了我一顿,不同意。”刘去非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我又打了报告,帮我送给田书记,美言两句,田书记会照顾困难的人,他是个大好人。”

    田耕山用锹铲上一堆牛粪,扔进粪池里。然后向山坡上几家木屋走去。
    廖老发正在屋后出粪,看见田耕山来了,忙跳出粪坑,说:“到屋里坐坐,田书记。”
    “不用。老发,积了不少好肥?”田耕山说。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嘛!听说今年要搞遍地开花,多积肥多得粮啊。”
    “什么叫遍地开花?”田耕山奇怪地问。
    “田书记你刚来,难怪不知道。遍地开花就是按人口每个借给五分地,归各户自己种,打下粮食对半分,一半归公,一半归私。”
    “这是谁发明的?”
    “是罗杉窝大队发明的,去年罗杉窝大队粮食增产,就是这样搞出来的。听说今年要推广先进经验,我们天云寨大队也要搞。”
    “哦!这是什么先进经验,是走回头路嘛!老发,毛主席领导走社会主义,中农户也不能三心二意啊!”
    “这么说,不搞遍地开花了?”
    “不能搞,搞下去只能对地主马候,对富农廖有富这一些人有利,他们做梦也想变天!”田耕山指着上面一间小木屋问:“马候还老实吗?”
    “那臭地主有民兵管着,敢不老实?”
    “廖有富呢?”田耕山指着另一木屋。
    “这个富农这二年表现好,听说石大队副要给他摘帽子。”廖老发指着山坡上说:“田书记,你看,他爷儿俩干的多欢啊!”
    田耕山朝山坡走去。廖老发绕到屋前,把铁锹一扔,吓得几只吃食的鸡惊飞起来。
    “你疯啦?老倌子!”老发婆娘瞪他一眼,又咯咯咯地招呼小鸡吃食。看到老发泄气地坐在门限上,忙问:“出什么事啦?”
    “不遍地开花啦!”

    廖有富迎着田耕山点头哈腰:“田书记,上级号召知识青年回乡生产,我就把二崽从县里叫回来。”
    “你大儿子呢?”
    “他到外县参加工作,当了国家干部,跟我划清界线啦!”
    田耕山问二崽:“二崽,干活累不累?”
    二崽停下铲草皮的锄头,望着田耕山傻笑。
    老富农替他回答:“这小子可逞能啦!一干就是大半天。”
    近处响起一阵欢快的歌声,田耕山指着山谷上飘着的红旗,对二崽说:
    “你看!那边青年们干的多欢呀!往后你多和他们一块劳动。”
    二崽望着那面红旗,高兴地笑着。

十一

    一面绣着“天云寨大队青年创业队”的红旗,在山谷上飘扬。
    一群男女青年在溪涧边,山腰上搬运块石,他们用木杠抬,用背架背,用肩膀扛,用扁担挑……。另一群男女青年在溪涧的半坡上,用块石垒石坝修梯田。
    嘹亮歌声响彻云空:

天云山,学大寨,
壮志豪情满胸怀;
青年创业打头阵,
        开山劈岭搬石岩(读崖)。
块块岩石垒上去,
朵朵红花心里开;
春天汗珠落地上,
秋后粮谷满山崖;
一心建设新山区,
双手争得幸福来;
  毛主席教导是方向,
大寨红花满山开。

