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文集/第四卷 剧 本

香港之梦

人物表
伍默滔  五十一岁,“黑医生”,原为内地某大医院外科主任。
周茵娘  四十九岁,女工,伍默滔的妻子,原为内地某中学教员。
伍小珍  十七岁,中学生,他们的女儿。
方觉非  四十八岁,先为杂工,后为亚细安贸易公司经理,周茵娘的表弟,原为内地某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员。
沈梦兰  三十五岁,家庭护士,方觉非的妻子,原为内地某医院护士。
李长泰  三十六岁,汽车司机。
杜少白  五十五岁,诗人、专栏作家。
万克强  三十八岁,亚细安贸易公司总经理,方觉非的学生。
陈莉莉  二十七岁,万克强的秘书。
凤  妹  二十二岁,偷渡者,沦为“捞女”(妓女)。
小  咪  十八岁,伍小珍的同学,“鱼蛋妹”(伴酒女郎。)。
麦老千  四十多岁,黑龙会的小头目。
龙  二  三十多岁。
烂  仔  二十多岁。
阿  庚  二十多岁,汽车工人。

    (一九七八年春天,黄昏前。
    (九龙火车站附近轮渡码头一角。小树,花坛,洋灰做的椅桌,灯柱,抽像派雕塑。
    (栏杆外是维多利亚海峡。海上不时有水翼艇飞驰而过,附近传来阵阵短促的汽笛声。
    (海峡对面是香港的高楼大厦。
    (凤妹穿着时新衣裙匆匆上场,神色慌张,东望西瞧。先躲到雕塑背后蹲下,旋又跑到两棵小树后面,一声汽笛吓了她一跳,急忙从渡口的一方跑去。
    (麦老千、龙二和烂仔从另一方急上,三人在花坛、雕塑、小树背后搜索。)

麦老千  丢老母(他妈的。)!这鬼妹子跟咱们捉迷藏啦!
烂  仔  明明看她往这里跑,怎么就不见了?
龙  二  是你眼睛看花了吧?火车站那边人多她不去,干么往这海边跑?
麦老千  再好好找找,咱们分头找。
龙  二  找了一下午,腿都跑断了,连凤妹的影儿也没见到,再找也是白费力气!
麦老千  凤妹是我花了一万银纸(钞票。),从蛇头(引渡犯。香港叫偷渡犯为“人蛇”。)那里买来的,就让她白白跑了?
龙  二  这二年你将她当摇钱树,捞了十几万元,大大够本啦,你就积点阴德吧!
麦老千  凤妹现在正走红,又年青又漂亮,客人都喜欢她,一定得找回来!快找去!
       (三人分头下。方觉非和沈梦兰上。一个拖着行李袋,一个提着小皮箱。)
方觉非  是这地方吧?
沈梦兰  看样是。(环顾)瞧这抽象派雕塑,不正是表姐给咱们寄的那张照片吗?
方觉非  默滔和茵娘还没到。
沈梦兰  八成咱们到早了。茵娘信上说,咱们从广州乘头班火车到深圳,到深圳、罗湖两个海关检查,再坐火车到九龙车站,得天黑才能到。
方觉非 (看手表)天不早了。
沈梦兰  歇息等着吧。
       (二人坐下。麦老千上,打量他们。)
麦老千  二位是刚从内地来香港的吗?
沈梦兰  是的。
麦老千  一个靓妹子(漂亮的姑娘。)到这里来吗?
沈梦兰  什么靓妹子?
麦老千  一个漂亮姑娘,穿着白绣花上衣红裙子。
沈梦兰  对不起,没有看见。
       (烂仔和龙二上。)
烂  仔  麦老细(老板。)!有人看见凤妹往轮渡那边跑,说不定她想混在人窝里过海去。
麦老千  走!追去!
       (麦老千、龙二和烂仔同下。码头上的路灯亮了,海峡对面高楼大厦的万家灯火大亮。巨幅的日本电器和美国香烟等大小广告牌闪烁着。)
沈梦兰 (惊喜)啊!多么美丽的香港夜景呀!
方觉非  是比二十年前漂亮。
沈梦兰  这样好地方你还不想来呢!真是个书呆子!
方觉非 (长叹)唉!
沈梦兰  太美啦!太美啦!