    歌声中,龙飞扛着一块巨石,走到垒坝前,双手轻轻的放下。
    正在垒坝的山菊说:“龙飞哥,你头痛病还没好,又搬这么大石头。”
    龙飞说:“头痛脑热,出身大汗,好的更快。”
    垒石坝的阿清说:“龙支书,你歇一会吧!”
    “不用”。龙飞擦了擦汗,走了。
    歌声中,石梅用竹扛挑着两块大石头,快步走着。田耕山拦着她说:
    “石梅,你少挑一点!”
    “我挑得不重啊!”石梅说。
    “还不重啦?起码有两百斤!”
    “没有。”
    “没有?你放下我试试。”
    石梅放下挑子,田耕山把手中的铁锹给她,挑上肩说:
    “足足有两百斤!”边说边放开跑了。
    “田书记,放下!田书记!”石海追着喊。
    石保元挑着开水插过来,说:“石梅,你疯啦!”
    石梅委屈地说:“阿爸!你看田书记!”
    石保元:“哈哈哈……你这女子!一副挑子都守不住!”
    田耕山在坝前放下挑子,对龙飞说:“龙飞,你们干的不错啊!”
    龙飞:“听了你的报告以后,青年们搞农田基本建设,劲头都很足!”
    田耕山:“你是党支书,不光要发动青年,要把贫下中农们,社员们,都发动起来。”
    龙飞:“是的。”
    田耕山:“要大干苦干,也要爱护劳力。刚开始,别把身体搞垮了。你看,石梅,挑这样重的担子。”
    龙飞:“她说她是民兵营长,应该挑重担。”
    山菊:“他这个党支书,扛的更重!田书记你看,他扛的这块大石头!”
    阿清打趣道:“当干部的怕我们偷懒,带头啦!”
    山菊:“阿清,你瞎说什么?”
    石梅随父亲过来,石保元放下水桶喊着:
    “大家都歇息!来喝水啊!”
    青年们放下活儿,过来喝水,休息。
    石梅:“田书记,我们想种块水稻试验田。”
    田耕山:“想的好啊!石梅。”
    石保元:“嘿!八字还少一撇,你就嚷嚷!”
    石梅:“咱们不会把那撇给画上!”
    田耕山:“对!咱们把那撇给画上!你说说看。”
    石梅:“龙飞,你把大家的意见说一说。”
    龙飞:“我们想把溪涧旁边这三块新垒起来的梯土,改成水田。”
    田耕山:“怎么把水引进田呢?”
    龙飞:“在溪涧当中修一道石坝,提高水位,造一架自动化的土水车,利用水力提水灌田。”
    田耕山:“好主意!公社支持你们,干吧!”
    龙飞:“我们造好这几丘田,就动手修水坝。”
    田耕山:“种试验田是为着大面积推广,溪涧里这点水,灌不了山上的地,还得在山上找水源啊!”
    龙飞:“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
    田耕山:“一定要找到!”

十二

    一条用劈开竹筒起来的水槽,一头插进岩石重叠的小洞,一头通到一小块水田边,水珠一点点往地下滴,稻秧绿油油的惹人喜爱。
    田耕山兴奋地看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摸摸秧苗,试试水温,挖挖泥土。
    龙老正走过来,站在他背后,他没有发现。
    “老田,今日怎么有闲功夫,上山看景啊?”龙老正忍不住问他。
    “是龙老伯!”田耕山从兴奋中醒来说。“真是奇景,希罕事啊!”
    “巴掌大的田,一片青草。”
    “青草?明明是稻秧嘛!”
    “能结谷才是稻子。”
    “龙老伯,你说不能结谷子?”
    “不一定啊,老田。咱们天云山是个高寒山区,又是个干鱼脑壳,祖祖辈辈都盼着能吃上大米饭。婆娘坐月子想喝口大米粥,得背着包谷下山去换。地主马候子家种两次水稻,派长工没日没夜下溪涧里挑水灌田,还是收了稻草啊!”
    “龙老伯,路要自己闯,不能老看着别人的脚后跟。祖祖辈辈办不到的事,现今要办到!”
    “不容易啊!老话说,山上得稻谷,山下饿的哭。老田,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这是说,山上能种水稻,山下得遭水淹。”
    “对啦。还有个歌谣:天云山水贵如油,天干地旱人发愁,一盆清水用三遍,洗脸洗脚饮黄牛。吃水都这样困难,怎谈得上种水稻!”
    “这不是种上了吗?龙老伯。”
    “我是当五保户闲得慌,种着玩的。”
    “龙老伯,你这水是怎么搞出来的?”
    “你看那个小岩洞。”龙老正领着田耕山走向岩洞。”每次下大雨,都往外冒水,可一晴天,滴水不见。我就猜想里面有个暗泉,每年我都进去挖呀挖呀,就是挖不出来水来。今年我下狠心,借了石匠家什,打掉几块岩石,打出这么点水来。”
    田耕山弓着腰钻进洞里,看见石缝里滴着水珠,他退出洞外,问道:
    “龙老伯,咱们天云山常年降雨量也不少,可怎么留不住水呢?”
    “唉!祖祖辈辈刀耕火种,砍火畲,把树木砍光了,大雨一来,连泥土也冲跑了。听老辈人传说,天云山底下是空的,有点水都漏掉了。”
    “这么说,山底下一定有水源?”
    “老田,你真想种水稻?”
    “五年前就想过,现在更想!青年们都动起来了,他们在溪涧里筑坝拦水,试验种水稻。”
    “不怕失败?”龙老正进一步试他的决心。
    “失败了再干,一年不成两年,三年不成五年,种到成功为止!”田耕山坚决地说。
    “好!有志气!”龙老正忽喇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走!跟我走!”
    老人像年青了许多,迈着大步,领着田耕山,向山上走去。