       (伍默滔和周茵娘上。)
周茵娘  觉非!梦兰!你们早到了。
伍默滔  真抱歉!我们来晚了。
       (四人热烈握手,拥抱。)
周茵娘  让你们久等了。
沈梦兰  我们也是刚到。
方觉非  今天过关的人不多,我们的行李简单,所以提前到了。
周茵娘  我说早点来,接客的总该先到,默滔忙着给病人看病,真对不起!
沈梦兰  茵娘,自家人不用客气,反正见面了。我真高兴啊!
周茵娘  几年不见了,我们也很高兴啊!知道你们办好出国手续,日夜盼着你们呀!
沈梦兰  香港太美啦!早就应该来呀!要不是觉非犹犹豫豫,去冬就该到了。茵娘,你的女儿呢?长大了吧?
周茵娘  小珍十七岁了,正在念中学。
伍默滔  有话回家说吧。
沈梦兰  离家远吗?
周茵娘  乘轮渡过海,上岸走几分钟就到了。
伍默滔  走吧!

    (同一天,黄昏后。
    (“梦之花”俱乐部门口敞厅里,传出迪斯科音乐和歌声。
    (凤妹慌张跑上,想进俱乐部,看见有人出来,急下。
    (伍小珍从门内出来,小咪跟在后面。

小  咪  小珍!小珍!怎么跑啦?
伍小珍  不行,我跳不好。
小  咪  跳不好我教你。迪斯科嘛!爱怎么扭都可以。(随音乐扭动)就这样,跟我跳。
伍小珍 (学她扭动)我家里有事,表舅和舅妈今天从大陆来香港,我得早点回家。
小  咪  你不是说他们七、八点钟才到吗?还早呢,跳吧!
       (二人狂舞,边跳边说。)
小  咪  对了!就这样!你不是会跳了?好玩吗?
伍小珍  好玩。小咪,俱乐部里都是些什么人?怎么都像喝醉酒,眼睛迷迷糊糊,身子摇摇晃晃。
小  咪  他们吃了迷幻药,身子轻飘飘,像腾云驾雾。
伍小珍  小咪,你也吃过?
小  咪  偶尔吃一点,舒服极了,神仙一般,不信你也试试。
伍小珍  我可不敢。妈咪知道了,可不得了!
小  咪  小珍,你已经十七岁了,有身份证了!可以自由啦!
伍小珍  不行!我还得靠父母读书。
小  咪  在香港地,最要紧的是金钱。Money is able(金钱万能)读书有什么用?香港只有几所大学,每年一、二十万中学毕业生,只取百分之一、二。小珍!像咱们这样学生!中学毕业了,也考不上大学。
伍大珍  所以你老是旷课,不怕留级。
小  咪  我已经留过两次级,不然怎么会跟你同班?要不是爹爹逼着,我早就退学了。现在爹爹病在床上,妈咪摆个小摊,收入减少一半。家里还有个念小学的弟弟,我不想法挣点外快,怎么活呀?
伍小珍  又不是放暑假,怎么能做工挣钱?
小  咪  香港这个地方,年青漂亮的小姐,不怕没有事做。比方到伴游公司陪鬼佬(白种男女)。出去玩玩,到夜总会当临时舞娘,都能来钱。还有种中式夜总会,就更有趣了。
伍小珍  夜总会还分中式西式?
小  咪  西式夜总会和大酒吧,有歌星唱歌,有乐队伴奏,客人吃饭、喝酒、饮咖啡什么的,可自带舞伴,没有舞伴的,找个舞娘伴舞,就像电视上那样。中式夜总会没有歌星唱歌,也没有乐队。音响放着轻声乐,客人都是男的,他们买钟点票,可以找个小姐陪着吃喝玩乐。
伍小珍  小咪,你说的中式夜总会,是不是报上登的那种“鱼蛋档”?
小  咪  对啦!里面伴着玩的小姐,就叫“鱼蛋妹”。
伍小珍  让不认识的男人搂着亲着,不羞死人啦!
小  咪  小珍,你们这些大陆来的,就是封建!他亲你,你吻他,男女平等!有吃有喝,又开心,又能捞钱。钟点到了,各走各的,有什么好羞的?
伍小珍  小咪,你也当过“鱼蛋妹”?
小  咪  当过几次,可好玩了。里面有好多女学生。小珍,下次我带你去玩玩。
伍小珍  不,不,不!叫妈咪知道,不把我打死才怪呢!
       (乐声停,二人停舞。麦老千和龙二上。)
伍小珍 (看手表)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小  咪  再跳一曲。
伍小珍  不行!家里要来客人,妈咪吩咐我下课就回家,回去晚了,妈咪不高兴。
小  咪  我送你回家。
       (伍小珍和小咪欲下。)
麦老千 (叫住小咪)小咪!
小  咪  小珍!我不送你了!拜拜!
伍小珍  拜拜!(下)
麦老千  小咪,看到一个靓妹子进俱乐部吗?
小  咪  哪个靓妹子?
麦老千  身穿白花上衣红裙子,年龄跟你差不多,名叫凤妹。
小  咪  凤妹?没看见。
麦老千  里面没有?
小  咪  里面那么多小姐,谁知道哪个是凤妹?
麦老千  刚才跟你跳舞的小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  咪  她叫伍小珍,我的同学。
麦老千  下次你到“鱼蛋档”,把她带去,我给你一条金牛。
小  咪 (动心)一条金牛?
麦老千  对啦!一千银纸。
小  咪  不行,小珍家里不缺钱,她不会出门挣外快。
麦老千  她家里做什么的?
小  咪  她父亲是个医生,母亲在工厂做工。
麦老千  老香港?
小  咪  从大陆来的。
麦老千  大陆来的医生,全是没有执照的黑医生,家里有什么钱?小咪,想法把她带去,一条金牛啊!
小  咪  我试试看。拜拜!
       (小咪下。)
麦老千 (对龙二)到里面找找看,说不定凤妹躲在里面。
       (二人欲进俱乐部,烂仔上。)
烂  仔  麦老细!我看见凤妹了。
麦老千  凤妹在哪里?
烂  仔  我看见凤妹朝后街小巷跑,追了一阵不见了,可能跑到那几座唐楼(旧式楼房。)里。
麦老千  到唐楼找找!

    (同一天,华灯初上。
    (旧式唐楼高层,伍默滔和杜少白合住的单位房(单元房。)客厅的一角。陈设简单,写字台、沙发茶几、椅子、电话机。
    (木板隔出一间小屋,拉开布帘,可见里面盛满一张两层床铺。
    (墙上玻璃镜框里,竖写着“国医伍默滔”五个繁体大字。
    (伍默滔夫妇和两位客人刚进门。周茵娘拉开布帘,和沈梦兰将行李放在床上。)

周茵娘  地方太小了,委屈你们啦。暂时住住,以后再想办法。
沈梦兰  听说香港尺土寸金,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
周茵娘  厅里隔了这小屋,原是给小珍住的。知道你你要来,我换了个双层床。
沈梦兰  小珍住哪儿去了?
周茵娘  在我们房里放一张折叠床,大家挤一挤。
沈梦兰  真对不起。
周茵娘  别客气,初到香港的人,都是这样。
沈梦兰  听说香港房租很贵,这房子一个月多少租金?
周茵娘  这两房一厅,每月三千元,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把西屋转租给杜先生,每月收他一千元。
伍默滔 (倒茶)觉非,梦兰,先喝杯茶歇息,等小珍回来,咱们一块下楼吃饭。
沈梦兰 (喝茶)这里的气候真舒服,东北还是冰天雪地,香港已经是春天了。
伍默滔  香港没有冬天,气温比东北暖十几度,现在正是早春二月,不冷不热。
方觉非  我只穿两件单衣,就出汗了。
周茵娘  是你提着行李走路走的。
沈梦兰  热总比冷好过。在东北,半年穿着棉衣,冬天出门还得加件大衣,再漂亮的身材也像个棉花包。
周茵娘  香港热起来,也叫人受不了。
沈梦兰  不是家家都有空调吗?
周茵娘  不是家家都有,而是多数家庭没有。我们家就没有。
沈梦兰 (环顾)可是电冰箱,彩色电视、洗衣机、煤气灶都有了。表姐,你们要是留在内地,恐怕到二零零零年,不见得会有这些东西吧?