十三

    龙老正领着田耕山,走上野花盛开的山坡,穿过一段杉树林,两只受惊的野兔,蹦跳地跑了,几只受惊的獐子,竖起耳朵谛听,惊慌地逃走。
    出了杉树林,爬上怪石坡,坡上石笋剑峭,鬼斧天工。石林中两棵高大的云杉上站着啼叫的黄莺,听见脚步声,拍着翅膀飞掉。
    从怪石坡往上走,过了干水沟,绕过毛竹林,在大崖石中转来转去。上了光崖头,过了荒草坡,走近灌木林,龙老正收住脚步,说:
    “当心!跟着我走!”
    老人小心地放慢脚步,拨开蒿草树丛,前面出现一个几丈直径的天坑。周围长着云杉和毛竹、葛藤和杜鹃花、兰草和山茶花。……
    田耕山抓着一棵小树,探身下望,坑里黑古隆冬,深不可测。龙老正指划着说:“这座山叫青龙山,这个天坑叫东龙岩天坑,山那边还有个西龙岩天坑,传说是青龙的一对眼睛。”
    “这天坑有多深?”田耕山问,投进一块石头。
    “不知道”,老人摇摇头。“可深啦!”
    田耕山蹲下细听,问道:“里面有水吗?”
    “我听见过三次水声,”老人回忆说。“一次是四十年前,刚下过大雨,我打中一只獐子,獐子带伤跑到这里不见了,我追过来,差点掉进天坑里。我舍不得到手边的东西,围着天坑转,看不见獐子,倒听到里面有水声。另一次是三十年前,还有一次是解放后,都是下大雨后听见过。”
    “要是里面有水,该多好呀!”田耕山自言自语,出现了小时候在煤窑竖井边的情景:
    ……旧式的竖井旁,十几岁的田耕山和一群老人、妇女、儿童,紧张地望着绞车吊上来的矿工,矿工大多负了伤,由亲人扶着回去。……小耕山扶着重伤的父亲,父亲吐了口血,从他的小胳膊中倒下。小耕山跪下哭喊着:“阿爸!阿爸啊!”……破茅屋里,患病的妈妈对小耕山说:“儿啊,我活不了几天了。你阿爸受了一辈子苦,还是死在窑上!你去讨米也不要下炭坑呀!”……竖井旁,凶恶的工头,抽打着一群童工跨下大绳兜。小耕山刚要跨下,耳边响起母亲的话音,他缩回腿,工头的皮鞭已落在他的身上,“下!下!”工头连打带推把他推下绳兜。……
    “下!下!”田耕山不由喊出声来。
    “下不得啊!”龙老正一把拉住他。“太危险啦!老田。”
    田耕山定神后说:“得下去啊!龙老伯,就是龙潭虎穴,也得下去看看!”
    “祖祖辈辈没人敢下天坑。”
    “祖祖辈辈不敢下,咱们更要下,得给子孙后代闯出条路子啊!”