周茵娘  那倒是。
沈梦兰  不管怎样说,到了香港就有希望。表姐,当我走过罗湖桥,心里怦怦直跳,觉得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下了火车,看见这森林般的高楼大厦,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茵娘  表妹,你叫梦兰,总爱做梦。你这北国姑娘,来到南方的香港,我看你不如把“梦兰”改成“梦南”。
沈梦兰  不!我还是喜欢兰花的“兰”。在北京,我养过兰草;在东北,我家里总有一盆君子兰。
周茵娘  香港的兰花可贵啦。
沈梦兰  怎么贵我也要买一盆。兰花是我的心,香港是我的希望。
周茵娘  三年前我们刚到香港,对新生活也充满了希望,可现在,已经有人失望了。
沈梦兰  谁失望了?
周茵娘 (指伍默滔)我们这位大夫。
沈梦兰  表姐夫,你失望了?
伍默滔 (苦笑)叫我怎么说呢?
沈梦兰  你是个有名的外科大夫,一把好刀子。香港是英雄用武之地,正好施展你的才干!
伍默滔  恰恰是在香港,我的刀子耍不开!
沈梦兰  不是说在香港当医生,都能挣大钱吗?
伍默滔  香港政府不承认中国文凭,要考试合格才发给西医的营业执照。考试要过三大关,第一关英文关就过不去,当年我学的是俄文。
沈梦兰  你现在不是当医生吗?
伍默滔  当的是黑医生。(指墙上镜框)挂的是中医的招牌。
沈梦兰  你不会改行做生意,听说做生意的都发了大财。
伍默滔  我干不了。
周茵娘  他是个书呆子!
沈梦兰  你们这些归国华侨,全是书呆子!(感到失言)当然啦!表姐除外。
周茵娘  觉非跟默滔可不一样。
沈梦兰  他呀!比书呆子还呆十倍!五七年大鸣大放,人家右派下放北大荒,他不是右派也跟着去。
方觉非  我是研究农业的,北大荒有我的广阔天地。
沈梦兰  人家摘帽子回北京,他偏要留在北大荒农场,研究什么小麦生长期,什么野生大豆,什么多产水稻。后来调到植物研究所,研究出几项成果,结果怎样?文化大革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美国特务!
方觉非  梦兰!讲这些做什么?
沈梦兰  讲给表姐、表姐夫听听啊!七二年国务院对归国华侨定了六条,可以出国探亲,他就是不信。后来你们递了出国申请书,我劝他申请,他就是不肯离开黑龙江!
周茵娘  觉非要不去东北,怎能找到你这个又年青又漂亮的满洲姑娘呀?
沈梦兰  是我找他的。我要不主动找他,他得打一辈子光棍,最后只好跟他那些心爱的野生大豆结婚。
周茵娘  梦兰,“文革”期间,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沈梦兰  那还用说!嫁了个华侨,还不跟着倒霉!打倒“四人帮”,调回研究所,人家还是另眼看待,给了一间又黑又潮的小平房。我劝他申请出国,他还是不肯走。要不是他写的那部《东北野生大豆研究》出版了,他还不肯申请出来。
周茵娘  书出版了,怎么倒想出来?
沈梦兰  气死人了!让他自己说吧!
方觉非  事情过去了,不说也罢。
沈梦兰  他就是这种人,所以总是让人家欺负!
周茵娘  觉非,说说吧!
方觉非  “文革”前我花了五年心血,写了一部《东北野生大豆研究》,“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去。去年这部书改头换面出版了,署了研究所别人的名字。
伍默滔  这不是剽窃吗?
沈梦兰  我劝觉非告他们剽窃别人的成果,觉非就是不听。
方觉非  我写书,一不为名,二不为稿费,只想把研究成果拿出来和别人探讨。书出版了,我的目的达到了,至于署谁的名字,无关紧要。
沈梦兰  你就那样甘心情愿啦?
方觉非  不情愿又能怎样?我有那个精力打官司,不如多读几本书。
周茵娘  后来怎么申请出来?
沈梦兰  所领导处处给他穿小鞋。我受不了窝囊气,才替他递了申请书。
周茵娘  我们出国申请了两年,你们怎么这样快?
沈梦兰  他们领导心里有鬼,怕觉非为那本书告状,巴不得他早离开,很快给他办了手续。
周茵娘  真卑鄙!
沈梦兰  手续批下来,觉非还迟迟不愿上路。到了北京逛故宫,他跑到天安门广场英雄纪念碑前哭鼻子。今天过罗湖桥,我兴奋得不得了,觉非的腿上像拖了秤砣,边走边回头,眼泪往下流,你说他呆不呆?