十四

    月牙爬上天云顶,星星在夜空闪烁着。
    天云寨大队部的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传出吹木叶伴奏着的山歌。
    二崽扒在窗外看的起劲,听的入神,忽然有只大手落在肩上,他吓了一跳,看见是田耕山,刚要开口,田耕山朝他摇手。
    室内向志红和石梅唱完山歌。田耕山牵着二崽进去。他对大家说:
    “我给你们业余宣传队,介绍个新队员。”
    大家看到是富农的儿子,开始都愣着。石梅先喊着“欢迎!”又鼓着掌,大家跟着鼓掌。
    向志红说:“二崽,往后宣传队有什么活动,欢迎你来参加。”
    二崽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

十五

    田耕山从天云寨大队部出来,正遇上吴老柱,一同往公社走。
    两人默默地听着悠扬的笛声,走了一会儿。
    “老吴,”田耕山先开口,“过几天,溪涧边的试验田,就可以插秧了。”
    “好啊,”吴老柱冷静地说。
    “插完秧,我准备组织几个人,探东龙岩天坑。”
    “探天坑的事,再好好考虑考虑。祖祖辈辈没人敢下去,万一出了危险……”
    “干革命那能不冒点风险?要彻底改变天云山的面貌,也是一场革命啊!”
    “老田,俗话说,一斧子砍不倒一棵大树,一锄头开不出一丘好田。得慢慢来啊。”
    “比起山外,已经落后好几年了,不能再慢了。老吴,解放十几年了,我们不能给国家贡献粮食,反要吃国家的统销粮,怎么说得过去呢?”
    “老田,你当我不着急呀?公社里原来有三个领导,调走了一个,病倒了一个,剩下我一个主任兼副书记,唱了两年独角戏。粮食问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只要能增产粮食,什么办法我都干!”
    “所以你就同意马山民砍火畲、派远征队、搞遍地开花!”
    “我不能看着群众挨饿!”
    “天云寨大队没有搞这些邪门歪道,不也没有人挨饿吗?”
    “可他们吃了一万斤统销粮,罗杉窝大队就没有向公社伸手要粮。”
    “老吴,咱们不能光埋头推车,也要抬头看路呀!”
    “我没有走错路!”
    “有人编了两句歌谣:云里雾里罗杉窝,分田分地各搞各。”
    “这是造谣!那个分田分地?”
    “老吴,遍地开花搞不得!远征队得收回来!”
    “老田,你要试验种水稻,要找水源探天坑,我反对啦?可是你对我同意办的事,怎么揪住不放呢?搭桥也是过河,坐船也是过河,不都为了过河吗?”
    “这不是方法问题,是路线问题。”
    “什么?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不怕!”
    吴老柱气冲冲的吼着,大步走开了。
    田耕山望着他的背景,惋惜地沉思着。

十六

    鬼火般的灯光下,马候在磨着匕首。银环抽着香烟,吐出烟圈。
    一阵狗咬声,马候停手谛听,试着刀锋。
    “毁了它吧?好父亲!”银环说,
    “毁了它?你说的!”马候咬牙切齿地说。“祖先留下的东西,就剩下这把匕首了!”
    “你那么大年纪了,死活不怕。可我们还得活下去!”
    “你嫁在罗杉窝中农家,怕啥?”
    “怕啥?有你这个地主父亲,见人矮半节,你再捅破马蜂窝,我们得跟着挨螫!”
    “你嫌乎地主老子,往后就别来!”
    “要不找廖有富有事,我才不来哩!”
    一阵敲门声,马候藏起尖刀,银环谛听着。
    敲门声有节奏地响着。
    “是廖有富。”银环说着,过去开门。
    廖有富钻进来,马候问他:“有什么消息?”
    “他们堵了溪涧,要种水稻,”廖有富说。
    “哼!种水稻,癞蛤蟆想喝天河水!”马候冷笑地说。“当年我爷爷种了两次,颗粒无收。”
    银环:“水稻,水稻,无水是胡闹!”
    廖有富:“听说他们还要探天坑,下龙岩洞。”
    “嘿嘿!”马候奸笑着说:“天坑是个无底洞,天有多高,天坑有多深,里面有飞虎,有蟒蛇,有妖魔鬼怪,下的去,上不来!再说东西龙岩天坑,是青龙爷爷一对眼睛,谁敢动,青龙一发怒就得断子绝孙,大旱十年!”
    一阵狗咬声。廖有富忙问银环:
    “钱带来了吗?”
    银环从衣袋里取出一卷钞票给他,廖有富在灯下点着数,说:
    “才卖这点钱?”
    “这就不少了,有富叔,田耕山来了以后,就禁止粮食上市,我男人冒了风险,才悄悄地出了手。”
    狗咬声更紧了,廖有富藏起钱,走向门口:
    “这两天民兵查得紧,当心点!”

十七

    赶场的日子,男女老少,都穿着民族服装,带着土产,从四面八方,汇到溪涧两岸的沙石滩上,形成一个热闹的市场。
    溪涧的下方,拦水坝一边的流水口上,安着一架几米高的土水车,水力推动着车轮转,水车上装着一节节竹筒,竹筒在溪里装了水,转到顶部,自动倒进一个木槽,流进梯田里。
    两小块长条的梯田里,已插好秧苗。
    田耕山、龙飞、石梅、石保元和几个青年,正在一块较大的梯田里栽秧。龙老正成了技术指导,教着青年们怎样插秧。
    一阵嘹亮的山歌,在山谷里引起回声。

天云山,学大寨,
山山水水巧安排;
溪涧旁边种水稻,
幸福花儿自己栽。

    赶场的人们,走到附近,都停下看望。
    廖有富问廖老发:“能活吗?”
    廖老发:“有水就能活。”
    廖有富:“去年百日大旱,小溪差点也干了。”
    廖老发:“听说要探天坑,找水源。”
    廖有富:“天坑是个无底洞,里面有飞虎,有蟒蛇,有妖魔鬼怪,下的去上不来!”
    人堆里,一个老妈妈说:“新鲜事啊!能种成功就好了。”
    一个大嫂说:“能种成功!田书记都出马了。”
    银环插了一句:“就怕咱们没有吃大米的命。”
    那大嫂说:“什么命不命!还迷信啦!”
    银环:“没听老人说,天云山,高又高,水稻活不了,包谷洋芋吃到老,葛根蕨?h粘巴糕。”
    那大嫂盯了她一眼,银环赶快溜了。她走出人堆,看见马山民走向市场,连忙赶上去:
    “马大队长,怎么有空来赶场?”
    “孩子病了,来买点药。”马山民说。
    “咱们罗杉窝也种水稻吧?”
    “你想吃大米,磨磨牙等着吧!”
    “听说要探天坑,你可别下去啊!”
    “我又不是傻瓜。”
    “再说动了龙脉……”银环低声在她耳边嘀咕着。马山民看到有人注意,低声喝道:
    “你这条毒蛇,干么老缠着我呀?”说完,他大步走开了。
    马山民走进吵吵嚷嚷的市场,他注意人们三三两两的在议论:
    “瞧人家天云寨,干的就是好!又修梯田,又种水稻!”
    “田书记说,要大干苦干,改变山区面貌。”
    “那不把人累死了!我看还是砍火畲省力气。”
    “你这是保守落后的懒汉思想!”
    “今年水稻试验成功了,明年就要大发展!”
    “没有水怎么发展?”
    “听说天坑里有水。”
    “有水也打不上来啊!”
    “唉!你真落后,可以用机器抽水嘛!”
    “就怕天坑太深,下不去!”
    “干么下不去?只要有决心,火海也能下!”
    马山民发现吴老柱扛着锄头。从市场边走过,他急忙上前,问道:
    “吴主任,听说要我们撤回远征队,停止搞遍地开花,是真的?”
    “谁说的?”吴老柱反问。
    “听说是田书记的意见。”
    “公社党委还没有做决定,今年干一年再说。”
    “我是怕……”
    “怕什么?为了多打粮食嘛!”
    “是,是,吴主任,我们大队也想种点水稻。”
    “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种包谷、栽洋芋吧!”