周茵娘  梦兰,这你就不理解了。二十五年前,我和默滔、觉非从南洋回来,过了罗湖桥,看到五星红旗,我们都激动的哭了。三年前我们来香港,过罗湖桥的时候,我和默滔也掉了眼泪。
伍默滔 (看手表)时候不早了,觉非、梦兰早饿了,咱们下楼吃饭吧?
沈梦兰  等小珍回来一齐走吧!
周茵娘  这死丫头不知跑哪里去了?再等怕酒楼没有座位!
       (门开,杜少白和李长泰进来。)
伍默滔  杜先生、李先生回来了。
杜少白  客人到了?
伍默滔  到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杜少白先生,李长泰先生。敝亲方先生、方太太。
       (他们握手。)
伍默滔  李长泰先生是香港货车工会的委员。杜少白先生是专栏作家,香港大诗人。
杜少白  不敢当,不敢当。
沈梦兰  我叫梦兰。做梦的梦,兰花的兰。
杜少白  好名字,有诗意。
沈梦兰  请多关照。
伍默滔  敝亲刚到,还没有吃晚饭。杜先生、李先生,一块下楼喝两盅。
杜少白  谢谢,我们吃过了。
周茵娘  杜先生,待会小珍回来,叫她到海景酒楼找我们。
杜少白  好的。
       (伍默滔等四人开门出去。李长泰上楼梯。一会儿,伍小珍开门进来。)
伍小珍  杜伯伯!
杜少白  小珍!你爸爸妈妈带客人吃饭去了,叫你到海景酒楼找他们,快去。

    (半小时后,杜少白房外的客厅一角。两张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过道通厨房和卫生间,楼梯通天台。
    (杜少白拿着新写的诗篇,在厅中踱步吟哦。李长泰从楼梯上下来。)

李长泰  杜先生又写新诗了?
杜少白  写了一首,很不理想。
李长泰  朗诵朗诵吧。
杜少白  不敢献丑。
李长泰  杜先生是香港名诗人、大作家。报上天天有你的专栏文章。报纸出来谁都抢先读你的大作。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就先念给我听吧!
杜少白  既然李先生雅兴,敝人献丑了。(朗诵)

啊,香港!
      你这奇妙的地方!
      多少人怀着幻想,
    把你当成天堂。
开了南窗,
抱着希望,
      到头来一枕黄粱!
啊,香港!

       (门钟叮咚响,打断他的朗诵。李长泰来开门,凤妹进来,神色惊慌。)
李长泰  小姐,您是来看医生的?
凤  妹  看医生?是的,哦,不,不!(跪下)阿叔,阿伯,救救我!
李长泰  怎么啦?
杜少白  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凤  妹  坏人在追我,上电梯啦。求求阿叔阿伯救救我,把我藏起来。
       (门钟响,凤妹受惊起立,欲找地方躲藏。)
杜少白  快到我房里。
李长泰  不行!(给凤妹一把钥匙)上天台,上去把铁门锁好。
       (凤妹接钥匙上楼梯。李长泰示意杜少白回卧室,然后去开门。麦老千、龙二和烂仔进来。)
麦老千 (看墙上镜框)“国医伍默滔”(向李长泰)你是伍大夫?
李长泰  伍大夫出门了。你们是来看病的?
麦老千  我们来找人。刚才有个靓妹子到十楼来,藏在哪里?
李长泰  什么靓妹子?没有看到呀!
麦老千 (说粤语)你讲大话(你撒谎。)!我们看见她上电梯,电梯停在十字上,十楼只有这个单位房,她不到这里能上天去?
李长泰  电梯停在十字上,不见得人就到十楼。也可能从后楼梯下去,跟你们捉迷藏。
麦老千  龙二,顺后楼梯下去,一层一层找,把住大门口。
龙  二  是!(出去)
麦老千  烂仔!搜!
李长泰  慢来!你们是警察?
麦老千  不是!
李长泰  是侦探?
麦老千  不是!
李长泰  既非警察,又不是侦探,有什么权利搜查私人住宅?
麦老千 (亮出拳头)这就是权利!
烂  仔 (亮出折叠刀)这就是权利!
李长泰  哈哈哈……你们要打劫?我可要报警了!(走向电话机)
烂  仔 (举折叠刀威胁)你敢?