十八

    深夜,吴老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瞪了一会眼睛,他坐起来,披着衣服下床,开门出去。
    看见隔壁房里有灯光,他敲了敲门,喊了两声“老田”!没有答应。他推门进去,燃亮了煤油灯。床上是空的,桌上一张白纸上写着:
    “无限风光在险峰”。
    天云山上,乱云滚滚,从山顶滚到山腰,弥漫在山谷、树林、村庄和田野里……
    溪涧边,水车吱吱扭扭转动着。稻田里,闪着手电光,田耕山在观察着秧苗,秧苗长势很好。
    忽听见脚步声,田耕山射出手电光,问:谁啊?”
    “是我!”吴老柱回答,走过去。
    “老吴,怎么不睡呀?”
    “睡不着。秧苗怎么啦?”
    “叶肥兜壮,长势很好。”
    两人走到岩石边坐下,吴老柱递给田耕山一支香烟。抽着烟,沉默一会,吴老柱说:
    “老田,这些日子,干部群众议论纷纷啊。”
    田耕山说:“议论纷纷是大好事,说明沉睡了几千年的山区被唤醒了。”
    “这几块水稻田,有收无收,影响不大,反正是试验嘛。可对探天坑,就要慎重考虑,群众意见很多!”
    “革命群众是欢迎的,阶级敌人放的那些妖风,吓不了人!”
    “革命群众也有顾虑。老田,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是前怕狼,后怕虎,天云山的落后面貌,就永远改变不了!”
    “群众和干部的意见是那么多,就不该听一听吗?”
    “要听,还要多听,多作分析。关键在于干部的思想,是敢字当头还是怕字当头?”
    “怕字当头!?”吴老柱激动地重复着。“老田,抗美援朝的时候,咱们一块朝鲜战场打过仗,美国的飞机大炮那样猖狂,我什么时候缩过头?我身上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
    “不要激动,老吴,”田耕山深情的说。“在战场上你是勇敢的,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候,也要冲锋陷阵啊!”
    “高调容易唱,实际困难多!当前要加强田间管理,要做大量的工作,不然明年的口粮就成问题,别分散大家的精力!”
    “要保证群众能吃饱肚子,更要争取为国家作贡献。”
    “老田,你是公社书记,应该听你的!可我好歹也是个县委委员,我的话你就听不进去!”
    “我们都该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学不学,认真不认真学,是对待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态度问题!”
    “又是路线问题!”吴老柱激动地喊着。“难道我为了争取让群众吃饱肚子,就是反革命?”看见田耕山没回答,他又说:“老田,你这几年书读的多,进步比我快,我看你有点骄傲啦!”
    “骄傲啦?……”田耕山问着自己,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乌云密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十九

    轰隆声震动山谷!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从天云顶的悬崖上滚下来。
    正在包谷地里锄草的人,都望着天云顶。悬崖边出现两个人影,一大一小。
    “那是谁?”田耕山问。
    “是马老连父子在天云顶上开荒。”石保元说。
    “走!看看去!”田耕山说过,两人放下锄头,朝山路上走去。

二十

    银环背着背篓走到竹林边,看见田耕山和石保元,立刻躲进竹林里,看到他们朝天云顶的小路上走去,忙退出竹林,跑向罗杉窝
    走到挂着“罗杉窝生产大队”的门口,她喊着:“马大队长!山民!山民!”屋里没有答腔,她探头望了望,转身绕到屋后,穿过一块菜地,来到一间木屋前,推门进去。
    马山民正在火塘边矮桌上喝酒。
    “嗬!看你美的!”银环怪声怪调地说。
    “来!喝一杯!”马山民倒一杯酒给她。
    银环推开酒杯:“田耕山和石保元上天云顶了,你还有心喝酒哩!”
    “他上他的山,咱喝咱的酒,怕什么?”
    “你灌糊涂了?姓田的这几天,净在调查咱们大队的事,他一上山,马老连不把什么都给你抖出来?”
    “咱们罗杉窝大队的事,那一件吴主任不清楚。”
    “吴老柱不知道的事还多哩!田耕山这个人厉害,吴老柱护不了你,当心点好!”
    “大不了撤我这个大队长。”
    “他要知道你的底细,不送你坐班房!”
    “你胡说什么?”马山民吃惊地站起来。
    “慌什么?一会装好汉,一会充狗熊!”银环挖苦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对!我马上去!”马山民走了两步,转回来拿了一只小口袋装着包谷。
    银环望着他,得意地笑了。