李长泰  闪开!(用手一拨)
烂  仔 (刀子落地)哎哟,哎哟!
麦老千 (举拳欲打,被李长泰抓住一捏,忍住疼痛)你是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长泰  我倒要问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撒野!
麦老千  我们跑了一个凤妹,就藏在这楼房里,你把人交出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长泰  我不是说过了,根本没见过什么凤姐凤妹的。
麦老千  我们不看看房里,怎能相信呢?
李长泰  请看吧!
       (烂仔从东边下,又上。)
烂  仔  那边门锁着。
麦老千  哪是谁的房子?
李长泰  伍大夫的。伍大夫一家出门了。你要有兴趣,可以等候。
麦老千  这是谁的住房?
李长泰  大诗人杜少白先生的卧室。(高声)杜先生!杜先生!
杜少白 (出来)什么事?
李长泰  这位先生说丢了个什么凤姐凤妹,窝藏在咱们楼里,要搜查。
杜少白  请吧。
       (烂仔进去又出来。)
烂  仔  里面没有人。
麦老千 (四处探头,望楼梯,向烂仔)上去看看。
烂  仔 (上去又下来)天台的铁门锁着。
麦老千 (向李长泰)天台上有人住吗?
李长泰  本人住在上面,要搜查吗?
麦老千  看看放心。
李长泰 (取出一串钥匙,麦老千欲接)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搜不出你们凤姐凤妹,咱可不是好欺负的!
麦老千  你想干什么?
李长泰  找不到人,你们休想出这个门!我要报警!你们窜入私人住宅胡闹,侵犯人权,要负法律责任!
麦老千  别拿警察吓人!
李长泰  不见官差也行,你们耽误我的时间,得赔偿损失!
       (麦老千犹豫,向烂二招手,二人走向门口。)
李长泰  拜拜!不送了。
       (麦老千和烂仔出去,杜少白关好门。)
杜少白  李先生,您真了不起,我替你捏了一把汗。
李长泰  这些坏蛋都是黑龙会的人,无恶不作,专门贩卖毒品、拐骗内地偷渡来的青年妇女,可恨极了!
杜少白  黑龙会人数众多,势力很大。
李长泰  我们司机工会也不弱,比他们齐心。
杜少白  李先生认识他们?
李长泰  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刚才那家伙姓麦,外号老千,黑龙会的小头目,欺软怕硬,没有多大本事。
杜少白  他真拿了钥匙,上天台找到凤妹,可就麻烦了。
李长泰  哈哈哈……杜先生太天真了。这串钥匙开不了那铁门。我刚才教训了一下麦老千,他是光棍不吃眼前亏,没有这份胆量。
杜少白  把凤妹藏在天台上,恐怕不是办法。
李长泰  现在还不能送走,他们正盯着大厦门口。
杜少白  我下去看看。
       (杜少白出门。凤妹从楼梯下来。)
凤  妹  阿叔、我走了。
李长泰  不行!现在不能走!麦老千他们还在楼下等着。
凤  妹  我怕连累阿叔,麦老千一帮人,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匪徒。
李长泰  我不怕他们。
       (杜少白进门。)
杜少白  麦老千他们全走了。
凤  妹  我也该走了,再见!
李长泰  你上哪儿去?
凤  妹  我也不知道,香港无亲无故,跑出去再说。
李长泰  黑龙会的人恐怕还在附近搜查,要走下半夜我开车送你。
杜少白  李先生是货车司机,他开车送你就保险了。凤妹,你是怎样落在那帮坏蛋手里的?
凤  妹  唉!一言难尽!
杜少白  听口音,你是东江人?
凤  妹  我家在惠阳乡下,爹妈都是种田的,家里穷,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前年香港去了一个远亲,劝阿爹让我来香港打工,说能挣大钱。阿爹同意了,我就跟他坐渔船偷渡来香港,哪知道他是个蛇头,把我卖给麦老千。
杜少白  真缺德!
凤  妹  麦老千给我弄了一张假身份证,逼我卖身接客,先在港岛这边春香街,去年搬到九龙尖沙咀。起初我不情愿。麦老千说他替我还了一万元引渡费。他打我,饿我,我想跳楼,龙二和烂仔看得紧。死不成活着受罪!我接了两年客,欠账早还清了,麦老千还要我当摇钱树。几次想跑没跑成,今下午凑个空子跑出来……(哭泣,说不下去)
杜少白 (气愤地)香港法律禁止卖淫,却到处有一楼一凤公开营业。
李长泰  何止一楼一凤!什么伴游公司,女子理发厅,芬兰浴室,理疗院,夜总会,招待所,鱼蛋档……全是挂羊头卖狗肉,哪一处不是公开和半公开的妓院?单是尖沙咀和铜锣湾,就有十万妓女!
杜少白  长泰,我想凤妹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伍大夫胆小怕事,别让他们知道。
李长泰  对。
杜少白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天。长泰,能不能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
李长泰  我想一想。先让凤妹到上面休息,吃点东西。

    (两个月后,星期五下午。
    (小公园一角,背山面海。山上高楼林立,层层叠叠。
    (伍小珍和小咪,背着书包走进公园。)

小  咪  好热呀!歇息再走。
伍小珍  我快到家了,回家还得买?m(买菜。)烧晚饭。
小  咪  天还早啦,休息一会儿吧。
       (两人卸下书包,放在石桌上。)
小  咪  小珍,明日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我带你到一个地方玩玩好吧?
伍小珍  什么地方?
小  咪  比“梦之花”俱乐部好玩。
伍小珍  是不是中式夜总会?
小  咪  跟它差不多,比它更好玩!去罢?
伍小珍 (摇头)我怕。
小  咪  怕什么?还会把你吃了!到那儿去的女学生多的是!
伍小珍  我怕妈咪知道了不高兴。两个月前去“梦之花”那次,回家晚了,妈咪好生气。
小  咪  小珍啊小珍!我早给你说,在香港过了十六岁,领了身份证,就可以自由行动,父母管不着。去吧!
伍小珍  我想想。
小  咪  答应我,去吧!
伍小珍  明天下午怕不行,妈咪工厂加班,我得做家务事。
小  咪  后天是星期天,工厂休息,总可以吧?
伍小珍  怎么跟妈咪说呢?
小  咪  就说快考试了,到同学家温习英文课。
伍小珍  我试试看。
小  咪  别试了!星期天下午三点钟,我在这公园等你。
伍小珍  两点钟你给我来个电话。
小  咪  好!一言为定!可别变卦!那地方还放小电影,包你开心。
伍小珍 (背起书包)我该走了。
小  咪  后天下午见!拜拜!
       (伍小珍下。麦老千从树后出来。)
麦老千  小咪!怎么啦?
小  咪  差不多了。后天下午去。
麦老千  好!(给钱)这五百元先拿着,事成之后再给你一千。可别叫我白等!
小  咪 (接钱)放心吧!
       (二人分头下。杜少白拿着报纸上,坐下看报。沈梦兰从另一边上,情绪不佳。)
沈梦兰  杜先生!
杜少白  方太太回来了,找到工作了吗?
沈梦兰 (摇摇头)难啊!报上每天都有征求女文员(女秘书。)的广告。可是跑去应征,头句话问懂不懂英文?二句话问识不识广东话?三句话问会不会打字?我的英文只认得ABCD,广东话刚能听懂几句,打字根本没学过,三句话就把你打发走。
杜少白  当文员是要这些条件,别的职业简单些。
沈梦兰  夜总会和一些娱乐公司征求侍应生,月薪不低,条件太苛刻,要求年青漂亮。漂亮嘛,自问还不算丑,可这年青就不合格,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杜少白  那种地方不去也罢!
沈梦兰  找了两个月,腿都跑断了,结果一场空。
杜少白  委屈一点,找个临时工做做也好啊。
沈梦兰  我表姐在北京,是个很好的中学教师,到香港只能当一名小工人,简直是大材小用!
杜少白  您的方先生不更是大材小用吗?一个植物学家,在工厂当杂工。
沈梦兰  香港没有他的专业,为了吃饭,觉非只好去打工。希望日后时来运转,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杜少白  靠劳动吃饭,是正当职业。方太太,您不如暂时跟您表姐下工厂打工。
沈梦兰  我的身体吃不消。每天看到茵娘和觉非下班回家,累成那个样子,我心里难过极子!茵娘到香港这几年,老了十岁!