二十一

    天云顶上,马老连领着田耕山和石保元走进岩洞,小岩子跟着进去。
    岩洞中间烧着柴火,火上挂着吊锅,几个小孩围着石桌,喝着野菜汤,啃着黑粘粑。
    伺候孩子吃饭的老连妻,忙打招呼:
    “是老田啊!快坐下歇息。”
    田耕山没有坐下,他巡视一下岩窝窝,用竹勺从吊锅舀起野菜汤,说:
    “难为你们了,大婶。”
    “穷日子过惯了,不顶好的吗?老田,你快歇息,我给你们烧水喝。”
    “不用麻烦了,大婶,”田耕山说:“老连叔,让孩子吃饭,咱们到外面谈谈。”
    他们走出岩洞,坐在石头上,田耕山问:
    “大叔,怎么又搬到天云顶来了?”
    “唉!没有法子啊!”马老连叹口气说:“吃饭的多,干活的少。这二年又兴什么遍地开花,派远征队。逼我上远征队,撩下这大家人怎么办,横竖是单干,山上好混一些。”
    “搬下去吧?大叔。”田耕山劝着。
    马老连闷声不响。从岩洞里出来的老连妻替他回答:
    “不搬,不搬!山上挖蕨根葛根方便,得空挖点草药,打个山鸡野兔的,比山下强多了。”
    搬下去吧,大婶。”田耕山恳切地说。“公社不能看着你们吃蕨根野菜过日子。”
    “土改分的那两间房子,倒了一垛半墙,修也修不起,不如住这岩窝窝,风吹不倒,雨淋不着,还省得受气!”
    “搬下去吧!大婶,一定得搬下去!”
    “要搬就搬回天云寨。老连原本就是天云寨的,娶了我没住处,才搬到罗杉窝来。”
    这时候,大岩石后面,传来马山民的声音:“马大叔!马大叔!”马山民随着声音出现了:“马大叔,我给你送粮食来了。”
    出乎意料,大家有点发愣,田耕山说:
    “马大队长,你也上来了,坐吧。”
    马山民放下粮食口袋说:“大叔,大婶,这点包谷先对付着吃吧,过两天还是搬回去吧?”
    马大婶说:“马大队长,老连的脾气你知道,他从来不要公家救济。”
    “这点粮食是我家里的。”
    “那就更不能要了,罗杉窝困难户,不只我们一家,你家有多少粮食救济呀?”
    马山民知道说漏了,忙掩护道:“都有安排,那家也饿不着。”
    田耕山说:“马大队长,马老连头一次搬上天云顶,住进这个岩窝窝,那是旧社会,地主马猴子逼的!解放十几年了,一个苦大仇深的老长工,二次搬上天云顶,这是为什么?你这个当大队长的,不该好好想想?这是犯罪啊!”
    “马大叔自己搬上来的,搬上来我们才知道。”
    “是你搞的那些邪门歪道把他逼上来的!”田耕山生气了,严厉地说:“这件事,你要好好向公社党委做检讨!”

二十二

    公社办公室里,二三十人在开党委扩大会,会议开到尾声。南山坳五十多岁的大队长,正在发言:
    “……我们南山坳,山山岭岭,都是干沙丘,别说种水稻,遇上旱天,包谷洋芋也难得活!所以我说包谷洋芋是根本,保住这根本就不错。天坑嘛,倒有一个,从盘古开天,没有人敢下去。解放前掉下一个守牛的,没有敢下去找尸骨,照我看,还是别冒这个险!”
    野竹坪的党书记,三十多岁的妇女,说:“照我看,越缺水的地方,越要找水源,你不敢下天坑,你就一辈子啃包谷、吃洋芋、吞蕨根吧!我们野竹坪有岩洞,有天坑,我们一定要找水,没有水,别说种水稻,旱粮也靠不住,哪一辈子才能跨纲要呢?”
    龙飞说:“算一笔账:下天坑,钻岩洞,翻山越岭找水源,是要占一些劳力,可是家家户户下溪涧挑水背水,占的劳力还少吗?不错,现在是农忙,农忙吃的水更多!要是能找到水源,单是节省每天下深涧挑水的劳力,就很可观,而且是一劳永逸,替子孙后代造福!”
    静默了一会,田耕山问马山民:
    “马大队长,你们罗杉窝有什么打算?”
    马山民站起来说:“我们打算冬闲时候,造二十亩好田。”
    一年青干部问:“为什么要等到冬闲?”
    马山民:“我们目前劳力少。”
    那年青年干部说:“把你们的远征队调回来吧!”
    马山民望了吴老柱一眼,吱吱唔唔的说不出话。
    “坐下吧,老马,”田耕山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看见大家不吱声,问吴老柱:“吴主任,你还有什么吗?”
    吴老柱:“我的话刚才都说了,能找到水,能种好水稻,我比你们还高兴!不过这还是理想,别光顾理想忘了实际,光抓小头忘了大头。眼下的实际是抓好田间管理,锄草、中耕、追肥,都要抓深抓细,今年一定要争取个好收成,摘掉吃返销粮的帽子!”
    田耕山:“吴主任要大家抓好田间管理,各大队党支部要很好安排,探天坑,找水源,还不能全面铺开,只能抽少数人来搞。总起来说,还是那两句话:路要自己闯,不能老看别人的脚后跟。咱们要闯咱们天云山的路。今天我们还邀请龙老伯来参加会,欢迎龙老伯给咱们讲几句。”
    龙老正在掌声中激动地说:“我,龙老正,今年七十岁了。我不是党员,今天开党会,叫我参加,我心里像开锅,说啥好呢?我龙老正在旧社会,给马猴子家当了几十年长工,解放那年,我快六十了,腰腿还灵活,我参加斗地主,分土地,后来搞互助合作。那时候,也想参加咱们的党,可没人来请我,自己又不好意思,怕批不准,叫人家笑话。听说入团条件低,可是一大把白胡子,怎好参加青年团?(一阵笑声)你们别笑,我说的是实话。……公社化那年,我闹了一场病,老田叫我当五保户,心里不情愿,可是起不了床,不当不成。吃闲饭,可不自在啦!这二年闹天旱,粮食减产,白吃饭,就更不好受了。我今天宣布,我再不当五保户了,请大家给我摘帽子!(笑声)都别笑,我不是说笑话呀!毛主席不是说过,有个老愚公,带着儿子孙子,每天挖山不止吗?我没有儿子,也没孙子,我还可以带着老婆子干活啊!再说种水稻,刚才有人说种的好,有人说种不好,我说种的好!不瞒你们,我种了三年了,(会场活跃)我偷偷的种,种在破盆里,种在后院里,除了老婆子,谁也不知道。大前年种的,苗苗顶旺,就是不结谷子,前年换了种子,结了稻谷,子粒不饱满,去年种的,子粒饱满。今年我种在一个朝阳的岩窝窝里,巴掌大一块田,从岩洞里引出一滴一滴长流水,叫咱老田发现了。水稻水稻,无水是胡闹,上那里找水源?老田要探天坑,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我举双手赞成!天坑里有水无水呢?我说有,我在东龙岩天坑,三次听过有水声。水声都听得见,怎么会是无底洞呢?阶级敌人放的那些妖风,狗屁不值!他们说龙岩天坑是龙脉,动不得!我说偏要动,要挖,要斩断地主阶级的龙脉!(一阵掌声)有人怕下天坑,我请求大家批准,让我头一个下去,反正我已经七十岁了。里面真有青龙爷爷,我倒要上水晶宫,叫龙王请我喝烧酒。(笑声加掌声),唉!年岁大了,记性不好,有些话要说,等喝过龙王的烧酒,回来再说吧!”他坐下去,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田耕山说:“龙老伯是咱们的老愚公,干革命就得有老愚公的精神,咱们都应该向龙老伯学习!”
    会场又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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