杜少白  打工是辛苦啊。
沈梦兰  我心里很矛盾。在表姐家里住,默滔为人厚道,茵娘客客气气,我很过意不去。
杜少白  方太太不必介意。俗话说出门靠朋友,初到香港的人,自己没有家业,总得投亲靠友。
沈梦兰  茵娘把小珍的房子让给我们住,还特意买了个双层铺。小珍十七岁了,长期在父母屋里搭床,很不方便。
杜少白  香港人情薄如纸,一般是留吃不留住,伍先生一家人待你们真不错。
沈梦兰  所以我格外不安。上个月觉非母亲从南洋汇点钱来,我要交房租和伙食费,默滔坚决不收。这个月觉非领了工资,我又要交费,表姐夫还是不要,茵娘客客气气收了伙食费,没收房租,她说多了我们两个,房东并没有加租。
杜少白  那倒是实话。
沈梦兰  我总想自己租个地方住,再小也安心,不必寄人篱下。
杜少白  在香港生活,最要紧是自己有房子。有了房,心不慌,才有安全感。许多人家省吃俭用,想方设法供楼。可是楼价太贵,一般职工只好望楼兴叹!
沈梦兰  香港高楼大厦这样多,想不到住房这么难。
杜少白  香港这个弹丸之地,挤了五百万人。政府为了刮地皮,实行高地价政策,造成尺土寸金!几十万人供不起楼,租不起房,只好在山边搭木屋。都说香港是世界金融中心,我看也是世界木屋区中心!
沈梦兰  杜先生,您在香港几十年,怎么没有供楼?
杜少白  年青时候曾梦想过,还梦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可都失败了。
沈梦兰  杜先生没有结过婚?
杜少白  结过一次,老婆嫌我穷,跟人家跑了。
沈梦兰  李长泰先生也没成家?
杜少白  香港女人找丈夫,先看你有没有房子?没有房子的只好打光棍。
沈梦兰  听说国外稿费很高,出一本书能吃一辈子,杜先生怎么会穷呢?
杜少白  那是在西欧、美国或者日本,而且必须是畅销书。香港是个“文化沙漠”,每天爬格子,一千字只值二三十元,还不如一个打工仔!
沈梦兰  香港有几十种报纸、几百种杂志,电视台二十四小时播映,还有那许多电影院、歌舞场、怎么会是“文化沙漠”呢?
杜少白  香港是个商业城市,一切文学艺术都商品化了,真正有艺术价值的东西不多,所以大家说它是“文化沙漠”。
沈梦兰  杜先生,今天报上有什么招聘广告吗?
杜少白  一大版。(给她报纸)
沈梦兰 (念报)健康理疗院招聘女护士,月薪四千……欢迎大陆来的有经验的女护士……嘿!这倒对路了!
       (消防车响声。山边一片火光。杜少白和沈梦兰起立眺望。方觉非和周茵娘穿着油污的衣服上。)
杜少白  方先生、伍太太,你们下班了。
方觉非 (疲乏地)下班了。
沈梦兰  哪儿着火了?
周茵娘  山上木屋区。
杜少白  不知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了!
周茵娘  梦兰,回家吧!
沈梦兰  杜先生一块回吧?
杜少白  你们先走一步。
       (周茵娘、方觉非和沈梦兰下。李长泰从另一方上。)
李长泰  杜先生,凤妹有没有来电话?
杜少白  没有。凤妹怎样了?
李长泰  上个月藏在西营盘,后来转到赤柱一条渔船上。前天凤妹来电话,说麦老千到渔村调查,亏得渔民们心肠好,没有暴露。我连夜开车把她送到新界,帮助一家菜农做活。
杜少白  香港就这么大,东躲西藏不是长久之计,不如送她回东江老家去。
李长泰  凤妹说家乡人知道她在香港当妓女,没有脸见家乡父老。
杜少白  是啊!在香港是笑贫不笑娼,回到内地,当过妓女就永世不得翻身。
李长泰  左右为难,真不好办。
杜少白  报警吧!让警方保护。
李长泰  不行!凤妹的身份证是假的,警方发现了,要押送出境。
杜少白  怎么办呢?
李长泰  杜先生,你的笔尖锋利,为什么不拿它当刀枪使用呢?
杜少白  长泰,你是要我写文章揭露黑龙会?
李长泰  对!将黑龙会拐骗少女,逼良为娼在公众面前曝光!大造社会舆论,也许他们会收敛一些。
杜少白  好,这也是一个办法,我考虑考虑就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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